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從錯愕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裏:“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
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我
跟你這麼久的朋友,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你怎麼可
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麼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麼
都告訴我,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麵對
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我著
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教室,然後狠狠摔
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裏,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
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隻覺得臉上又痛又辣,鞭撻著我。我腦海
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
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裏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
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
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
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裏,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
隻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麵站在這裏,再無顏麵對
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
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車流,無數紅色的
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
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麵
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
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
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
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
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
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
的腦裏。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
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
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
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可我
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麵前假裝和她們
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肮髒的生活,我那
些不能見人的真麵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
裸扔在眾人麵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
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
吧?”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
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
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
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
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
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麵承
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裏打電話,身上又沒
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隻要一塊錢的騙子
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隻撥了三
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麼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
要癱在那裏,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麼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
,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
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裏去?
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
公園。公園裏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
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淨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
然後塞進一個肮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衝
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髒,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
個瘋子。
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
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裏看到自已驚惶的影子,我的臉
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空,
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
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
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裏麵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
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
痹。
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裏再不
願意動彈。這裏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燃火柴後看到的
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幾淨的店
堂裏,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
大衣口袋裏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
長一段時間裏,每當看到筆記本裏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裏湧動的總是
絲絲酸涼的甜蜜。
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
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
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麼都沒有了,很多
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
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
我,蕭山也不會。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
我還有什麼?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麼呢?
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
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我問:“能不能借下電話?”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
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
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隻
想掛斷電話。
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隻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
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
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
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
我抑製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
我的骨子裏,等我剝盡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
端焦急起來:“你怎麼了?你在哪裏?童雪,是你嗎?童雪?”
我很想號陶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隻
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
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我把街對麵
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
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
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
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我。
當蕭山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麼
,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
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
麵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裏
。直到他將我帶上了出租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製終
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
我在什麼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
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裏,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麼收拾,我沒
心思想什麼。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
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
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
我什麼也不想麵對。
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
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刹那
,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
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
人。
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麼
事?”
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
好,隨便到哪裏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我一直癡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
,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
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
,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隻要蕭山
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隻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
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
”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裏去,我隻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
去了火車站,然後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麼都看不
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
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
座車廂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
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出租車,T市和我
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裏。他帶我
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裏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
去,所有的樓房機會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
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這裏,而蕭山就在我身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
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麵
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家具都披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光線柔和飽滿,更襯托出這一切都隻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
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
臥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著了。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麼多年來我從沒睡得如此安穩過,
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
映在屋子裏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
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裏
看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
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
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的屏幕,我心裏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
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
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
,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
,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隻覺得鬆了口氣,原來他
並沒有上網,隻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
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
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隻是把頭埋在沙子裏,情願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鼠標,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麼?“
“我想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