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理子一個似乎過分恭敬的鞠躬。退了出去。
窗外已是一片朝輝,壁爐上的大掛鍾敲了七點。
“——對了,信!”加奈子跑到寫字台前,又拿出信,坐在沙發上,開始讀第二頁。
“媽媽說話不喜歡撈彎抹角。老實說,媽媽年輕的時候,殺過人。”
“殺過人?”加奈子不禁目瞪口呆,又出聲讀了一遍,白紙黑字。她喘了一口氣又讀下去。
“那不是正當防衛,也不是被拋棄後的複仇。當然,媽媽也是被逼無奈。被害者,和我無冤無仇。我沒有親手殺害他。詳細情況是這樣。你也知道,你的生父,在你一歲時突然去世了。留下一身債務和一歲的你。我們隻好搬進一間六張榻榻米寬的公寓,並把你托到保育院。媽媽拚命地幹活,白天上班,晚上在家還要幹點副業。那時候,身體可真經得起折騰。也許現在心髒不好,就是當時留下的病根。
算了,這些事說起來沒個完。在你滿兩周歲時,我的一個表妹來家幫著照看你。達樣,我白天、晚上都可以出去工作了。
晚上出去工作,請你不要誤會,那不過是清掃樓房之類。
一天晚上九點左右,媽媽正忙著住家走,到了一個冷清得嚇人的公園門口,差點和一個突然從公園裏衝出來的男子碰個滿懷。當時夜色正暗,但那男人的臉,刹那間正衝著街燈,給我看到了。
那男人也看到了我,好象嚇了一大跳,慌忙溜走了。媽媽正納悶,一抬頭,看見公園裏,一個年輕女子倒在地上,脖子上纏著二條細帶子。她已經死了。
我立即向警察局報案。當然,少不了羅哩-嗦的一大套繁瑣盤問,我把能記住的凶手的特征統統向警察說了。以為這一下就沒我的事了。
後來在報上看到,被害者是這一帶有名的美人。
犯人在殺害她之前,還奸汙了她。作為也有女兒的母親,真覺得就是把犯人殺了,也難以解恨。
大約過了三個星期,警察給我的工作的地方掛電話,告訴我已抓住一個嫌疑犯,讓我去確認一下。當然,我答應了。
不過,當時的工作是付計時工資。中途外出直接影響到收入,所以,我決定下班以後再去。我給表妹打了電話,托她去保育院接你。
快到下班時,我接到——個電話,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你女兒在我這。你現在去警察局說,他們抓住的人就是凶手。要不,你女兒別想活著回去。”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緊接著,表妹來電話說,不知什麼人把你帶走了。媽媽頓時明白,那男人說的話,絕不會僅僅是威脅。
我隻好先安慰表妹說,也許是哪個好心的熟人把你領走了。不要恃別擔心。然後,媽媽去了警察局。
被捕的是一個二十五、六的男子,聽說他以前曾經糾纏過被害的女子,看起來人不大正經。但媽媽一眼就看出凶手不是這個人。
雖然他的外麥、臉形確實有些象文字上描述的,但是他肯定是毫無幹係的局外人。不過,我加果照這樣說的話,你就會被殺死。對媽媽來說,你比什麼都重要。
為了救你,就是讓我親手殺死眼前這個男人,我也會照辦的。於是,媽媽說:“就是他。”
那個青年叫倉田。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恨恨地盯著媽媽的眼光是多麼可怕。
不過,媽媽撒謊,是因為當時考慮,隻要把你領回來,證詞以後還可以取消,無論如何,你能平安回來是最重要的。我想這一點警察也能理解。
回到公寓一看,表妹一臉鐵青,正等著我,媽媽說,去找你回來,便出去了。雖然無法估計對方什麼時候放你回來,但當著表妹的麵,我隻得那樣做。
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你,沒辦法,我隻好跑到常帶你去玩的公園,在一處沙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忽然,我發現你就站在我麵前。
我緊緊地抱住你。半天才平靜下來,仔細看看你,發現你上衣口袋裏揣著一封信:
“因為照我說的辦了,所以把孩子還你。但是,你如果改變證言,我還會誘拐你孩子的,那時候還你一個冰涼涼的屍體。你就是求警察,警察也不能保你一輩子,誘拐的機會多的是,你記著!”
媽媽打了個冷顫。什麼也不知道的你,懷抱著一個洋娃娃,大概是犯人給你的,正嘻嘻地笑呢——後來,媽媽要把那個洋娃娃扔掉,可你抱得緊緊地,哭著不讓扔。最後,媽媽也死心了。奇怪的是,你格外喜歡那個洋娃娃,每天都不離身。每當看到洋娃娃,媽媽就覺得,犯人通過洋娃娃,還把你當作人質呢。
就是倉田他得以無罪釋放,可真正的犯人不是馬上被抓住的話,不知什麼時候犯人還會來誘拐你。媽媽每天要上班,無法二十四小時都守在你身邊。而且從犯人的信中可以看出,這人是個偏執狂。也許過了你年後,等我們感到安全時,他還會來報複的。警察方麵,近期內可能保護我們,但我們並不是什麼要人,長期靠警察是不可能的——這樣一想,隻有照犯人所說的去作了。
但還有一線希望,就是即使有我的證詞,但這小夥子可能有當時不在現場的證明,如果認真調查各種證據,我的證詞肯定會出現矛盾。
對——這樣就可能證據不足而無罪釋放。媽媽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結果完全不是媽媽預想的那樣,全部證據都對倉田不利。最後,他被起訴了。在法院作證的那天,那是我終生難忘的。
“你看到的是這個人嗎?’檢察官問。
“是。’我明確地回答。
那小夥子,第一次見麵時,他那凶狠的目光,這時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完全是一種無可奈何、任人宰割的窩囊樣。這比起他那仇恨的目光更刺痛媽媽的心。
但是,事情已是騎虎難下了。
律師的提問也結束了。媽媽憂心忡忡回到座位。
於是法院宣布休庭,並告訴我可以回去了。我就離開了座席。
這時,隻見那小夥子猛地推開守衛,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已經跑出法庭,企圖擺脫追趕他的人逃走。不過逃跑是不可能的。眼看他要被守衛追上了,小夥子突然撞破窗子,飛身跳下。
他是從四樓跳下去、摔在混凝土的地上,當即死亡。
媽媽眼看著倉田從樓上跳下,又眼看著他死去。
我對自己說,是我殺的,是我殺死他的。
從此,我和這件事的關係總算了結了。兩年後,我和北裏結婚,後來的事你也知道。
媽媽所說的殺人,就是指這樣一回事。
我想你可能會記起來,好長一段時間,隻有那洋娃娃最中你的意。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你喜歡上別的,把洋娃娃給忘了。
媽媽便把那洋娃娃保存起來,還有犯人塞在你上衣口袋裏的那封信,媽媽死後,請你一定要保存好。東西在那個房間裏,你明白吧?那個隻屬於你和媽媽的房間,靠裏邊,有個小框,這兩件東西都在那裏。鑰匙收在媽媽常戴的項鏈的護身符中,它掛在媽媽的胸口,掛在媽媽的心髒上。但是,事情到此並沒有了結。你不要吃驚,媽媽沒有再殺人。
媽媽常想,自己把倉田這位青年置於死地的罪孽一定要設法補過。我和北裏結婚後不久,你也漸漸長大了。雖然每天還為生計奔波,但漸漸地也安定下來。媽媽作為北裏家的夫人,多少也有些權威了。
媽媽曾托人調查倉田家的人現在的情況。
倉田的父母,在倉田受審前巳去世,來法院的好象是他嬸嬸。倉田還有一個妹妹叫法子,好象年齡相差很大,倉田死的時候他妹妹才七歲,到現在該是二十四歲了。
我想至少也該為他妹妹做點什麼,但是,關於他妹妹是被誰收養的,搬到什麼地方去,一切都杳無音訊。
加奈子,媽媽的死,對你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但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要盡快地振作起來。
媽媽需要你,需要你繼續去尋找倉田法子姑娘。那時,希望你用你認為最合適的方式,來替我贖罪。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倉田這小夥子,最後頂著殺人的惡名死去。但願這封信,能為他昭雪。
不過,光靠這封信肯定是不行的。最徹底的解決,隻有抓住那個真正的罪犯。可是,媽媽和你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名偵探。雖然你喜歡推埋小說,老看個不夠,但是,既不知道罪犯在日本的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還是否活著,要抓住這樣的犯人是不可能的。就是媽媽也毫無辦法。
誰知事情實在出人意料之外。那個真正的凶手——那個寫恐嚇信的家夥,其實就在媽媽的身邊!
這是媽媽無意中發現的。
當葉媽媽就在現在寫信的這張桌子上看文件,對了,已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那是個深夜,整個房屋一片寂靜,媽媽工作累了,從那個房間取來了那兩樣東西——洋娃娃和信,擺在桌子上看著。
媽媽經常這樣做。這是為了使自己時刻記住自己所負的貴任。當我把信放在桌子上,碰巧旁邊還放著一封我剛才讀的信。
媽媽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忽然,全身的血,好象刹那間全被抽掉似的,心髒怦怦地跳動,好象要從心裏蹦出來——兩封信的字跡,竟然一模一樣。
媽媽努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倒了一杯威士忌,雖然這是醫生嚴禁的,但顧不了那麼鄉了。稍稍冷靜後,又再次杷信仔細地進行比較。甚至連放大鏡都用上,越看越覺得兩封信的字跡相象,無論漢字、字母的點畫位置、筆順等等無不相似。
當然,時間相距十七年了,筆勢稍稍有些不同,但是,不論誰看到這兩封信,都會斷言: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過,問題並不那麼簡單;第一,就是知道是同一個人,下麵該采取什麼對付方法呢?這種殺人案件特別有時間性,事到加今,已不可能重新審判。但是,也不能就此罷休,要媽媽裝作沒事似的和一個殺人凶手來往,這太痛苦了。所以,首先必須獲取能證明此人是凶手的證據;其次是,當確認此人是凶手後,再設法把它公之於眾。
媽媽便和一個偵探社聯係。媽媽曾委托他們尋找過倉田法子。請他們派一位最有經驗的偵探來辦這件事。
我沒有說詳細情況,隻請他們調查我懷疑的那個人,十七年前,即那案件發生的當時,他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如果查明那個人當時是住在案件發生的現場附近,或在那裏工作,那麼,大體上可以確定他就是凶手。相反,如果那個人當時在國外,或在國內其它不相幹的城市裏,可能性就很小了。
這個調查結果,不久就可以知道,每天裝著沒事似的和那個人見麵,這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媽媽每天盼著,不管最後如何,但願早點有個結果就好。
萬一在調查出來之前,媽媽就倒下了,不能說沒有這神可能性,所以,媽媽決定先寫下那個人的姓名。以後你聽了偵探的報告再下判聽。”
信到這裏就斷了。
加奈子覺得很奇怪,應該還有一頁才是……
“這是什麼緣故……”加奈子把讀過的信紙一張張地數了數;沒錯,一共就這些。
可是,不會這樣完了。明明說要寫上嫌疑犯的姓名……
加奈子想了又想。
會不會媽媽改變主意不寫了?不可能,媽媽不是那樣的人,一旦決定的事,她決不會這樣那樣地猶豫。
也許媽媽在下一頁寫上那個人的名字,可是……
有人把那一頁偷走了,這封信不是一直就擱在這桌子上的嗎?
“到底是誰呢?”
加奈子把信放進信封,然後雙手把信貼在胸前,站起來在起居室裏走來走去。
知道媽媽的秘密,加奈子的腦子亂了。媽媽使一個無辜的人死於非命,可是,對媽媽來說,還有其它的選擇嗎?
加奈子知道,讓媽媽這樣做的正是自己,這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大衝擊。當然,不能讓當時還是孩子的加奈子來承擔責任,但是,這樣的事是無法一忘了之的。
加奈子回到桌子前,久久地站立著——我一定要接著幹下去,一定要查清真正的凶手,為倉田昭雪。
“媽媽。”加奈子輕輕地叫道。
忽然,加奈子好象想起什麼似的,正要離開起居室。
當她開門時,隻聽見“啊”的一聲短促的呻吟。她猛地回過頭來。
“誰?是誰?”
加奈子緊張地環視著整個起居室。決不是幻覺,肯定是人的聲音,是從這個房間的哪個角落裏發出的。
加奈子小心翼翼地又走進起居室。
3
“誰?出來!”加奈子用威嚴的聲音說道,當她用這樣腔調說話時,儼然是她母親。
“我在這。”
在腳底下有人答道。加奈子急忙向後退去。
從長沙發下,伸出一雙手,抓住又長又厚的地毯,然後,腦袋出來了。
“啊!”
突然揚起來的臉,出乎意外的年輕,而且還笑著,“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加奈子退到書架前,望著從地上站起身來的青年人。
“您是?”加奈子問。
“剛才刑偵不是介紹過我了嗎?還是再作一次自我介紹吧。我就是現在在全國受到通緝的上村裕三。”
不知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這家夥居然正兒八經地鞠了一躬。
加奈子朝房門走去。
“哎,不要這樣驚慌。”上村說,“剛才翻越貴府的圍牆時,把腳給扭了,現在根本無法行動。”他輕輕地拍拍右腳,疼得他直皺眉頭。
“一直都藏在這裏。”
“再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真想再躲一會兒,這裏的地毯軟綿綿的跟床一樣。”
“謝謝。”加奈子瞟了這男子一眼——看起來倒真象二十四歲。他身穿圓領衫和牛仔褲,還象個大學生,一張娃娃臉,帶點淘氣的神情。
“你竟把一個女孩子殺死了,真不是人!”加奈子說。
“不是我。”上村裕三說。
“可是,剛才刑偵不是說——”
“警察一旦懷疑上誰,總能找出一些理由的。得。我不強求您相信我,但我沒有殺死美津子。”
“那您幹嗎逃跑?”
“咳,他們追我唄。當然他們要說,是我跑了才追捕的,可他們不追,我跑什麼?”
上村皺皺眉頭,好象他是在半開玩笑。但看得出來,他的腳疼得相當厲害。額頭滿是冷汗。
“為什麼他們認為您是凶手?”
“因為美津子和我住在一起。不過,她肚子裏的孩子並不是我的。我和美津子不過是從小就認識罷了。她還不是我的情人。”
“那,凶手是誰呢?”
“當然是真正使美津子懷孕的那個家夥。當時我就問過美津子,可她什麼也沒說——記得那天,我下班回來時,她已經死了。身上被紮了好幾處,到處都是血。我正不知所措,這時有人來了……也許是我在學生時代參加過許多活動,沒給警察留下好印象。可我還天真地想,今後在什麼地方好好地幹上一番。結果隻有落到令天這步田地,被逼得到處跑。”
上村環視一下起居室,笑著說,“真闊氣!假如被警察抓住,與其在我那破破爛爛的房子裏,還不如在選擇豪華的地方。”
加奈子走過來問道:“你腳很疼?”
“不過,即使我是殺人嫌疑犯,警察也會給適當治療的。”
加奈子一肚狐疑,望著眼前這位男人,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情,怎麼也不象個殺人犯。加奈子想,除非他是個相當有膽量的殺人犯,要不就象他自己所說的,是無辜的。
“哎,很抱歉,您母親剛剛去世,在這樣不幸的時候我闖進來。不過,很簡單,您給警察掛個電話就得了。”
加奈子在沙發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