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從兩種文化談起(2 / 3)

前麵說到文化觀念往往是從人們的基本需求中引申出來的,那裏說的文化是指狹義的文化。從廣義上來說,人類用手和腦造出的一切東西都可以稱之為文化。人類自產生以來,特別是進入了文明時代以後,其本身兩大欲望的目的、行為和結果,無不帶有文化色彩,而且它們還以各種形式向狹義的文化滲透。在中國文化中飲食欲滲透得更多一些,而西方文化則對情欲更重視一些。基督教教義說亞當和夏娃因偷吃智慧果而導致情欲的衝動,從而結合成夫婦、成為人類的祖先。由此可知愛情與智慧一起來到人間。古希臘思想家把愛情看成宇宙起源、是決定人類命運的重要因素。愛神厄洛斯的名字就象征著宇宙被分開的各個部分的動機、意向與結合。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的種種事物,都是因為他的幹預和參與而產生的。柏拉圖在其《對話錄》中的《斐德若篇》、《會飲篇》中,把愛情看成是對美的本體的眷戀,把它看成是對現實的哲學思考,因此愛也是認識和了解世界的手段。後來西方許多哲學家以“愛”作為起點或支點來認識人生和世界。

這種以愛為起點的文化哲學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因為人的情欲本來就是一種無底的深淵,它又是以延續種族為目的,而子嗣的產生正是以代替父母為目的。現代西班牙思想家烏納穆諾曾說:“世界和生命裏,最富悲劇性格的是愛。愛是幻想的產物,也是醒悟的根源。愛是悲傷的慰解;它是對抗死亡的唯一藥劑,因為它就是死亡的兄弟。經由被愛者作為媒體,愛狂烈地追尋某種超越的事物,而當它發現並非如此時,它便感到失望。”(《生命的悲劇意識》)這種追求的無限性和對目的要求的完美性,使得這種對人生的追求富於詩意和帶有悲劇色彩。

中國文化則注重從飲食角度實際地看待社會和人生問題,他們認為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吃飯,為它耗費的時間最多。至今,南方一些地方的老年婦女幾乎整天在侍弄飯菜。不僅“食前方丈”或鍾鳴鼎食之家把吃飯看成享受和樂趣,即使平常人的普通飯菜也會使食者歡欣鼓舞,並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意味。詩人杜甫受到窮朋友王倚的款待時興奮地寫道:“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淨如練。兼求畜豪且割鮮,密沽鬥酒諧終宴。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足輕欲旋。”(《病後過王倚飲贈歌》)其實吃的隻是泡菜(冬菹)、蘿卜(土酥)、豬肉(畜豪)之類,詩人從中汲取了生活的動力(當然也有友情在起作用),最後向朋友說:“老馬為駒信不虛,當時得意況深眷;但使殘年飽吃飯,隻願無事長相見。”清代鄭燮(板橋)在其家書中說:“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薑一小碟,最是暖老溫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棒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簡單的飯食竟被鄭板橋寫得如此富於情趣,如此近於人情,事實上這是他寒士生活的體驗。杜甫、鄭燮部是注重寫實的藝術家,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的感受很有代表性。

中國人都善於從極普通的飲食生活中去咀嚼人生的美好與意義,哲學家也是如此。莊子認為上古社會是最美好的,最值得人們回憶和追求,為什麼呢?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們可以“鼓腹而遊”,也就是說吃飽喝足之後才能充分享受人生的樂趣。在《莊子》的《人間世》和《德充符》中都描寫了一些有殘疾的畸人,他們都以能“糊口”於亂世而自滿自足。莊子對這些人也致以由衷的讚美。莊子在先秦諸子中是最富於悲觀色彩的,但他的悲觀並非由於目標高遠,可望而不可即。莊子尚且如此,積極入世的孔子、孟子、商鞅、韓非、墨子等則更不待言,不管他們關於政治、社會的主張有多大分歧,但他們的哲學出發點都是執著於現實人生。他們的追求、理想都不是幻想或未來世界的完美,而是現實的、衣食飽暖的小康生活,因此在《論語》和《孟子》中用那麼多篇幅討論飲食。飲食的欲望倒是比較容易滿足的,特別是對於個人來說,更是如此。粗鄙的如阿Q,困擾他的有那麼多問題:“愛情”、前途、尊嚴以及關於人生的重大選擇等等,其中任何一個問題都足夠西方哲人思考一輩子,可以終身苦苦追求。可是我們的阿Q隻要填飽肚子,在土穀祠中美美睡上一黨,就什麼都解決了,第二天照祥“飄飄然”。這真是在證明著我們兩千多年前的古老的格言“惟食無憂”(《左傳·昭公二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