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2章(1 / 3)

拂曉回宮。那時天還未亮,一路宮燈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輕輕濕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際,日夜輪回,朝鼓嗡嗡,鳥雀離巢乍起,灰影道道如離箭之弦,紛紛衝往頭頂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蒼穹。

一夜徘徊,一夜掙紮,迷失著,彷徨著,苦撐著。

而後神遊在外,腦中空惘,步入瞳然居的刹那,說是失魂落魄也不為過。

守在殿裏的慕吟上前為梓瞳摘去帷帽,解下鬥篷,語氣一反往常的平靜柔和,滿是著急無措的驚惶:“昭容這一夜去哪裏了?皇上半夜回來後到處找你,急得都要瘋了。”

梓瞳無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額,頭疼得厲害。

慕吟沒奈何地歎息,抱著梓瞳按撫了一陣後,轉身倒了杯熱茶塞在她手中,軟聲勸慰:“不管出了什麼事,等皇上上朝回來後,你們坐下來好好說說,可別再意氣用事這般折磨自己了。”

梓瞳靜靜聽著,靜靜飲茶,想了半日,而後默默點了點頭。

慕吟伸手撫摸著梓瞳的發,她的手很柔軟,她的動作很輕很慢,隻是這般平凡無常的舉止卻給梓瞳說不清的熟悉和溫暖,緩和著她凝僵呆滯的思緒,抵消著她心底的疼痛悲傷,漸漸地,讓她靠著她的懷抱,忍不住閉上眼睛,腦子沉沉入墜,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靜安謐。

忽而聽慕吟低聲念叨了一句:“皇上?”

濃鬱的琥珀香氣在鼻尖散開,梓瞳睜不開眼,隻知有人輕輕地將自己橫抱而起,臉頰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貪戀和安心。

腳步聲悄然響起時,梓瞳在他懷裏低低歎了口氣。那人身上的纏綿清幽的香氣依然滯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識的味道,吸入鼻中時,竟陡然有明豔如牡丹的笑魘在腦海裏徐徐浮現。

於是當他把她放上軟塌的時候,她終是睜開了眼,看著頭頂上方那張俊美風流的麵龐,癡癡出神。

他怔了怔,半彎著腰,手臂攬在她的腰間還未及撤去,臉靠近在她的眼前,麵色有些蒼白,微微皺起的眉間些許流露著幾絲疲倦和慌亂。

對望半響,他俯下臉來,將冰涼的肌膚貼上了她的額角。

“去哪裏了?我找了你一夜。”這聲音嘶啞得宛若斷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獨蒼涼,仿佛要遺世獨立,卻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帶著生怕一言將她激發逃離的害怕和緊張,聽得她的心頓時難受得狠狠揪作一團。

他分明已猜到了,卻還是要問。

梓瞳動了動唇邊,努力許久卻仍是吐不出一個字,於是隻能繼續沉默。

柔軟炙熱的鼻息慢慢靠近下來,他要吻時,她卻側過臉生生避開,輕聲道:“不要碰我。”

梓瞳想忘記,不想逃避,可惜腦子卻該死地記得那樣清楚,不久前,她吻過你。

壓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過她的臉,鳳眸低垂,緊緊盯著她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深廣幽暗,墨瞳裏宛若盛滿了還未褪卻的長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涼涼地,光華盡散。他的眼神頹望而又悲傷,卻又偏偏帶著致命的美麗和吸引,誘惑得人非得要與之一起沉淪、沉淪,繼而魂魄消散這茫然不見底的黑暗中,再不見影。

“瞳兒,別走,別離開……”他低聲喊,嗓音沉痛,好似她已離他遠去再不回頭的絕望和孤苦,“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一瞬還是心軟,眼中霧氣頓起,朦朧中,她隻瞧見他痛苦的神情和愈來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製不住地撫摸上他的臉龐,輕輕地,劃過他的麵頰,淚水滾落不斷。

“好……”梓瞳點頭,泣不成聲。

他再一次吻下來,而她這次沒再逃。

不知多久後,弋鴻宣伸手揉撫著梓瞳的發,口中低低道:“明日,我會下旨封蘇瞳媛為淑妃。”

蘇瞳媛?……聽說蘇瞳媛亦是難產,幾走生死邊緣,好不容易誕下的皇子……隻是是否真的是皇子,梓瞳不知,也不想知道。

心不氣也不急,早已料到。她已成了你手中最有用的棋子!梓瞳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好。”

“還有一事……”他遲疑,停頓下來。

梓瞳回眸,望著他。看清那眸子間的不舍和痛苦時,她心中一顫,倏然明白他所說之事指什麼。心中涼得徹底,寒得刺疼,一道道傷痕宛若撕開的痛楚,淋血不斷。梓瞳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輕輕道:“幾時?”

“三日後。”

梓瞳沉默,瞅著他端詳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皇上,喜得太子。”太子的受封儀式就在三日後!

那雙盯著她的眼眸瞬間冰冷下去,無邊的黑夜被揉碎在裏麵,一片一片,盡是裂痕。

結局還是這樣?你封了蘇瞳媛的兒子做太子,那是否意味著朝中局勢將會有重大變化?而蕭家再容不得我陸家再成為你皇帝的人,會對我下手,對吧?果真!你舍棄的還是我!

弋鴻宣抱緊梓瞳,囑咐著:“近日不要出去!”

梓瞳一笑不言。

“近日,你一定不許出去……”

他反複命令,這般的在乎終是激起了她的好奇,梓瞳望著他,問:“為什麼?”

“蕭文淵昨夜遇刺,我怕蕭家已經亂了……到時候他們會對你……”他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處,摟著她的胳膊不斷收縮收縮,箍得她全身都在痛。

哼!你果然當真是要保我的命!可如若那晚我不將整個陸家獻於你,你是否還會保住我?你步步算計我,卻還與我講情?

那日若不是你故意要我與你同去慕容在郊外的山莊,知道原來慕容氏根本不會與蕭氏合作,又怎能讓我心甘情願地把應允把陸家給你?

你口口聲聲說愛若然!又反過來說愛梓瞳!你到底愛誰?還是你誰也不愛,愛的隻是你的自己,你的江山?

隻是你所謂的保我?隻是為了萬一我有能力自保後,你依舊可以用柔情騙我?還是是真的……?

喜宴,其樂融融。

眼看天下人傾心喜悅,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紅錦鋪地,鮮花簇道,錦旗招展。宮廷裏外更是煥然一新,幾月前因崔太妃(注:先皇成時的崔太妃現在已是太皇太妃)病逝而纏滿宮簷欄杆的素色絲帛帷帳統統除去換上了鮮豔奪目的大紅綾綢。宮人皆著新裝,侍女換彩色的裙裾,內侍換暗紅的長袍。清歌坊歌舞日日興,絲竹繞耳,響徹宮廷,晝夜綿延不絕。

瞳然閣清冷寂寞,獨存在四處洋溢著歡言笑語的諾大宮廷中,仿佛死灰籠罩的了無生氣。

前些日子有宮人拿了紅綢欲係上瞳然閣的殿閣時,慕吟生平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揮掌過去震碎數匹紅紗,嚇得那幾個宮人麵色青白,收拾著滿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後也再未敢來。

梓瞳站在窗前冷冷瞧著,入眼雲煙,過眼雲煙。

慕吟回頭看著梓瞳時,麵色一慟,梓瞳還未及流淚,她卻先哭得傷心斷腸,滿目不舍和憐惜。她痛得厲害,因為她今世祈願的最後一個奢望就被梓瞳和弋鴻宣如此這般給狠狠地捏碎了,留給她半世惆悵,半世不甘,半世難解的憂愁和辛酸——對於若然,她是一直有愧的,小姐對皇上或許是有些情誼的,卻並不及小姐對淩君涵來得深!這一點,慕吟是明白的,她一直自責於以前那件錯事。自若然死後,她便隻叫慕吟,而不叫媚儀了。所以當梓瞳,這個像極了若然的人出現後,慕吟先是對她有些排斥,可漸漸地還是接受了這個女子。她對梓瞳好,七分出於她身上的確有若然的影子,三分出於這個女子雖然總在演戲,可對人好,對是實實在在的。因此,慕吟才會提醒她,不要愛上皇帝,那是一輩子的痛苦;因此,慕吟此時才會陪著這個女子一起痛,她明白的,現在是這個女子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了。

這日傍晚,烏雲壓頂,雷聲悶悶作響,蟲鳴蟬叫不絕入耳。因天色昏暗,殿裏的燈盞早早亮起,梓瞳和往日一般坐在書案前翻閱那些記載著上古之事的竹簡,摘抄紀要,專心致誌。

慕吟在一旁收拾著衣裳,靜靜地,耳中隻聽得絲綢錦緞窸窣細碎的摩擦輕響。

倏而她“咦”了一聲,梓瞳抬了筆蘸墨落字,隨口道:“怎麼了?”

“小主,你看這絳紗……”慕吟抱著那個錦盒走過來,將絳月紗遞到梓瞳麵前。

梓瞳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這還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線下見這紗料,入目隻瞧見銀色冰涼,帶著流水般瀲灩的光澤,寒芒幽幽,耀眼奪目,卻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寶物,想不到當初慕容家要娶自己時送來的嫁妝還真豐厚。本來後來與慕容家退了婚,這些個嫁妝是要送還的,可想不到自己進宮前慕容家又命人送來了禮物,其中就有這盒布料,梓瞳當時也未在意,隻覺質感不錯,怕理皇宮中也少有,便帶著一同進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