正文 第76章 黑鐵公寓 (1)(1 / 3)

我很小時就離開了學校,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現在我在學校裏當電工。人家看到我時說:嘿,這小電工。他們說我怎麼看都不像十八歲,想當電工就不能低於十八歲——這又有什麼呢,歲數的問題我們來想辦法。一年前我在開大貨車,那時候我二十歲,警察看我不像,就塞點錢好了。兩年前我在街上擺煙攤,人家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五歲。今年我十八歲,真是越活越年輕了。你想要我幾負,我就可以幾歲,你要要什麼證明文件我都能找來,要不然我還能在外麵混嗎?總而言之,我現在梳著油亮的分頭,穿著賊亮的皮鞋,蹺著二郎腿坐在傳達室裏,很像一位電工大爺,這可比駕車跑長途好多了。甭管駕駛證上幾歲,我知道自己很愛打瞌睡,常把車開進溝裏,開貨車我是太小了點。擺煙攤受人欺負,又掙不來錢。而跟貨車到新疆哈密瓜呢,我又吃不了這種苦。在機關學校裏混事是最舒服的了。

學校的入口立著兩根粗大的門柱,門柱之間是緊閉著的黑漆鐵柵欄大門。學生從旁門出入。經過傳達室窗外時,他們盯著我看。我坐在看門教養的木板床上,看著自己的腳尖,偶爾把腳尖移開,朝痰盂吐口痰。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麼:這小子年紀輕輕,怎麼不去上中學,跑到這裏來坐著。這可叫沒辦法的事——俗話說得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的造化還是小的,我有個表哥,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經做了多年的生意,掙了不少錢。現在他要百心竿頭更進一步:他要開公寓了。

所有上過小學的人都要上中學,所有上過中學的人都要上大學。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裏。據說公寓裏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必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

所以假如你在上學的年齡,一定要從學校裏逃掉,這是當務之急——逃掉以後怎麼謀生就成了問題。我一直在給人打工,我表哥在做生意。做別的倒也罷了,他居然做起公寓來了。這行當不但對品行、閱曆有種種要求,還要年滿三十五歲周歲。要是我記的不錯,我表哥頂多比我大一歲——也就是說,不滿十八歲。但你到了他的麵前一定會打消這一個想法:我表哥頭頂光禿禿,兩腮和月球的表麵相仿。額頭上有三道抬頭紋,配上又黑又粗的眉毛和一臉奸笑,就像一根四十五歲的老油條,這都是吃藥吃的。在眼前這個社會裏,人隻有過了求學的年紀才能有前途。在這方麵,撒謊隻能解決一部分問題。這家夥拿著類固醇、睾丸酮一類的藥物當家常便飯來吃,還勸我也吃,但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順便說一句,這家夥不但手背、腳背、胸口、小腹上滿是黑毛,連背上都長著。至於他那杆大槍,讓人看了都替他害臊——說實話,我今年隻有十六出頭,我可不想長這種東西。

我表哥先騙下了公寓管理員的證書,又騙下了公寓的營業執照,然後租下了學校對麵的舊倉庫,在裏麵裝修房子。他說,我還是離你近點好,有事找你商量時近便些。他說自己最近經常一陣一陣地犯糊塗,腦子不管用了,照我看是吃藥吃的。最近一段他住在我這裏,每天早上,他拿幾十片藥,放在搗臼裏搗碎,加把麥片用牛奶一衝,就那麼吃下去,日久天長哪有不犯糊塗的。牛奶和麥片都是我買的,他從來就不買。連方便麵他都不買,但卻忘不了吃。他抽我的煙,喝我的茶,牙刷用他自己的,但使用我的牙膏。惟一肯往我這裏拿的就是藥,而我又不吃藥。我看藥他也沒花錢買,準是找揀破爛的要的。揀破爛的什麼藥都能揀到,要知道有公費醫療。我表哥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他還以此為榮,說道:要不然,我就攢出開公寓的錢了?

有關我表哥,還可以說得更多一些:我們經常搭夥幹事,他嫌我懶,我嫌他摳,所以總是弄不長。現在我們處於拆夥的狀態:我當我的電工,他跑他的買賣。但不管他幹什麼,我還得去搭把手,理由很簡單:總共就這一門親戚。要是回家親戚會多些,但我不敢回家——一進家門居委會就會找來,抓我去上工讀學校,工讀學校也是學校噢。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家具、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家具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麵。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裏,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打開,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講師。還有一位隻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裏提著一個轉塑料垃圾袋,裏麵盛著換洗衣服,隻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