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我倆都不說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陳晴:既然國內的大學都在模仿蘇聯,那麼莫斯科石油學院的考試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他又是那麼好強,為了期末考試一定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朱大哥的眼眶紅了,我的鼻子也在發酸。
隻能靠想象了——在寒冷而又潮濕的莫斯科,在一九五六年底的期末考試期間,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剛滿十九歲的青年.一邊啃著僵硬的麵包.一邊翻動著書本,他不願落在別人的後麵,他要為祖國爭氣,他要向人民彙報,於是他把考場當成了戰場。
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地質係的第一場考試。清晨,出門之前,他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首詩,題目是《黎明》一莫斯科的黎明來得特別晚,
或者說就沒有黎明。
宣告一天開始的是起重塔臂上的燈光,在朦朧的黑夜中它像一顆明星,劃破了沉寂的空氣,透過刺骨的寒風,散發著熱和光。
雖然它是這樣的光亮,
但在沉重的陰濕的霧氣包圍下,
畢竟顯得太弱小無力了。
遠處似乎有一縷黑煙上升,
這可能是工廠吧。
黎明終於來到了。
不過它也就是白天了。
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阿晴哥又是一夜沒合眼。
“他一定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啊!”
朱祖炯說這話時一臉的悲戚。
那天我不知是怎樣回到家的,一路上都在想著朱祖炯講的那個故事:那是阿晴哥赴蘇之前,幾個同在北京上大學的高中同窗為他餞行,“依照你的才華,畢業後一定能當石油工業部的部長!”大家忘乎所以地開起了玩笑,朱祖炯更是拍著他的肩膀叮囑道:“苟富貴,毋相忘!”阿晴哥的臉紅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唉,人才啊,人才!可惜這麼早就走了……”朱大哥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的悲傷,阿晴不僅是他的驕傲,也是同學們的驕傲,更是祖國的驕傲!
——王蘊若堅持認為.阿晴哥的死跟失戀有關。
阿晴哥‘失戀”過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那是一九五七年的一月十一日,被病魔擊倒的他,孤寂地躺在病榻上,並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我終於睡在醫院的床上了,人生已經走了一半。
在我前麵的是疾病和痛苦,我,弱者,愛情的俘虜,死神刀下的犧牲品。
他說自己是‘愛情的俘虜”,看來青春年少的他真的是經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至於經過,唯有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日記中留下了一段回憶:
輕舟在昆明湖麵蕩漾.
緩流在船下歌唱,
雙槳激起了浪花,
但我的心比它更激蕩。
白日高照,湖麵閃耀著金光,
微風吹來,拂動了岸邊的垂楊。
我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甘露,
墮入了沉醉的迷惘。
我要縱情歌唱,
忘卻一切痛苦和憂傷。
讓歌聲飄蕩在寧靜的空中,
讓心靈之流永遠泛濫在湖麵上。
那麼,最終又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兩人分手的呢?阿晴哥沒有寫,但情緒卻是相當的混亂——他一會兒陷入深深的苦悶:
“愛是恨;愛是痛苦、惆悵、消沉、墮落的代名詞;愛帶來的是毀滅。”他一會兒又能清醒地自拔出來:“來到我身邊的是愛之神,她用聖母般的聲音告訴我:年輕的心,恢複過來!把你的愛獻給你的同類,獻給一切苦難的人們,在他們中間你將找到無償的安慰……”
這個姑娘到底是誰?竟讓阿晴哥如此的神魂顛倒。按照提供的線索,我撥通了遠在上海的王愛珠家中的電話——當年她們倆是同班同學,更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王大姐告訴我,這個女孩的名字叫王蘊若;但問到王蘊若和陳晴的關係時,她的回答竟讓我吃驚不小:“陳晴完全是在單相思!”
“不會吧?”我結結巴巴地讀著他的日記。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詞彙:“你可千萬不能拿今天的戀愛觀去想象當年的我們啊!”王愛珠這樣回答道,“向明中學是男女分班的,彼此間根本不來往。陳晴對王蘊若有好感,應該是在畢業之後,他們一個考上了清華,一個在北京俄語學院,才算是有了一點接觸……”
其實這些話,那天在朱祖炯家中他也對我過:“我們高三共有六個班:四個男生班、兩個女生班。”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相冊,指著最近的一次同學聚會時的合影笑著說道:“女生班的姑娘個個聰明漂亮……你看,五十多年過去了,還是風韻猶存,且事業輝煌!”我忍不住跟朱大哥開起了玩笑:“彼此之間就不曾發生過一點‘浪漫的故事’?”他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當年的我們,不要說有什麼故事’
了,就連手都不曾碰過一下!除了學習,什麼都不想.一個個單純得就像山中的清泉,一望到底!”
說實在的,我相信他們所說的這一切,因為我也是女子中學畢業的。盡管隻能算是‘四。後”,跟他們不是一個年齡檔,但是那種近乎‘真空”般的生活竟也頗為相似。記得當年班上有一個女同學偷偷地跟校外的男生‘好”上了,結果是大會小會進行“幫助”。批評得嚴重點,是“資產階級思想”:稍微輕些,也是‘小資產階級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