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為了鼓勵人們的自信和認識自己的價值,因此,關於蠢人出醜的笑話過去流傳得持別多。馮夢龍《笑府》中的《李三老》就是較為有名的一篇。
這個故事說:有個蠢人拿著竹竿進城,由於竿子長,橫著進不行,豎著進也不行,從中而截之又覺得可惜,十分為難。此時有位圍觀者說:“十裏之外有位名叫李三老的,他是我們這一帶最聰明的智多星,您為什麼不去向他請教呢?”正說著,恰逢李三老騎驢而至。大家十分高興,爭先恐後地去歡迎他。眾人見李三老騎在驢屁股上,十分奇怪,便問道:“您為什麼不騎驢背上呢?”李三老回答:“驢的韁繩太長了。”這便是智者的回答。至於李三老能為持竹竿入城者想出什麼好主意,可以想見。
世間不缺少李三老這樣的人物,令人不解的是像他這樣雙料的蠢才,為什麼能被眾人信服,而且是眾望所歸,受到附近所有人的一致信任?推其原因,大約不外兩點:一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也就是阮籍所慨歎的“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李三老所居之處太約縣弱智者鏖集的地方。他們一天天懵懵懂懂、糊裏糊塗過日子。由於偶然的機緣,或者誤打誤撞,李三老做出一兩件在弱智者看來是極為漂亮的聰明事。這就被“群眾”看到眼中,記在心上,從此被樹為“智者”的形象,成為一方之能人。大多數心智不全、智力不發達的人,就像是精神上的孤兒,永遠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與習慣。在思想意識和感情趨向上有一種很強的依賴性,追求精神上的母親。生活中有了矛盾,產生了疑難,他們自然而然地要想到依賴自己所樹立的形象——包括神炅與現實中的人,也就是說要皈依到精神母親的翼下。李三老既是眾人所樹立的“母親”,便自然地會受到眾人的迷信乃至崇拜,至於他是否真的能給大家以忠告,甚至幫助眾人以解決疑難,則是另外的問題了。宋初開國元勳趙普曾對宋太祖趙匡胤說,他用半部《論語》輔佐太祖得天下,再用半部《論語》輔佐太祖治天下,這純粹是大言欺人。但在漢以後兩千年的社會中,在黑格爾看來思想十分貧乏的孔子,就一直被人們奉為精神上的母親,世間一切大小輕重事宜都從孔子手訂的著作中去找答案:以《春秋》聽訟決獄,審判案件;以“《三百篇》當作諫書”。那麼用《論語》行軍打仗,治理天下也就不奇怪了。至於效果如何,是否能解決問題?中國兩千多年來停滯不前,政治、法律一直缺少運轉的規範,就是很好的說明。後世人們(特別是一些迂儒)心目中的孔子形象比李三老也高明不了多少。
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名聲浪得,以訛傳訛,把蚊子說成大鵬鳥。封建時代傳播工具不發達,人們口耳相傳,漸失其真。人們往往喜歡根據自己的好惡去改變所傳播的事實。一件事情經過三四次的傳播,大多也就失去了本來的麵目。古代有從“春雨如膏”訛傳為“周文王像大餅”的笑話。故事是這樣的:最初有人讚美及時之春雨,讚曰“春雨如膏”,言其珍貴。有人聽了覺得對夏雨有點不公,於是也讚美“夏雨也如膏”。這句話傳到他人耳中,“雨”訛為“禹”,變成“夏禹也如膏”;後來“膏”又訛傳為“糕”,變成“夏禹也如糕”。有人聽了加以發揮,夏禹、周文王都是聖王,夏禹可以如糕,周文王自然像大餅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判斷,數傳之後變成了極其荒謬的笑話。李三老這樣的人也被稱為“智者”,甚至被眾人迷信與崇拜或許也有個以訛傳訛的過程。當然更可能的是:其名聲是統治者樹立起來的,中國曆來是“樣板治國”的,統治者為老百姓樹立了無數的樣板:孝子有鞭打蘆花的閔子謇,臥冰求鯉的王祥;忠臣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有精忠報國、十二道金牌回朝、寧冤死不叛亂的嶽飛;安貧樂道的有顏淵,陶潛;不食周粟的有伯夷、叔齊……這些都是千古楷模,叫老百姓認真學習的。另外,每朝每代針對當時的具體問題,還隨時樹立樣板:例如亂世則讚美節烈(為的是防止自己的姬妾汙於他人,鼓勵她們及時自裁),治世則表彰歸隱(以免官少士多,讀書人沒有出路)。因此有人把治國概括為兩句話:“誰做得好,你表彰他,叫大家都向他學;誰做得不好,你當眾批評他,叫大家都別向他學。”采用這種“樣板治國”法,最可悲的是沒有樣板怎麼辦?中國這麼大,人口眾多,難道會出現這種情況嗎?龔自珍曾說:到了“衰世”,其“文”、其“名”、其“聲音笑貌”皆與治世相類似,其中最大的區別是,朝中沒有有才能的宰相、大臣、將軍。民間沒有有才能的士人、工人、商人,甚至沒有有才能的小偷、強盜,一切都是渾渾噩噩。在這樣的時代,哪裏去找樣板呢?於是便依據“沒有英雄便造一個英雄”的原則,像夏天的人造冰一樣,造出“李三老”式的“能人”、“智者”,再動用輿論工具,傳播得沸沸揚揚,弄得盡人皆知。當人們真的需要這些樣板為他們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人造的“能人”、“智者”則不免如人造冰暴曬於三伏驕陽之下,很快便消失了。不過這也隻是小“樣板”會有此遭遇,真的被統治者樹立起的大“樣板”,早就奉之於廟堂,享受官的待遇,使百姓可仰望而不可及了。李二老騎驢尻的故貨,不過隻是把“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道理漫畫化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