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特稿(1)(2 / 3)

別的不說,崇禎皇帝便是一個深陷矛盾之人,曆史上大多數帝王隻顯示出單麵性——比如“負麵典型”秦始皇、“正麵典型”唐太宗——與他們相比,崇禎身上的意味遠為豐富。弘光時期要人之一的史可法,也是複雜的矛盾體:明代文天祥有人視為“完人”(如《小腆紀年附考》作者徐鼒),有人卻為之扼腕或不以為然(批評者中,不乏像黃宗羲那樣的望重之士)。即如奸惡貪鄙之馬士英,觀其行跡,也還未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地步,在他臉上,閃現過“猶豫”之色。

明末人物另一顯著特色,是“反複”:

昨是今非,今非明是;曾為“正人君子”,忽變為“無恥小人”,抑或相反,從人人唾棄的“無恥小人”,轉求成為“正人君子”。被馬士英、阮大铖揪住不放的向來以清流自命,卻在甲申之變中先降於闖、再降於滿的龔鼎孳等,即為前一種典型。而最有名的例子,莫過錢謙益。數年內,錢氏幾經“反複”,先以“東林領袖”獻媚於馬士英,同流合汙,複於清兵進占南京時率先迎降,可兩年之後,卻暗中與反清複明運動發生關係。武臣之中,李成棟也是如此。他在清兵南下時不戰而降,不久製造驚世慘案“嘉定三屠”,此後為清室征平各地,剿滅抵抗,一路追擊到廣東,卻忽然在這時,宣布“反正”,重歸明朝,直至戰死。像錢謙益、李成棟這種南轅北轍般的大“反複”,固然免不了有些個人小算盤的因素,卻絕不足以此相解釋,恐怕內心、情感或人格上的糾結,才真正說明一切。

矛盾狀態,遠不隻見於名節有虧之輩,尤應注意那些“清正之士”,內心也往往陷於自相抵牾。例如黃宗羲,自集義軍,堅持抗清,隻要一線希望尚在,就不停止複明戰鬥:即便永曆帝徹底覆滅之後,也拒不仕清,終身保持遺民身份,其於明朝可謂忠矣。然與行為相反,讀其論述,每每覺得黃宗羲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忠君者,他對君權、家天下的批判,是到那時為止中國最徹底的。以此揣之,他投身複明運動,並非為明朝而戰,至少不是為某個君主而戰,而是為他的國家、民族、文化認同而戰。然而,他的行為客觀上實際又是在保衛、挽救他已經感到嚴重抵觸和質疑的皇權,以及注定被這權力敗壞的那個人。這與其說是黃宗羲個人的矛盾,不如說是時代的矛盾。

在明末,這種情緒其實已是非常普遍的存在,並非隻有黃宗羲那樣的大精英、大名士所獨有。細讀《明季南略》,可於字裏行間察覺作者計六奇對於明王朝不得不忠、實頗疑之的心曲。書中,到弘光元年四月止,對朱由崧一律稱“上”,而從五月開始,亦即自清兵渡江、朱由崧出奔起,徑稱“弘光”,不複稱“上”。古人撰史,講究“書法”,字詞之易,辭義所在。以“弘光”易“上”,是心中已將視朱由崧為君的義務放下——假如真的抱定忠君之念,計六奇對朱由崧本該一日為君、終生是君,但他一俟後者失國便不再以“上”相稱。這是一種態度或評價。朱由崧在位時,作為子民計六奇自該尊他一個“上”字,然而,這絕不表示朱由崧配得上;《南略》不少地方,都流露出對朱由崧的微辭以至不屑。這是明末很多正直知識分子所共有的隱痛:雖然對君上、國事諸多不滿甚至悲懣,但大義所係,國不得不愛,君不得不尊,統不得不奉,於萬般無奈中眼睜睜看著社稷一點點壞下去,終至國亡。

雖然所有王朝的末年都不免朽爛,但明末似乎尤以朽爛著稱。我們不曾去具體比較,明末的朽爛較之前朝,是否真的“於斯為盛”,但在筆者看來,明末朽爛所以令人印象至深,並不在於朽爛程度,而在於這種朽爛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氣息。

簡單說,那是一種末世的氣息。過去,任何一個朝代大放其朽爛氣息時,我們隻是知道,它快要死了——但並非真死,在它死後,馬上會有一個新朝,換副皮囊,複活重生。明末卻不同,它所散發出來的朽爛,不僅僅屬於某個政權、某個朝代,而是來源於曆史整體,是這曆史整體的行將就木、難以為繼。你仿佛感到,有一條路走到了頭,或者,一隻密閉的罐子空氣已經耗盡。這次的死亡,真正無解。所謂末世,就是無解;以往的辦法全部失靈,人們眼中浮現出絕望,並在各種行為上表現出來。

這是明末獨有的氣質,及時行樂、極端利己、貪欲無度、瘋狂攫取……種種表現,帶著絕望之下所特有的恐慌和茫然,諸多人與事,已無法以理性來解釋。以弘光朝為例,在它存世一年間,這朝廷簡直沒有做成一件事,上上下下,人人像無頭的蒼蠅在空中飛來飛去,卻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皇帝朱由崧成天耽溺酒樂,直到出奔之前仍“集梨同子弟雜坐酣飲”⑤;首輔馬士英明知勢如危卵,朝不保夕,卻不可理喻地要將天下錢財斂於懷中;那些坐擁重兵的將軍,倉皇南下,無所事事,為了誰能暫據揚州睚眥相向……他們貌似欲望強烈,其實卻並不知所要究竟係何,隻是胡亂抓些東西填補空虛。一言以蔽之:

每個人所體驗的,都是枯坐等死的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