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馮夢龍《笑史》裏有個頗帶苦澀味的笑話:有位山人,特別自負,認為自己才高八鬥,獨步天下,可惜無人承認。有一天,他上街聽到乞丐討錢之聲頗為淒涼。山人問乞丐:“你這樣苦苦哀求能要幾個錢?如果你能叫我一聲‘太史公爺爺’,我就賞給你一百錢。”乞丐聽了大喜,連叫三聲:“太史公爺爺。”山人把他囊中所有錢都賞給了乞丐,大笑而去。乞丐十分驚異,見到人便問:“太史公是什麼東西,這麼值錢?”
這個沒有標題的笑話,我們稱之為《太史公》吧!太史公是後人用作對司馬遷的尊稱。他是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史學家、文學家,“文章西漢兩司馬”,而司馬遷又高出司馬相如許多。中國的文人誰不想作司馬遷那樣的人物呢?但由於各種條件,後世能與司馬遷比肩齊名的實無幾人。
這個笑話中的主人公“山人”,用一囊錢換取了不知太史公為何物的“乞兒”的三次“太史公爺爺”的叫聲之後,非常滿足地“一笑而去”。這給讀者留下許多思考,難道這個“山人”是呆子,是癡漢?難道他不知道應該到何處去追求知音與理解?難道他不知道這個買來的稱呼不過是自己話語的回聲?我想這些他都懂得的。但他還是要這樣做,並從這裏獲得滿足。“山人”追求理解、要求賞識、希望社會承認自己價值的心情很迫切,不是有點可悲嗎?因此,我覺得他的“一笑”裏有點淒涼,不管“山人”本身是否意識到。
“山人”以文墨糊口四方,想混得好,是要有些本領的,如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點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插科打諢等等,而且還要深通主人心理,會看眼色,能夠忍氣吞聲、低盾順眼。這種長期處於受人恩賜而卑躬屈膝的狀態,心靈必然受到扭曲與壓抑。此時用一囊錢買來一次心理的滿足,精神上的自由,意誌上的伸張,豈不快哉!因此,我覺得“山人”這“一笑”又可以說有幾分快感!
《太史公》的故事的確交織著淒涼與快感。明代中葉以後讀書者人數過剩,特別是吳中、浙西一帶。他們巳經遠非科舉一途所能容納。封建社會的文人出路很窄,科舉不中,很少有體麵的出路。務農經商、行醫賣卜又為們所不齒,於是許多人就打出“隱士”的招牌。因為先秦經典中就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明訓,但這些“隱士”的“不事王侯”僅局限在不作官(因為通不過科舉考試也作不了官),權門豪富還是要事奉的,否則便沒有飯吃。《儒林外史》中的鬥方名士,如權勿用、楊執中,《紅樓夢》中的詹光、單聘仁等皆屬此類。“山人”中混得好的,如明代陳繼儒(眉公)、王樨登(百穀)及清代李漁(笠翁)、袁枚(子才),皆享大名於生前,留巨著於身後。他們都是“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似的幫閑人物,“歸隱”也是他們的一種吃飯之道。大多數混得不好,有的甚至浪跡江湖,客死他鄉,如《儒林外史》中牛布衣流浪一生,死於古廟之中。有的近於市井無賴,如明代的黃之璧,他坐轎子不付給轎夫錢,還說:“你們有幸每天抬著黃先生到處走,足以名垂千古,還敢要錢?”(見《萬曆野獲編》)這比權勿用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到處騙人錢花還要可惡。當然,也有如《太史公》中所寫的易於被“乞兒”淒惋之聲的哀告打動心扉、頗類“愚癡”的“山人”。似乎這樣的“山人”更可愛一些。明代中葉以後“山人”之多已經成了社會問題,萬曆時曾下詔盡逐在京滯留的“山人”,如前些年北京驅逐臨時戶口一樣。官方如此對待“山人”,他們的品格又多有可訾議之處,因此,“山人”作為社會群體給時人、後人沒有留下什麼好的印象,他們常常成為人們調侃取笑的對象。
《太史公》中把“山人”寫得如此愚癡虛妄,並用“乞兒”為之陪襯,正反映當時社會輿論對他們的態度。如果我們細想,“山人”與“乞兒”的關係不是正等同於權貴豪門與“山人”之間的關係嗎?“山人”對權門豪富的趨華與“乞兒”對他的趨奉相比,不是也非常類似嗎?易地則相同。世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有點愚癡虛妄,他們大都重視外界對自己的評價,真正隻求無愧於心的並不多。再擴大而言之,我們的民族在“老子天下第一”的大朝心態的支配下,往往也會幹出像“山人”一樣的傻事。明代“西儒”利瑪竇在他的《利瑪竇中國劄記》中記載了萬曆年間他初到北京時在會同館(相當於今天的外賓招待所),發現許多所謂到中國進貢的使臣,其實是西域的倒黴商人。他們進貢一些不值錢的土產,往在會得到更多的賞賜。統治者對於願意臣服向化的異邦從來是不吝賞賜的,而不問這種臣服向化究竟有多大價值?天朝所重視的隻是炫耀皇帝的偉大,這與《太史公》中的“山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如果說個人愚癡虛妄的一些表現,有時會有助於心理的滿足和心態的調整;而作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對於自己的力量、地位沒有符合實際的認識,其結局是不說自明的。當清代統治者麵對真正的外麵世界時,仍然如同明代統治者一樣,妄自尊大,最終把國家、民族拖到危亡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