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譽大體上是與麵子聯係在一起的,想要得到,實際上又不可能,就要在心理上求得一些補償。或求得他人認同、或隻是自我欺騙,旁觀者看來可笑(有時甚至是可憐),而當事者還是認真地去做,這表現在普通人身上是虛榮心。例如自負文才而別人不肯承認,於是花錢令乞丐稱自己為“太史公爺爺”;又如家已敗落,陷於饑寒,怛每日外出,食糟餅兩枚、以肉皮塗唇,滿嘴油光、麵目微醺,仿怫剛酒足飯飽,饑飽腹內自知。這些欺人又自欺的手段都是用於邀虛譽,雖然可笑,但影響不大。如果王國政者追求這種虛譽,則倒黴的是廣大老百姓,例如庚子事變後,兩太後為了保持其名位及垂簾聽政的資格,為保全麵子輕易答應八國提出的辛醜和約。此和約的條件極苛刻,割地、開放口岸不算,僅賠款一項就所四萬萬兩之巨,每個中國人都要出一兩白銀來替慈禧太後買麵子,這就是追求虛譽的代價。
明智的統治者也有知道虛譽之可怕的,它雖然能滿足一時的虛榮,卻會帶來無窮的禍患。東漢末年的曹操,在漢獻帝已經完全成為傀儡、朝中的一切權力已經完全掌握在他一人之手的時候,仍然不肓取漢自代。當東吳國主孫權上書向他稱臣,並建議他取漢而代之,直接作皇帝之時,曹操立即警覺到這是一個圈套:“是兒欲踞吾爐火上邪!”他認為這是把自已放在爐火上烤,是得虛名而處實禍。這是個清醒的態度。像近代的袁,當他已經作到終身大總統,實際上已經是皇帝時,仍感到不滿足,非得要作真皇帝(其子袁克定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最後隻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終於在全國反對聲浪中倒台。這是真正的務虛名而處實禍的一例。
五代踞東南一隅的錢鏐,僻處吳越,不過領十三州一軍,號稱十四州,地小兵弱,其施政方針也是以“保境安民”為主,對於更換頻繁的北方統治者莫不俯首稱臣,表示極度的恭順。可是他關起門來便作威作福,稱皇稱帝。對外,他的意誌不能自由地伸張,處處碰到障礙。趙匡胤甚至要把他扣在汴京,不讓他返國,他也隻好忍讓為先,委屈求全。對內,他還是至高無上的,事實上的缺欠可以從虛造的幻影中得到滿足。
當時錢鏐杭州自稱吳越國王,詩僧貫休向他獻詩有句雲:“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錢鏐看了詩說,把詩中的“十四州”改為“四十州”,我就接見他。貫休說:“等他統轄的州數增到四十州我再改詩。”(明趙南星《笑讚》)
明人趙南星評論說:人喜歡奉承,知道是虛譽,也不能不好。錢鏐治下隻有十四州,詩中改成四百州又有何用?真是扯淡。唐宋文士向達官貴人投贈詩文的目的在於求得他們的舉薦,或者得到他們的資助,在這種情況下所作的詩文近於幫閑湊趣,或者說是拍馬文學。貫休是個遊食四方的和尚,向錢鏐投贈詩歌的目的也在於打秋風,後來他也曾依靠荊南節度使成汭和前後蜀國的田國王,然時其為人頗有兒分風骨,不是疲軟分子。
改詩,這在法律都可以更來改去的時代看來也許是平常的事。何況,詩是人寫的,當然人也可以改。而貫休卻不是願意打渾湊趣的劉姥姥,他寧可不要幫討也不肯調換“十”與“四”的位置。且極為刻毒地說:“州亦難添,詩亦不改”(《續湘山野錄》)真是個不識相的和尚!試想,他隻是在文字上作點小小的更動,不用付出什麼,就會帶來多麼完滿的大團圓局麵!主人喜笑顏開,貫休也會得到豐厚的報酬,以了其投贈詩文之初衷。
錢鏐出身於挑米販鹽的遊民。他奔走兩浙,闖蕩江湖,當過伕役,後由兵痞起家,經曆了大小多次戰役,與各色人等進行過殊死搏鬥,因此對人間的情偽利弊、世態的冷暖炎涼見得多了。具有這種經曆的人應該是務實的,對那些毫無實際價值的虛比浮詞是不會感興趣的,但是,地位能移人之性情,當他作到雄鎮一方的統帥,成為小國國主之時,他的想法便不一樣了。劉邦、朱元璋都是曆盡滄桑的人物,他們在晚年都有個喜歡虛譽的毛病。劉邦甚至在其父親麵前自我炫耀,一點也沒有感到這種炫耀與其“實業”相比有點過頭,也類似虛譽。正像趙南星所說:“明知其為虛譽,而不能不好。”人生就是如此,真正的可悲正在於“明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