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就威懾手段運用的大要來說，一般有兩種情形： 一是實施主體為強有力者，此時施展威懾手段，不用講什麼謀略，隻要把強大的實力展示給對方就可；另一個是實施主體為實力弱小者，或者實力雖強但並不能有效威懾者。此種情況下，則必須借力，通過巧妙地運籌和謀略，欺騙對方，使對方對自己的實力信以為真，並甘心屈從。
實力強大，直接示之以形，這沒什麼理論深度，隻要把握前麵說的實力、決心和傳遞決心即可。下麵看個案例：
明成祖朱棣時期，有一名叫王璋的禦史。有一次，朱棣得到密報，說是周王想要造反。成祖聽說後嚇了一跳，生怕周王會像當年自己奪天下一樣搶了自己的江山，立馬準備調兵撲滅周王。王璋建議說：“說周王想要造反，並沒有什麼根據。況且，現在您出兵征討，恐怕人家造反未露端倪而我們師出無名反倒授人以口實。”在這裏，王璋委婉地提醒了朱棣要注意貿然興兵對“政治資產”的負麵影響。朱棣絕對是政治鬥爭的高手，馬上明白了王璋的意思，但是想想又不放心，說：“兵貴神速。我們現在不動手，他真要造反，等到已經調集好兵馬發起行動，那我們豈不是晚了麼？”王璋說：“臣願意憑一己之軀，不用兵馬，前去說降周王。”這個表態很關鍵也很高明，充分證明了王璋對當時時局的透徹了解，也同時反映了其高超的智慧和過人的頭腦。朱棣同意後，王璋帶著幾名隨從從京城趕到周王府。周王見到王璋等人非常驚訝，不知道他為何來，連忙請到密室，詢問王璋來意。王璋故作緊張狀，說：“有人告發您謀反，臣因此而來。”周王一聽大吃一驚，又一向了解那個從刀鋒中殺出血色王路的皇帝的為人做事，竟然坐不住身跪在地下顫抖不已。王璋拉開弓，蓄滿勢之後，繼續追加威懾投資，恐嚇周王說：“朝廷已經命令丘大帥領兵十萬，不日內就要到您這裏來了。臣以為此事尚未有什麼征兆，特此先行一步，給您報個信，不知道您這裏事態如何？”周王一聽這話，頓時嚇得抱頭痛哭。王璋投下一粒石子，等著這顆石子在諸人恐懼的心湖上蕩起圈圈漣漪並最後掀起波瀾之後，方才慢悠悠地說：“光哭又什麼用，趕快想辦法解除皇帝對您的疑慮才好啊。”周王已經被嚇得麻木，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哇，請先生幫幫我吧。”王璋沉吟片刻，故意賣了賣關子，然後才把早就算計好的話說出來：“您如果能夠把您手下的三護衛重兵獻出來，或許可保無事。”我們私下推測，周王也未必不知道王璋的來意，其前麵的種種狀態或許亦是一種政治表演--但我們也不能高估了周王爺的政治智商。無論如何，周王是聽從了王璋的建議，立刻派人以最快的速度上告朝廷，成祖聞訊大喜，一場大禍因著王璋的幾句高壓威懾的政治訛詐而消於無形。王璋不僅利用威懾手段成功操控了周王，使其乖乖獻出護衛軍，而且，又借著自己這場大功獲得皇帝青睞，可以說這就是利用威懾手段操控別人的收獲了。
當實力弱小，或者實力雖然比較強大但無法有效構築威懾態勢之時，要想靠威懾製人，則需要借力，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拉虎皮扯大旗。借勢示形有以下兩種方法：
一種方法是虛張聲勢。即通過巧妙運籌，把自身的實力進行放大，從而震懾敵人。這些例子有“空城計”、“增灶示強”等。在競爭中，可以通過誇大實力、大肆渲染自己的優勢等方式對別人進行震懾。另一種方法是假借他勢。這種方法不是放大自身的實力，而是借助他人的勢力，以此來威懾對方。這樣的方法主要有三種，其一乃借“人”之勢。比如，《隆中對》中說道，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挾天子”的意思是，曹操打著天子的旗號，占據了政治優勢，對一般的人形成了政治威懾；“令諸侯”意思指的就是對諸侯實施操控。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一使出來，其優勢地位便基本上可保無虞了。他的這一方略，盜版的是齊桓公與管仲的“尊王攘夷”之策；其實質乃是遵循了政治威懾的基本法則。其二是借“天”之勢。秦朝末年陳勝吳廣起義之時，為了裹挾諸戍卒起義，陳勝吳廣假托鬼神名義，以此達到威懾戍卒的目的。曆史記載，二人事先找來一塊破布，寫上“陳勝王”三字塞進魚腹，等大家發現魚腹中的字後均麵麵相覷，以為陳勝是受上天保佑的。接著，吳廣在夜裏假裝狐狸叫，不停喊：“大楚興，陳勝王；大楚興，陳勝王。”士卒們聽見，嚇得渾身發抖，都以為禍害來了。後來聽明白了“陳勝王”三字，再加上開始魚腹藏書那個鏡頭，於是，士卒們對陳勝產生極度的畏服感，都相信陳勝是上天授意的天子，並堅定了跟從陳勝的決心。陳勝的這一招在“三十六計”中叫“借屍還魂”，用在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中，能夠假借別人的勢力來達成威懾他人的目的。其三乃借“地”之勢。比如，“風聲鶴唳”這一典故，說的就是自然之物所構成的威懾效應。總之，假借他勢，粗略可以分為借天、借地、借人之勢，說的都是借助外力達成威懾。
綜上所述，威懾實施的基本方法是： 有實力，展示實力；沒實力，假借實力。強者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實力展示出來，以此達成威懾效果；弱者要想方設法隱藏實力，以免實力不強的真相被對手探知，並且，要竭力避開自己實力“不強”的弱點，通過“虛張聲勢”和“借力示形”而達成威懾。
以上，我們穿插案例，對威懾操控的理論部分進行了交代。下麵，我們進入實戰環節。
當年沙丘政變，趙高說服李斯的辦法，用的就是威懾法。大家都知道，李斯和趙高分別是中國政壇上不同類型的絕頂高手之代表，筆者私下把李斯劃為業務派教主（當然也大施陰謀害死過韓非），而趙高是行政派教主（當然也刀筆純熟業務精純）。這兩大高手，作為權力格局中不同幫派的兩大領袖，在帝王派教主秦始皇的帶領下，上演了一幕幕政治鬥爭的好戲。而且，李斯和趙高開創了中國權力史上的先河--李斯用才華和實幹幫助始皇帝打天下，趙高用陰謀和詭計為自己獨攬大權作貢獻。我們把趙高推崇為一代奸臣的祖師爺和陰謀家始祖絕不為過，他的“指鹿為馬”，已經逼近甚至突破了人性和道德的底線，把主子胡亥搞得頭暈腦漲甚至噩夢連連。而我們反觀李斯，則是聰明絕頂才華橫溢勞苦功高的代表。他幫助秦始皇打江山治天下，設郡縣，書同文，車同軌，奠定了秦朝以降中國政權的基本組織模式，為中國文明的昌盛和延續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此，這二人的巔峰對決，不得不吸引人們的眼球。
接下來，我們穿越千年的歲月，深入到曆史中，仔細研究清楚，在如此高手之間，雙方是如何展開攻守角逐並最終分出勝負的。
眾所周知，李斯趙高二人的PK，以沙丘政變為起點，從此遷延數年，最終以實幹家李斯的失敗和陰謀家（在一定程度上講更是擅權術者）趙高的勝利而告終。而二人交戰的第一輪，就是互相之間的“威懾”與“反威懾”鬥爭；以此分野，趙高蒸蒸日上、大權獨握，李斯則日薄西山、慘死刀頭。中國曆史上這兩大高手的表演精彩絕倫，“威懾”與“反威懾”操控手段在此案例中關鍵異常，因此，我們準備多費些筆墨來深入剖析，看看威懾手段操控對方的種種妙處。筆者按照《史記》的原文稍加評點，逐次行文，以使讀者看個清楚。
話說趙高見到秦始皇遺命太子扶蘇即位的詔書，很是鬱悶。他和扶蘇的弟弟胡亥關係密切，就想篡改詔書，讓胡亥即位。趙高跑到胡亥屋子裏，大說一通之後，說動了胡亥，接著就跑去找丞相李斯。見到李斯後，他對李斯說：“皇上駕崩，賜給長子扶蘇一封詔書，讓他到鹹陽舉行葬禮並繼立為王。詔書現在還沒有送去。現在皇上駕崩了，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所賜扶蘇的詔書以及皇帝印璽都在胡亥那裏。確立誰為太子，就由您和我說了算。”李斯當時是丞相，深得始皇信任，並把托孤立儲大事托付給李斯，李斯當然要盡心盡忠報效始皇。於是李斯把臉一沉，說道：“您怎麼能說出這樣滅國亡家的話呢？這事不是我們為臣子的應該討論的。”在這裏，李斯首先點出了一點，即這種做法是要“亡國”的。這是對趙高言行後果的一種判斷，指出了這種行動的可怕後果，本質上是為了阻止趙高而實施的威懾手段。其次，他說這不是我們為臣子應該討論的，是說討論這種事情，可能引發災禍，要趙高小心慎言，不要逾越身份給自己帶來災難。這兩句話，看似柔和，其實剛勁。我們現在慢慢分析，就已經看出了這兩句話如同包著橡膠棒的凶器，柔和的外表之下包裹著咄咄殺氣。想那李斯已經位居丞相，換句話說就是當時政局的既得利益者。如果政局動蕩，首當其衝的是危害到他的既得利益甚至人身的安全，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這趙高也不是一般人，身居高位，輔佐胡亥，也不能輕易得罪，因此，李斯雖然認為趙高有僭越之嫌，舉喪國之策，但他也並沒出言斥責，反倒從規勸趙高注意自身安全避免禍患的角度，來回絕了趙高的建議。我們今天看李斯的這兩句話，平平淡淡，實則句句皆有所指；貌似替對方考慮，實則是巧妙拒絕對方的推托之詞。這一招，就如同打太極的高手，輕輕柔柔，綿裏藏針--一代高手，信夫。
前麵提到趙高是權力鬥爭的絕頂高手，根據尼采的《權力意誌論》，作為絕頂高手，首先的第一條原則就是要超脫道德。也就是說，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別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管不顧，堅忍不拔，一直到最後勝利為止。趙高碰了一鼻子灰，要擱到別人，看見丞相一口回絕，可能已經信心崩潰，放棄努力了，但是趙高卻不。
他繼續著說：“您自己估量，論才能的高低您與蒙恬相比誰強？論功勞的大小您與蒙恬相比誰強？論謀略的遠大和正確您與蒙恬相比誰強？論未與天下人結怨您與蒙恬相比誰強？論得到扶蘇的信任您與蒙恬相比誰強？”
趙高不愧是高手，他事先早就對李斯的長短強弱了如指掌，並對李斯的顧慮擔心洞若觀火。他首先繞開李斯的所謂“亡國”和“非份”之論不提，虛晃一招，輕輕閃在一邊，並不就李斯的言語展開辯駁，反而照準李斯的軟肋，一個狠腳踹下去，連用五個排比句，洋洋灑灑勢若破竹，招招痛擊李斯要害，讓李斯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而且，趙高的話，句句實情，李斯根本無法駁斥。
李斯考慮了一下，隻得回答說：“我在這五個方麵確實都比不上蒙恬。但是，您為什麼對我如此苛求呢？”這是李斯的反擊之語，說的是人無完人，自己在某些方麵有所不足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對自己求全責備。
趙高見李斯開始作辯護了，知道自己已經占據了主動，便進一步說：“我趙高本來是宮中的一個奴仆（這是讓李斯放心之語），幸而憑著熟悉獄律條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多年了，還沒有見過秦王罷免的權相功臣能保持爵祿並傳給下一代的。最終都因牽連被殺死。”趙高這話，點明秦國恩賞臣下的弊端，指出了在秦國做高官的一種並不樂觀的可能性後果。以此，作為自己整個威懾操控的基本立論依據。
趙高依據秦史，為李斯勾畫了權臣仕途發展和命運變化的一般曲線圖，指出了秦國（朝）官場險惡的生存環境，暗示在此大局和傳統之下，李斯可能也擺脫不了這種命運。接著，他說：“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都是您所了解的。長子扶蘇為人剛強、堅毅，英武勇敢，能夠信任、激勵他人，如果他繼位之後任用蒙恬當丞相，您最終不能懷著通侯的印信衣錦還鄉，這是明擺著的。”
趙高先是點明了秦國一向薄待功臣的事實，已然勾勒出了李斯未來的下場；然後指出扶蘇為人善於搞組織拉幫派，點破了扶蘇一旦繼位，肯定會用自己的人蒙恬做丞相，這就進一步對李斯構成了威懾；再加上之前的伏筆--蒙恬不僅能幹，而且與扶蘇關係密切，這就已經把“扶蘇一旦當上皇帝必然重用蒙恬，李斯下場不免悲慘”的事實預先告訴了李斯，這就對李斯構成了既合情合理又極其致命的威脅。然而，李斯也不是傻瓜，而是權力鬥爭中千年不出的絕頂高手，寥寥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根本無法打發他，更休想說動他。但是，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結合著秦王朝的背景再研究趙高所說的話，就會發現趙高機心之深，用心之險，並且也就知道李斯著了趙高的道兒，其實是有幾分道理的：
首先，秦國一向有誅殺、驅逐和罷免功臣的傳統。在秦國有所建樹的文臣和立下赫赫戰功的武將，都有遭到疏遠、懲罰甚至誅滅的先例。比如秦惠文王時期，車裂了變法功臣商鞅。商鞅是秦國由弱轉強的關鍵人物，其變法使得秦國百姓深受其益，使得秦國國力迅速增強。如此功臣，反遭到國王誅殺，以此可見秦國國內政治生存環境的險惡，以及秦王對臣下的棄如敝屣的態度。再比如，秦昭王當政，先是驅逐了在乃兄武王時期滅亡周朝的右相甘茂，而後重用其舅舅魏冉。魏冉提出爭霸的大戰略，使得秦國國力進一步發展，為秦國爭地殺敵立下汗馬功勞，有效地奠定了秦國爭霸的有利態勢。然而如此功臣卻也被昭王“勒令退休”，以老邁之身踏上千裏行程，下場淒慘，老死陶邑。接替魏冉的是範雎，前麵已經提到過了。此人年輕時曆盡坎坷，具有發達的政治頭腦和絕高的鬥爭智慧，憑著自己一己之力幫助昭王謀劃大事，驅逐魏冉取而代之當上丞相。在此人任上，恢複了秦國“遠交近攻”的傳統戰略，為秦國在六國中縱橫捭闔並最終形成泰山壓頂必然統一之勢奠定了基礎。然而此人，前麵也提到了，雖然立下大功，卻在後期受到昭王疑忌，最後稱病辭去相位。從輝煌的頂峰跌落凡塵，範雎同樣經曆了一場政治災難，就在辭職的同年，他就死去了。這範雎並非政治鬥爭的俗手。他早年為了活命，裝死吃尿，這都暫且不提；單從他設計逼死白起，就看出他政治鬥爭水平之高，博弈之老練。可惜如此之人，也不得不從秦國政壇上黯然隕落。秦國政壇之險惡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