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科《雪濤諧史·博士家風》說:有位縣裏的學官,他宰了隻雞,與蘿卜燒在一起,邀請了縣學中的二十幾名秀才吃飯。此雞之魂到達陰間馬上去閻王爺那裏告狀:“殺我們這些雞款待客人,這是常理,我沒有覺得冤枉。但我的主人不應殺我一隻雞去招待二十多名客人。”閻王爺聽了也覺得奇怪,他說:“恐怕這不可能?”雞回答說:“有蘿卜可以作證。”於是閻王命小鬼把蘿卜拘來對證。蘿卜聽了雞的訴狀,十分生氣,大聲說:“雞,你太不誠實了,那天款待客人,隻有我們蘿卜,何曾見到你?”
嘲笑、諷刺人們的小氣、吝嗇,幾乎是古今中外笑話、喜劇等諷刺作品的永恒主題。自古以來,人們就認識到積累財貨的目的是為了消費,對於那些盲目積累而不消費,或者苛待自己以及苛待他人者往往投以嘲笑和諷剌。《博士家風》的立意也在於諷刺吝嗇,但角度十分新穎。他並沒有正麵描寫吝嗇者如何對待錢物,而是寫學官請客之後被宰殺的雞魂赴陰司告狀,並通過它的口控訴學官請二十餘人吃飯,隻宰殺一隻雞,閻王不信,產生了一個“反轉”,似乎要推翻“雞魂”的訟訴,於是“雞魂”引“蘿卜”來作證明。按照正常的預想,蘿卜對於“雞魂”的狀詞或表讚同,或表反對。不料,作者避開了正常的預想,蘿卜指責“雞魂”說:“你欺心。”並說:“那日供客,隻見我,何曾見你?”它不是證明雞的多少,而是根本不承認有雞。說明雞完全淹沒在蘿卜之中,這更增加了幽默效果。作者最後說博士家風類如此!大有把窮讀書人一筆抹倒之勢。
然而我讀到此,則在笑後不免感到一些悲涼,為什麼“博士家風”全都這樣呢?為什麼其他官吏沒有如此“家風”呢?看來這與他們的經濟地位密切相關。
封建時代是官本位的,有官即可撈錢,但在所有的官中,大約學官是最冷的,是最沒有什麼油水可撈的。在唐玄宗時,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鄭虔被任命為廣文館博士。這廣文館是設在中央的機構,屬國子監,但連個正式的辦公地點都沒有。統治者隻是以此為招牌,表示禮賢下士,而用意根本不是養才,更談不到愛才。鄭虔家中寒無坐氈,有時連飯也吃不飽。杜甫曾寫詩形容他的清苦生活: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
德才兼備,最終不得一飽,這就是學官的下場。至明清兩代,官吏俸祿極少。有實權的官吏都靠額外收入以“養廉”,而一縣教官僅為八品微官,收入更少,又很少有灰色收入,其清苦可以想見。清代曾肇焜在其所著的《瓜棚閑談》中記載他回答知州問“歲入尚足支持否”時,說他月收入隻有三石米,朝廷又“許攜眷。自不免有生育。焜有五男四女、兩媳兩孫,三石穀似不足矣。”一家十五口,要靠這三石穀來維持生活,簡直是不可能的。即使教官一人攜一妻一子,其生活也不是很富裕的。平常吃頓豆腐就算改善生活,所以教官又有豆腐的別名。過去舊戲中如有教官,其差役上台多念此二句:“老師衙門當門鬥,好吃白菜熬豆腐。”有關學官的對聯也有這樣的句子:
耀武揚威,隔窗子怒門鬥兩眼;
窮奢極欲,提籃兒買豆腐半斤。
又有:
傷心夜雨,蕉窗點寒燈半盞,替諸生改之乎者也;回首秋風,桂院剩禿筆一枝,為舉家謀柴米油鹽。
這些聯語,把教官的卑微、清貧描寫得淋演盡致。教官一年之中隻有春秋兩次祭祀完孔聖人後,祭祀用的一隻豬,由教諭、訓導二人平分。隻在這幾天有肉吃,因此,過去提及教官的生活總離不開“誌在春秋”、“春秋佳日”、“春秋大嚼”等等。有人寫詩雲風送鄰家午飯馨,兒童爭告又爭聞。老妻忙撫兒童慰,為說明朝是祭丁。孩子不懂事,羨慕鄰家美餐,母親告訴他,明朝要祭聖人,又該有肉吃了。
教官生活如此清苦,他能請學生吃頓飯已屬不易,再計較肴饌的豐儉,似乎有失厚道。不過,也許是教官們無權無勢,無錢無勇,才會被人取來作靶子,當作笑話揶揄。
明清兩代統治者似乎是很尊敬教官的,無論是哪級官員都稱之為“老師”,平時也不行官場之禮。教官品秩雖低,但見了頂頭上司如知縣、知州、知府,不必下跪。即使見了省中大員如總督、巡撫、布政使等,也不必叩頭,隻是長揖而已,但這些都是形式上的。由於教官遠離宦海風波,沒有升遷的希望,許多教官是株守此官而死。更重要的是因為經濟地位的低下,不僅被一些官僚譏諷,就是平民百姓也看他不起,這一點從“豆腐官”這個外號就可以看出人們的菲薄之情。齊如山曾說:“鄉下人稱他(指教官)為老師,並沒有一毫尊敬的意思,隻是以為他的名字就叫老師。”(《中國的科名》)所以教官居處名聯為:
百無一事可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
“不像官”的官,人們可以隨便揶揄諷刺,明清兩代關於教官的笑話特別多,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