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墨 清歌(3 / 3)

背起行囊,他低聲征詢。“走前可需知會狼幹?”

“沒必要。”迦夜抬起頭,黑眸在跳動的營火中閃閃生光。“局已經布好,我們隻剩收場。”

輕裝簡騎的兩人悄然離營,策馬奔向龜茲。

謹慎的繞過雙方大營,避過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當晨光透出天際,奔馳了一夜的兩人緩下絲轡,天空似隱約浮了一層厚厚的灰,日色昏黃,迥異於往日的晴朗。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臉色越來越沉重,馬兒也似感到不詳,不停的噴鼻,浮燥難安,奇異的天象令人糾結,他凝望了一陣,腦中閃出一種可能,不由神色劇變。

倆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打馬狂奔,健馬四蹄騰空,拚盡了全力飛馳,口角湧出了白沫,終於在劇變來臨前夕闖進了一處遺棄的廢墟,遠處的天際已騰起一股細細的塵沙,天地變成了一片暗黃。

廢墟周圍有枯死的樹林,或許曾是個小小的綠州,此刻化為一片砂黃,房屋還算堅固,小半埋在了黃沙以下,馬也被牽了進來,在恐怖的異象中不斷發抖,渾身濕淋淋的喘氣,大漠中令人恐懼的沙暴漸漸顯示出威力。

風廝吼起來,卷起了漫天的沙塵,淒厲而尖銳,像是惡魔的呼號。大地在顫動,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壓,入口不斷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積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倆人背抵著風吹不到的牆壁,靜靜的等災患過去。

風一直刮,他站起身從隔室壓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頭,劈成細柴引火,溫暖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室內終於有了光。迦夜從馬上翻出薄毯,擲給他簡單的食水,就著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線的緊張感過去,剩下無邊的疲憊。

一天一夜之後,呼嘯的厲風逐步停息,天空湛藍而高遠,沒有一絲雲彩,周圍的沙丘完全換了形狀,全憑著經驗尋找方位。馬死了一匹,為了搶救剩下的馬,又用掉了儲備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補充水源。

荒漠裏唯一的馬。

僵立了很久,迦夜終於翻身上馬,攬住他的腰。

身後的重量很輕,幾乎不覺,清冷的香氣在鼻端縈繞不去。近在咫尺的距離,仿佛可以感覺到呼吸拂動,他不自覺的挺直,背心微微發燙。

浪費了數日,不過走了百裏。

眼前出現了村莊的輪廓,他策馬馳近,身後的迦夜被擋住看不見景象,突然開口。“前方有血腥氣。”

飄來的風中挾著濃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靜,他一手執劍,小心的驅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體橫七豎八,在屋內、窗沿、井邊、路旁……放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鮮血幹涸成紫黑色,殘破的幌子在風中飄蕩,焚燒過後的村莊滿目瘡痍,曆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懼的神情,村民遇襲時的倉惶顯而易見,隨處可見婦女被撕開衣服ling辱後的慘景,巨大而翻裂的創口昭示出無情的屠殺。默默牽馬走在遍地狼籍中,腳下踢到了一麵軟軟的戰旗,姑墨國的標誌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雙眼。

龜茲邊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戰事牽累。姑默大軍未曾後撤的時期,這裏成了劫掠對象之一。

迦夜的臉很白,沒有一絲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們挑起的戰爭,他們的罪,無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現,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靜,唯有身畔的駿馬哧哧呼氣。

村落的正中是屠殺最集中的地方,一個十餘歲的孩子跪在屍體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癡呆若木偶,被慘劇嚇得神智崩潰。這張臉曾經羞怯的笑,遞過麵餅和肉幹,樸實的退回多餘的銀子。

整個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斷,這類喪失神智的人在戰奴營並不罕見,瞬間刺激過大,很難回複正常,多發生在初入營的新人身上。

迦夜從身邊走過,一步步接近那個木立不動的孩子,他的心一緊,劇烈的跳起來,待要脫口讓她止步,已經來不及。

一隻小小的,白生生的手舉起來,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靜得令人窒息的村莊,忽然有歌聲響起。

清越的歌聲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過玉石,在山林草澤奔流;如枯骨下長滿了芳草,開出搖曳的春花;如雲開霧散,雨過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歸;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綻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間一切不可言說,無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輪回,生生不息。

道盡了生之歡悅,死之靜穆,安撫著亡者的靈魂,平複著生者的哀淒。

奇異的曲調,陌生的歌謠,聽不懂字句,卻溫暖得讓人落淚。

歌聲在廢墟中回蕩,散播四方。

許久,低低的啜泣響起,漸漸大起來。

癡立的孩子號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自迦夜掌中淌下,滾落塵埃,傾盡了所有痛苦,從混沌無覺中複蘇。

從未聽過迦夜唱歌。可當她合上雙眼,歌聲便如洗淨靈魂的素手撫過心頭。

長睫微闔,眉目低垂,黑發披落雙頰,蒼白的素顏靜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著她,中止了一切思維。

歌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哭聲逐漸低落,迦夜睜開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後。

一列剽悍的戰隊不知何時出現,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著兩人,領頭的青年英挺銳氣,一身甲胄,極是眼熟,驚異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迦夜。

龜茲騎兵的盔甲鋥亮,日影中不容錯辯,他悄悄握住劍柄。

放開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屍骸狼籍的村莊。多數人的視線仍在跟隨,三兩個人下馬檢視著孩子的情況,他在遠處回望,無形的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