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1

晨意,通過寬闊的玻璃窗,悄悄地溜進起居室。

玻璃窗是法國式的落地窗戶。可以象門那樣朝兩麵打開,直通院子。

薄薄的窗簾,試圖對晨曦作最後的抵抗,但已無能為力,窗外已是一片乳白色的晨光。窗簾,一任絲絲曉風輕輕地戲弄。

寬敞的起居室,逐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貼革的椅子、桃花心木的桌子,地毯、寫字台。

起居室是個標準的長方形。長邊的一半是落地窗,窗上樹影斑駁;另一半,正中央是——一個璧爐,雖然現在沒在燒,但看那燒得烏黑的磚頭,可以想象這璧爐的使用情況。其餘的部分,擺著博古架,它的時代很難判斷,博古架上稀稀落落地擺著幾個洋娃娃,顯得有點寂寞。

正對麵,靠牆是一排書架。書架上幾乎擺滿了厚厚的書籍,空隙間插著美人魚式的大理石書檔。

長方形短的一邊,是一道門,現在正緊閉著。它的對麵。即靠裏的一邊,是一張麵牆的寫字台,還有酒櫃和一個玻璃盒子,盒裏擺著一把古色古香的裝飾品短劍。

天已經大亮。起居室的中央是一張圓桌和七張椅子。

另外,圓桌和門之間還有長沙發和小茶幾。

房間裏的擺設很有條理,給人以舒適寬敞的感覺。

窗外,小鳥在啼囀。

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

突然,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

北裏加奈子幾乎是衝進起居室。她用力拉開窗簾。

整個房間豁然開朗。

加奈子打開落地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

她身穿脂胭色的連衣裙。晨風稍稍吹亂了她的頭發。

十九歲,正是光彩照人的年華。她身材修長,雙腿似乎稍嫌過長,但決不明顯。寬廣的前額,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顧盼有情。緊閉的雙唇在微微顫抖,她笑的時候,兩腮會現出兩個小而圓的酒窩,可此時此刻她毫無笑意。

加奈子猛地轉過身來,快步向書架走去。她抽出一本本又重又厚的書,扔在地上。不一會兒,加奈子的腳下已是一座書山了。

門開了,走進一位滿頭銀發,年近七十的紳士。雖說是紳士,但現在卻沒係領帶,胡子也稍稍過長,而且還有些淩亂。

看到加奈子不斷地把書堆在地板上,他吃了一驚。

呆呆地站在門口。

“你在幹什麼呢?”菊井醫生問。

“我在拿書。”加奈子頭也不回,繼續搬書。

“這我知道……不過,拿書幹什麼?”

“把書拿出來,再把它放回去,就這麼著。”

加奈子喘著氣,筆直地站住,望著菊井。“幹什麼好呢?在媽媽去世的時候,孩子該幹些什麼呢!‘哇哇’地放聲太哭嗎?我討厭那樣。不過,又不能幹呆著,我隻得幹這個。”

聽到這裏,菊井醫生不由得輕輕地笑了。

“真象你媽媽,孩子——好主意。有什麼要我幫忙嗎?”

“用不著,您腰不好,萬一閃了腰可不得了。媽媽的葬禮不能沒有您。”

“嗬,這張嘴也是母親遺傳的。”

“菊井醫生,”加奈子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媽媽的事讓您操心了。”

“哪裏……其實我太大意了。真想不到,這樣快就故去。也許應該讓夫人去住院更好。”

醫生的話裏,帶著內疚與自責。他顯得有些疲憊,坐到長沙發上。

“沒有用。”

加奈子在菊井身旁站住。“媽媽不會願意別人給她看病。如果勉強去住院,也不會老實躺著。”

菊井拉著加奈子的手,說:“反而由你來安慰我了,真慚愧。”

加奈子輕輕地握住菊井的手,然後仔細地審視著起居室。

“有一件事我很遺憾……”

“什麼事?”

“我想媽媽一定希望在這間房子裏去世——爸爸死後,這裏其實就是媽媽的房間。”

“在這間房屋裏,留下了你父母的曆史。我仿佛至今還聞得到你父親愛抽的雪茄味。”

“真快,都已經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我也老了。”菊井慢慢地站起身來,向酒櫃走去,“你爸爸去世的時候,對我說:‘到那邊去跟你接著下國際象棋,快點來呀’,你父親病倒時,正和我下國際象棋,還沒分出勝負呢。”

加奈子坐在沙發上。兩條漂亮的長腿盤在一起。

“媽媽跟我談起過。那時我還小,不懂事。”

“我也沒想到,這勝敗的結果,竟會拖得這樣長。”

“但願拖得更長、更長。”

“謝謝。”

菊井往酒杯裏倒了些白蘭地,拿起來呷了一口。“你父親故去後這十年,你母親可真不容易。她真有天生的企業家的才能。”

“可太忙了。我簡直不記得媽媽什麼時候休息過。爸爸在世時,她就到處奔波,——也許因為媽媽是續弦的緣故。”

加奈子向壁爐走去,那邊掛著一個相框,裏麵有一張她小時候的照片。

“媽媽嫁到北裏家時,我才四歲。轉眼間十五年了。”菊井望著加奈子說,“現在就剩下你一人了。今後怎麼辦?你要好好想一想。”

“是,等媽媽的葬禮一完……”

“這當然。天已大亮了。”

透過敞開的窗戶,菊井凝望著一院翠綠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再過幾小時,吊唁的客人將陸續來到。有什麼問題嗎?需要我去應付什麼?”

“不用了。”加奈子毫不猶豫地搖搖頭,“沒問題。因為我是北裏浪子的女兒!”

“好。葬禮的具體安排,我已經吩咐水原了。那家夥雖然毛手毛腳,但人還誠實,吩咐什麼就幹什麼。禮節上我會處處叫他們留意的。”

“拜托了。”加奈子說,“我也該換上喪服了。”

“那我先回趟家,待一會兒還會來的。”

“醫生,您也歇一會兒吧。”加奈子說,“這裏沒問題。”

“你不要為我擔心。我手相很好,命大。”菊井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住腳步,“警笛又響啦,出什麼事了?”

“您早就聽到過?”

“好幾次了——那就這樣,我待會兒再來。”

菊井走了。

關上門,加奈子呼出一口粗氣。望著書架前的一大堆書。

“怎麼辦呢?還要把這些玩意兒放回原處。”她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腦門,“加奈子真混!”

加奈子走向靠裏的寫字台,在椅子上坐下,掀開桌罩,鋼筆、墨水瓶、信紙,一切如舊。桌子上有一架仿古設計的電話。

加奈子稍稍考慮一下,拿起話筒,開始撥號。

“嘀——嘀——”話筒裏有節奏響了一會兒。

“喂,喂。是圓穀先生府上嗎?這時候打擾您,真抱歉。我是北裏加奈子。正彥先生在嗎?”

加奈子邊翻著桌子上的便箋邊等著:

“啊!是正彥,真對不起——哦,其實……是我媽媽今天早上去世了——對,心髒不好,昨晚上一發作就……不要緊,不要緊。哎——哎,知道了。我很好,你不必急急忙忙趕來,沒什麼要緊的事——那麼,就這樣。啊!對了,有件事情——”

加奈子朝堆在地上的書瞟了一眼。“是這樣,有件事正想麻煩你。你還是馬上來一趟吧。好,我等著。”

加奈子放下電話,輕輕地聳了聳肩膀,嘟囔道。

“把書取下多這是符合引力定律,可放上去就不同了。隻有求他啦。”

加奈子正想離開寫字台,這時她發現桌子上有一封信。

這是一個印有“北裏”字樣的特製信封。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加奈子收”,加奈子驚奇不已。

信很厚。她急忙把信打開。媽媽的字,仿佛正在信紙上歡快地跳動。這是媽媽在某些最重要的文件上簽名時用的字。加奈子上小學時,鉛筆盒上媽媽給寫的姓名,也是這樣的字體。

加奈子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她掏出了手帕。

信是這樣開始的。

“加奈子:

媽媽這時候,情況非常不好,心髒太弱。我一說心髒不好,你總愛笑我。不過也是,這個心髒的弱,和那個心髒的強,實在太不成比例。媽媽真遺憾。

也許,在不遠的將來,這架老掉牙的發動機就要停止轉動,所以我預先給你留下這封信。

工作忙,總沒有時間和你好好談談。常想今後的時間不多了,可是這樣一想,覺得更應該把公司的工作搞得象個樣子,所以又是忙。

本來打算等你大學畢業後,再告訴你。但是,我覺得等不了那一天,況且,你很堅強,也許還有點過分堅強,告訴你也沒有什麼。

媽媽有一個秘密!無論對誰——包括你爸爸也沒有說,我希望這件事隻有你一人知道。”

加奈子翻過一頁信紙,這時門開了。

“小姐。”

加奈子連忙把信疊好,放進信封。

“什麼事?”

進來的是女傭人櫻井真理子。她來北理家己快三年了。微黑的皮膚,但沒有給人以健康的感覺。苗條的身材——確切地說是瘦小,瘦小得令人忘記她的存在。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加奈子三年來還從未聽到真理子大聲笑過。她平時的表情會讓人懷疑,她會不會笑?

今天,她身穿黑色的對襟毛衣和藏青的裙子。這身打扮和今天的葬禮毫無關係。真理子平素就是這個樣子。

“有客人……”真理子說話,但是這樣含含糊糊,很難聽到她把一句話說完整過。

“客人?”

“是。”

究竟是誰?如果是來吊唁的客人,未免太早了。

“是哪一位?”

“是警察。”

“警察?警察來幹什麼?”

“嗯,這……”

“好,讓他們進來——哎,真理子。”加奈子喊住了正要出去的其理子,“待會兒吊唁的客人就要來了。真理子,有我的喪服嗎?”

“有黑色的連衣裙……”

“就這個,給我拿來。”

“知道了。”

真理子轉身要出去,忽然又回頭象要說什麼,但又改變主意徑直走出去。

加奈子把母親的信放進寫字台的抽屜裏——警察來幹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隨著真理子一聲“請”。

一個男人進來了,加奈子拚命忍住,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刑偵,穿一身土裏土氣的西裝,一個難看的大嘴可笑地張著,朝起居室東張西望個不停。

“請問有什麼事?”加奈子問。

“啊……對不起。”刑偵這才如夢方醒,趕緊點頭行禮,“我是警視廳的多田。哦——您是北裏小姐?”

“我是北裏加奈子。很不巧,今天早上母親剛剛去世,家裏正忙亂,您有什麼事?”

“令堂去世了……啊……真對不起,在這樣的時候來打擾您。”

“您也是為公事,隻得如此了。”

“您很冷靜。對不起,可以問您多大嗎?”

“我!十九歲。”

“和我女兒隻差兩歲,真不敢相信……哦,隨便問一下,您父親很久前就……”

“是的。十年前就已去世了。”

“就是說,現在您家裏就您一人了。”

“眼前是如此。”加奈子有些不耐煩。“剛才說過,家裏正忙亂,我還得去見客人呢,請您趕緊談正事。”

“是這樣。啊,對不起——府上這樣大,您看這個院子。”多田走到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這裏大概有多少坪[坪:日本土地麵積單位。一坪約等於2。3平方米。]?”

“占地麵積一共一千坪。”

“一千坪,”多田吃驚地睜圓雙眼,“我才住三十坪!而且還亂七八糟,其中四分之一的地方無法使用。”

加奈子作了個深呼吸,強壓住心頭的怒火。

“刑偵先生!”

“啊,對不起。”多田伸手攔住加奈子,“不,我這完全不是和您閑扯。我是說,這麼大的地方,要是有人悄悄溜進來,一定很難發現。”

這意想不到的回答,使加奈子吃了一驚。

2

“您說有人悄悄地溜進來?”加奈子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來。

“其實,是一個三個月前被通緝的罪犯,昨天出現在附近的旅館裏。”多田刑偵好象散步似的的在起居室裏走來走去,“我們立即開始搜捕,但犯人反應很快,事先有所察覺,在我們的包圍圈還沒有布置好之前,就逃之夭夭了。他媽的,快得象蟑螂——啊,對不起,也許在這裏不能這樣說話。”

多田看到堆在書架前的書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把書挪個地方——那麼,犯人還在這一帶嗎?”

“對。因為主要道路已全部封鎖,來往的車輛也要檢查,所以不可能走遠。現在挨家檢查,提醒大家警惕。”

加奈子點點頭。

“我明白了。不過我剛才說過,母親剛剛去世,這二、三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犯人大概不會到這裏來的。”

“是啊,不過,還是多加小心為上,——家裏有男人嗎?”

“有母親的秘書水原先生,還有菊井醫生,他馬上就會來。”

“是嗎?光是些女人可不行。好了,淨說些煩人的事,討厭了吧!”

“多少有點。不過,比推銷員還好些。”加奈子微笑著說。

“你這家夥,真厲害。”多田愉快地說道,“對不起,打攪了。”

他向門走去,伸手擰開門上的把手又回頭說,“這落地窗還是關上為好,最好暫時先鎖上。”

“行。”

多田微微一點頭出去了。

加奈子總算鬆了一口氣,輕輕地揮動雙手,自言自語道,“媽媽死了,現在又是逃犯,這種時候,真是添亂。”

這時,門又開了,多田伸進腦袋,“抱歉,剛才忘記告訴您了。逃犯的名字叫上村裕三,二十四歲。供您參考。”

“什麼?”

“我剛才沒說嗎?哎呀,真是幹什麼來著,我,上歲數啦!”多田就這樣伸著腦袋在歎氣,“是殺人事件。他殺死了他十八歲的女朋友逃跑了。動機是他女朋友懷孕了,逼著要和他結婚。”

“十八……”

門關上了。

加奈子站在壁爐前嘟囔道:“懷孕……殺人……有人比我還小就給人殺死了。”

加奈子朝敞開的落地窗走去,把窗戶關緊、插上。

她沉思起來。

“小姐。”門被推開了,櫻井真理子走進來,問:“客人已經走了嗎?”

“對,走了。哎,真理子!”

“是。”

“這落地窗昨晚沒有插上?”

“不,不會有這樣的事……”真理子搖搖頭,“睡覺前我每次都要檢查的……”

“是嗎?其實沒什麼。因為我剛才開窗時,不記得動過插銷,也許我無意中就把它打開了——謝謝,沒你的事了——哎,客人們馬上就要來了。你多燒些熱水預備著。”

“已經準備好了。”

“水原呢?”

“剛才出去了,他說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好的,謝謝。”

“把客人請到起居窒來?”

加奈子略為遲疑了一下,“不,請到客廳去。這裏可能要另派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