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獵殺(三)(1 / 3)

回家的行程定在明日。回到那個有陽光的世界。

眼前的幽暗、蠟燭的微光、雕花燈罩的透亮、失去形狀的陰影,這樣的地方,那個有光的世界不會有。一開始想要從這裏逃出去的江意深現在居然對這塊地方有了依戀。來到這裏,簡直就是做了一場夢。她總歸是屬於有陽光的世界。可當她此刻還處在宮殿,那陽光的世界也成了夢,一個她不太願意觸及到的夢。這夢堅硬,強悍,讓人心疲力竭。想起大殿之上夜岩看她的眼神,她心情混亂得像被風吹散的線條。這一頭打了一個結,緊緊纏繞成一個線團。另一頭,四處飄散,上下漂浮。

難道他也有不舍嗎?

跟江意深同樣鬱悶的是金娜。一副衰相足以令不知情的旁觀者以為她得了癌症,不免動惻隱之心,上前好言安慰。沒等江意深“好言安慰”,金娜開口說:“切爾斯特說,要夜岩把我們送回去。”

“是的,切爾斯特是這樣說了。”為了配合金娜的情緒,江意深把聲音壓得更低沉。

“那我們回去之後還能再見到夜岩嗎?”金娜簡直想哭。

這個問題,江意深也想知道。然後,她想到了一連串情景:我回去之後,還能再見到夜岩嗎?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會向我打招呼,還是當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會不會隨口問候幾句,然後各自笑著遠去?或者,等我老去,他依然這麼年輕俊美。他會微微笑著向我這個老太婆講述當年我離開他之後的事。還是,從明天以後,他就忘了有個江意深的人存在?

越想越深入,她發現自己已經對夜岩產生了依賴。她會討厭那個有陽光的世界是因為那個世界裏,沒有夜岩。即便知道知道夜岩能在陽光下活動。她也不知道能否在同一片豔陽下遇到他。

“喂,小深,你在想什麼?快點回答我,我還能再見到他嗎?”金娜苦喪著臉,大叫著喚醒思緒走遠的江意深。

惹得江意深同樣“禮貌”地回答:“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算姻緣的先生。”

“那他會永遠記得我嗎?”

“他的一輩子很漫長,漫長到足夠將你遺忘。”

這句話夠真實,也夠絕望。金娜看著江意深,麵露不悅。“明天一別,我就沒機會見到他,這叫我怎麼活?我一定想他想得發瘋。我……我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舉,讓他一輩子記得我。”金娜眼含淚光,驀地拍案而起。

“你要幹什麼?別激動啊。”江意深被這一壯舉嚇壞了。她看到金娜站如鬆,目光堅定執著的看著前方,恍如一個個即將戰死的戰士,慷慨赴死,在所不辭。她又想到了高爾基的“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那種勇猛的情懷。可憐的金娜死得那樣壯烈,最後名垂千古……不,名垂夜岩心穀。

金娜呼吸變得急促,眼睛越瞪越大,看似心髒病發,要喘不過氣來。內心澎湃的波濤要翻湧出來,可惜堵在喉嚨口,遲遲翻不出來。江意深不免著急問:“快說啊,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金娜越加激動,胸腔的劇烈起伏如地震時連綿的山脈,一上一下,快要迅速撕裂。而久久等不出結果的江意深,情緒也激動著被帶入高潮,心髒一鬆一弛,全身熱浪灼燒,浸出了汗。江意深思緒亂飛:金娜該不會一氣之下跑去殉情吧——一把白閃閃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插入腹內。臨了,使出全身最大最後一絲力氣,血書:夜岩,我永遠愛你。你一定要記得我。然後,趕到金娜身邊的夜岩讀罷全文,熱淚盈眶,感歎:多深情的女子啊!可惜已死,萬般無奈的夜岩毅然將尖刀插入自己腹內……於是,雙雙殉情!

臆想到此,江意深忽然大笑出來,腦海裏還殘存著夜岩殉情時的傻樣……而金娜完全無視江意深的存在,堅定如故,慎重又低沉著講:“我要做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在做那件事之前,我要寫一封信!”

江意深第一時間想到了血書,要麼就是遺書。“血書”的情境她已經預想過了。那麼“遺書”的情況是這樣的:金娜一定要去殉情,一走了之之後,在桌上留下一封遺書,指定江意深將遺書交給金娜生母……然後,她媽哭天搶地的對江意深:“你把我的娜娜還給我……”天啊,這責任她江意深可擔不起。她連忙搖晃金娜,“娜娜,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單戀一根草呢?你要是死了,我可怎麼辦啊?我不想被你那潑婦媽劈成兩半啊……金娜……娜娜……”最後,她傾注力量,破天荒一聲:“娜娜——”

“哭魂啊,我又不是去死。”

“不去殉情呀,那你要幹什麼?”江意深假惺惺地做了一個拂去眼淚的動作。

“寫情書。”

既不是血書也不是遺書,隻是情書而已。江意深的大條神經又嚴重了些。她繼續問:“你說,在做那件事之前,要寫一封信。‘那件事’指的是什麼?”

“你真是笨死了!寫完情書當然要去送情書啊!”金娜很神氣地從她麵前閃過。留下一臉慘白的江意深愣在原地,感受著什麼三隻烏鴉,三根黑線的來襲。金娜所謂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向夜岩送一封情書!說幹就幹,金娜此時已經坐在窗前,點著一盞古老的油燈,在暗黃的燈光下,認認真真地寫著情書。看這一副專注的模樣,讓江意深好笑之餘,也讓自己陷入非常困惑的境地:我能做點什麼來填充回憶嗎?

她怕做什麼都顯得突兀。第一次,在感情麵前變得猶猶豫豫,顧及左右,不由自我。

她什麼都不能做,有人卻為她做了很多。威廉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小深,你在就太好了。”

“威廉?你去哪兒挖煤了嗎?臉上和身上都髒兮兮的。”

“那些先不要管。”威廉興奮地把餐盤往桌上一放,盤子裏一碗黑乎乎的東西,向四周散發出燒焦難聞的氣味。“我做的蛋炒飯!你嚐嚐吧!花了我一個下午的時間,後來弗雷德那混蛋來攪局,我便去大殿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它就成了這個樣子。”他嘿嘿傻笑著。

“這個……這個……嘿嘿……現在……我沒什麼胃口,你先擱這兒吧,待會兒我再嚐嚐看……”麵對一團黑糊糊的蛋炒飯,她簡直不敢多看一眼,真希望威廉能就此罷休。

“你先嚐嚐味兒。得到了你的肯定後,我才會離開。你知道,我是多麼希望你能讚美我一句。說我做的飯要比夜岩做的更美味。”

“是,是的。你做的蛋炒飯當今天下無人能比。以你現在的功夫,夜岩真是望塵莫及。想必他見了你這般功夫,也會自歎不如,從此以後歸隱山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做蛋炒飯。”江意深一語雙關地“稱讚”一番。威廉信以為真,得意地笑出來。

在一陣沉默之後,威廉卻憂傷的說:“你回去以後,會想到這裏,想到我嗎?”

又觸碰到“離別”那根弦。

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些天在這裏的生活竟讓這麼多人依依不舍。不管是人還是不會流眼淚的吸血鬼,有過交織,便有了感情的羈絆,並且感情那麼深。這些長著嗜血獠牙的家夥一點兒都不可怕,他們被孤寂困擾了千年,終於遇到一個可以接受他們,並和他們一起生活的人,一個不管地域差異,種族差異,年齡差異,文化差異的人。這樣的人,他們像握著珍寶般,不想放走。誰都想不到這些長相與常人無異,個個妖嬈美麗的吸血鬼需要的不是血,而是……江意深微微笑,“我會時常想到這座昏暗又不失溫暖的王城宮殿;會想著擁有一股傻勁的你,威廉三王子。也會想到威嚴神秘的切爾斯特王。會想到隻愛喝酒,還把自己喝進牢房關了兩天的六王子薩利。想到可愛善良機靈的九公主韋林,還有夜岩的跟班、盡心盡職的玄方,洛法長老;當然不會忘記為了趕去開會而差點要了我命的一大群血蝙蝠。在這宮殿裏的所有一切,我統統都難以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