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朱軒煒可以感覺出自己的心正一絲絲地涼透。這種折磨人的等待隻會讓人發狂。她終於耐不住猛地抬頭,看著跪在佛像前的祖母。哀聲道:“要得到您的幫助,可能隻是煒兒的奢望,但不管怎樣,都請皇祖母給煒兒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讓煒兒重拾希望或讓煒兒徹底失望,煒兒隻想得到一個答案。”
手中轉動的佛珠稍頓,李太後終於睜開眼,嚴厲中帶著慈祥。“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冉公子。”要不然也不會跑來求她這個皇祖母了,要知她這孫女平時除了依例請安外可是壓根兒不跨進這門檻的。
“是!我喜歡他,此生非君不嫁……”這是她至死也不會改變的信念。
李太後微笑,在侍女的攙扶下起身。緩緩道:“自古以來,女子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你生於宮廷,貴為公主也不能例外。如今你卻私出禁內與人私定終身,你父皇不責罰你已是仁厚。”朱軒煒急道:“皇祖母,煒兒並非私定終身,實是父皇之前早已將煒兒許配給那冉興讓。此事朝野皆知,如今卻又說什麼受賄太監朦朧奏事,混淆聖聽……不是煒兒頑劣不孝,存心要違逆父母之命,實是難舍至愛真情,不能自已。還求皇祖母念煒兒癡心,成全煒兒吧……”
“你說的都是真的?”揚起眉,平靜的臉上現出怒色。李太後雖已是六旬老人,卻不減當年威嚴,“那逆子竟敢做出此等出爾反爾,失信於民之事?!”
朱軒煒沒敢出聲,隻一個勁地點頭。李太後更怒,揚聲道:“來人啊!去傳那逆子到‘慈清宮’來……且慢!”眼見侍女領命欲去,她突又改變了心意,“且莫請皇上,隻傳鄭貴妃來此便是。”回心細想,聖旨雖乃皇兒所下,但始作俑者必是鄭氏那狐媚子。
轉目看跪在腳下的朱軒煒,狐疑再生:“按理說,這做母親的凡事必先為子女考慮,那鄭氏素來疼愛女兒,又怎會——此事怕另有蹊蹺吧!”
一路數度詢問卻未得答案,待到了慈清宮瞧清了太後身後侍立之人,她便明了一切。雖微感惶恐,但她終是八麵玲瓏,七巧心竅之人。鄭貴妃仍滿麵笑意,襝衽而拜:“臣媳鄭氏叩見慈聖皇太後。”
瞥她一眼,李太後隻冷冷道:“平身。”
朱軒煒垂眉斂目,上前拜道:“煒兒叩見母妃。”
鄭貴妃笑睨著她,隻道:“快起來吧,‘乖’女兒。”心倏忽一沉,朱軒煒自聽得出她話中斥責之意,卻隻宛然道:“謝母妃。”
將二人行徑暗自看在眼中,李太後低哼道:“你們娘倆也甭客氣了,都坐吧。”待二人落座,李太後略一沉吟道:“鄭氏,你也是聰慧靈巧之人,想必已將我要問之事猜個十之八九了。哀家也就不再多說,隻想聽聽你作何解釋。”
鄭貴妃含笑道:“太後要問之事可是壽寧選駙馬一事?想必太後是聽了煒兒的話對臣媳有所誤解方傳臣媳前來問話的吧?”她哀然一歎,語音婉轉道:“這世上哪有害自己親生女兒的娘呢?起初臣媳也覺那冉興讓儀表堂堂,性情溫順,雖是出身商賈但也才學出眾,還不至辱沒了壽寧。但誰想那是個吝嗇小氣,視錢如命,毫無尊嚴人格,膽小無能之輩。似那般繡花枕頭,不僅委屈了壽寧,更會辱沒皇室威儀……太後若是仍疑心,不妨宣大駙馬楊春元相詢,甚至可隨意派哪位公公出宮打聽。這京裏真是沒有一個把這冉興讓當人看的……”拭去眼角淚珠,她又哽咽道:“是以,臣媳寧願被女兒誤會怨恨,斷不能讓她嫁給那般不堪之人,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謊言!朱軒煒哀哀相望,黯然神傷:“娘啊娘!你何嚐是為了我?說到底,你愛兄長、愛名利更甚於我這個女兒呀!”她傷心無奈中搖首,李太後已再揚聲問:“煒兒,事實真如你母妃所說?”
“母妃所說——”母妃所說半真半假,事雖真實因由卻假,若她把母妃悔婚的真實原因說出隻會令太後震怒,即使多年不理政事亦會出麵為她做主,但母妃與皇兄就不止是受罰那麼簡單了。遲疑許久,她終於道:“母妃所言不虛……”她心痛如刀割,卻見母妃明顯鬆了一口氣。
而李太後已道:“傻丫頭,父皇、母妃做事雖欠考慮,卻總是為你好,若你再任性,隻會令自己日後傷心受累……”
皇祖母娓娓勸慰,她卻一句話也未聽進去。茫然的目光落在那嫋嫋香煙後的觀音像,仿佛見她眉眼俱動,向她淒然一笑。不覺隨之而笑,淚卻無聲地流了下來。
時近正午,陽光雖然溫暖,她卻仍是冷得發抖。母妃凜厲的目光像刀,她卻避無可避。這些天來,她想方設法都未曾見到母妃,但就是剛剛母妃留住她的一刹那,她竟有逃走的衝動。畢竟,活了十七年,她第一次與母妃成為對立的兩麵。畏懼之中還有更深的悲哀。
看了她許久,鄭貴妃終於歎了一聲:“你在怨母妃?”抬眼看她一眼,朱軒煒沒有回答。鄭貴妃不由苦笑:“你不說娘也知道,你一定覺得娘為了名利權勢出賣了你的幸福。的確,娘這樣做,大半是為了名利權勢,但也確實是為你著想——那個冉興讓真的是配不上你。”
“你不要說了!”朱軒煒後退一步,終於爆發所有的憤怒。“為我好為我好,這些話你就算是說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改變不了正在傷害我的事實!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需要一個完美得世間無雙的男人做我的丈夫,我要的隻是一個我愛的男人啊!哪怕他再愛財、再小氣、再膽小、再無能,但我就是喜歡他……
“你們都覺得他不好,說他配不上我,可是我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我。的確,這世上瀟灑英俊有才華有本事的男人多的是,但又有幾個男人肯為了女人輕易向別人屈膝下跪?父皇不會,皇兄不會,那個顧少偉也不會,但是冉興讓他會。他為了我可以不要尊嚴、犧牲一切,我若不愛這樣的男人還有誰值得我愛?!”
呆了半晌,鄭貴妃抬起頭看她滿是淚痕的臉,柔聲道:“煒兒,或許那個男人很好,你也很愛他。但就因他京師皆知的不好名聲,就永遠都不夠資格成為大明的駙馬。你若還這樣執迷不悟,隻會害了自己……”
“名聲!?”朱軒煒冷笑,盡是嘲諷。“什麼名聲?他的名聲再壞也不過是小氣、吝嗇、愛財罷了,他又沒殺人放火、搶奪殺掠。何況母妃與皇兄都不怕被人指為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了,我又怕的什麼?”
“你——”一時語塞,鄭貴妃怒極揚手。
“打、打呀!”半仰起頭,朱軒煒看著她頓在半空的手,傷心欲絕,“為什麼不打?你不是也和皇兄一樣惱我恨我嗎?其實,我早該知道你們喜歡的隻是那個惟命是從,乖巧聽話的壽寧公主。一旦我違背了你們的意思,有了自己的思想,你們就不再疼我、愛我了…….”她半合了眼,淚水模糊了視線。
耳光終於落在臉頰,痛在臉上,傷在心上。她顫著唇睜大眼,卻見母親愕然的神情,然後是張驟然出現的怒氣衝天的臉。轉目四望,亭外隻有殘枝落葉,隻有寒風凜冽,隻有欲來的雪意……
“你看著我!”朱常洵抓緊她的手臂,卻喚不回她迷離的神思。“我不管你心裏是怎麼想的,總之五天之後父皇就會詔告天下恩召顧少偉為駙馬都尉。就算你心裏還惦著那姓冉的,也隻能嫁給顧少偉!”幾乎是在她耳邊呐喊,喊完了就甩開她,冷酷得像對一個陌生人。
風吹過,她的眼角瑟瑟的,隱約聽見母妃漸遠的聲音:“你這樣逼她會嚇壞她的……”
“若不嚇嚇她,她怎肯乖乖聽話!”
“話是這樣說,但她好歹也是你的親妹妹,我隻得你們兩個——萬一,她要是想不開……”
“母妃放心,我會找人看著她,總得讓她乖乖地嫁了才行……”
聲音越去越遠,終於什麼都聽不到了。她突然爆出大笑——這就是她的母親她的兄長嗬!她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事情雖然決定得匆忙,卻決非是一時衝動。她再也不要留在這如冰川地獄一樣寒冷無情的宮中,即便有些許依戀,她卻已義無反顧。使小英子騙走了監視她的侍衛,朱軒煒獨自一人來到了冉府。
那顯然是集門房、家丁、花匠於一身的老漢引她入書房,便自告退。房裏沒有生火,她卻莫名地覺得溫暖。取下風帽,她四下打量。發覺書房中甚是簡陋,一桌一椅,四壁空白,連一幅字畫都未掛。整個房中惟一可入目的就隻有那一櫃的書和整疊的賬本。想來這人閑時除了查賬、看書外再無別的消遣了。
門外,一聲低低的輕咳,她的心卻狂跳起來,僵直著背不敢回頭。他現在一定又瘦又憔悴吧?隻聽小英子說他斷了一根肋骨,而她除了偷偷叫小英子送了些禦藥外就隻能流淚,甚至連與他一齊承擔傷痛也做不到。門被推開,腳步雖然輕微,她卻知道一定是他。
進得房來,他微微一怔,凝望那背對他披著銀灰狐皮大氅的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是你嗎?”許久,他終於瑟瑟地開口。見她緩緩回身,粉白的玉頰上掛著兩行淚。心上一痛,他卻隻笑著伸出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