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戰事結束,連士升第一時間的決定就是回歸祖國。年底,隻身經高棉前往西貢,經馬德望、金邊到曼穀,然後乘軍用機到馬尼拉,於一九四六年二月抵達上海,逗留兩天之後搭機飛重慶。他回憶道:“二月十二日下午六時,我安抵重慶,投宿勝利大廈,第二天便搬到親友家裏去住。”他在上清寺我們家暫住,我們記得他白天外出訪友,晚上燈下寫作。
兩個月後,連士升離開重慶去南京,在那兒當了半年公務員。由於嚴重通貨膨脹入不敷出,家眷尚滯留國外,又看到那些養尊處優的接收大員過著豪奢的生活.而一般公務員貧無立錐之地,甚感不平,乃決心離開。他說:“在當時的環境中,我知道自己如在南京住下去.不但債台高築,陷於無法自拔的地步,而且根本沒有辦法把家眷接回國。”於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九四七年一月,他到了新加坡。
他原本隻是想到馬來亞考察兩三個月再作打算,沒想到國內局勢丕變,根本無法回去安居,隻好暫時留在新加坡。一九四八年九月,為新加坡《南洋商報》赴巴黎報導聯合國第三屆大會,順便在歐洲各國參訪。一九四九年正式受聘於《南洋商報》,舉家自越南遷往新加坡定居。
“京派文人”融入新馬
四十歲的連士升,於北方苦讀治學十年.南方顛沛隱居十年之後.終於在南洋覓得一處安身之所,開始了人生另一段充滿挑戰和豐收的歲月。
連士升在南洋的第一份工作,是《中興日報》特派員,任內曾受命回中國作采訪,在南京時,《中央日報》也聘他為特派員。一九四八年,他轉投新加坡《南洋商報》,在歐洲采訪期間寫了大量遊記,後來集結成《祖國紀行》、《歐洲紀行》之《塞納河兩岸》、《地中海之濱》、《大西洋一角》及《印度洋舟中》五部書,由《南洋商報》出版。
連士升初到新加坡馬來亞時,帶著中國北方學者特有的氣質,言談舉止顯得淵博自信。他那沉著、理性、超功利、些許學究氣、喜歡懷『日的文筆,一方麵展現古典色彩,另一方麵難掩鄉土傾向。他當年初到北平時有個感想:“坦白說一句,初到福州與初到北京時,我所得的印象剛好是兩樣。前者是跑進異鄉,後者宛若回到故鄉。”浸潤京城十年的文化與鄉土養分,使得他不自覺地成為一名‘十足的”北京人。
學生時代連士升所追隨的導師與崇拜的文人,多屬於‘五四”時代的現代主義者。他們接受西方文化,但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思想:他們生於列強欺淩中國的時代,因此關心政治、熱愛國家;他們對社會的不平現象深惡痛絕,因此堅持正義、嫉惡如仇。他們是具有高度文化自覺,講究純藝術和純文學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大幅度認同西方現代人文精神的同時,不能也不願放棄眷戀民族曆史和文化的情懷。這也許就是‘京派”文人的特質。
從連士升《回首四十年》書中的《北京圖書館》、《北京的公園》、《北京的飯館》幾篇描寫北平風貌的文章,可以窺見他的鄉土視角,嗅出他濃厚的‘北京味”。
他簡潔雋永的表達功力,得自深厚的國學基礎;他用筆條理分明,邏輯嚴謹,源自大學時代所受的史學訓練;他廣闊的國際視野,歸功於長期研究及翻譯外國經濟學名著所累積的學識。
像連士升那樣一個有獨立個性,有審美能力和批判目光的現代知識分子,一下子掉進一個自己不熟悉.文風迥異的南洋文化圈子裏,很難不被那些以本土派自居的華文作家視為異類,或‘非本土”、“外來者”。他們對這位文章寫得好,外語能力強的中國式現代文人也充滿了好奇,尤其是他當上《南洋商報》主筆之後,許多人很想多知道一些這位名報人南來之前的資曆,或轉換工作的過程等等。然而這些瑣碎的是非絲毫無損於他正直的人格。
南洋——或者更狹義地說馬來亞——的華文文藝界,在中國抗戰期間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大體上是跟著中國的抗戰文藝走的。當時就有華文作家反對老是拿中國的題材做藍本的作法,倡議建立發掘本地題材,反映馬來亞社會的文藝體係,他們認為既然生長在馬來亞,就不能不認同馬來亞社會,那才是馬來亞華人的家,而不是中國。唯有這種新的思維,才能表現馬來亞文學的獨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