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紅樓夢》作者在楔子中曾述說,“忽念及當日所有女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小說又通過寶玉之口,推崇女子為“水做的骨肉”,因此,小說《紅樓夢》是塑造了許多聰慧精幹的少女的,今選上一段,以作窺斑見豹。
《紅樓夢》的基本情節是以賈寶玉為中心的情戀故事,其主幹部分正是寶玉與黛玉間的“木石前盟”與寶玉與寶釵間的“金玉良緣”並行且交叉的兩條線索。本文即是全書敘述這兩條線索的肇始源頭。這段文字不僅告訴了讀者,寶玉、黛玉、寶釵對愛情的基本態度及其微妙的關係,特別是塑造了林黛玉形象中的聰穎機敏的性格特點。
小說大致分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是寶玉去梨香院探望微恙初愈的薛寶釵,敘述“金玉良緣”的緣起,表達“金玉良緣”雙方各自“有意”的委婉意願。
寶釵胎生“熱毒”,幼時亦每為風寒所侵,直至“癩頭和尚”獻上“冷香丸”及鏨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方始平安。和尚卻丟下這麼一句話:此金鎖當配佩玉的公子的!寶釵自是記在心間,又更知寶玉正有“通靈寶玉”,自然心存“賞鑒”“通靈寶玉”的夙願。今寶玉一人前來,自是天賜良緣。當然,寶釵是淑女,其感情的表達是含蓄的:--僅將“通靈寶玉”上的聯語“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而已,而心中卻早已明白:與自己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恰成一對天造地設的上下聯語!當然,這想頭是千萬不能由寶釵說出口的,於是作者讓其丫鬟鶯兒說出了雙關語:“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自然亦是寶釵的心聲!當寶玉以“對等條件”亦鑒賞了寶釵的金鎖以後,更是說了這麼一句:“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此兩人口中的“一對”,即是“關鍵詞”。這樣,就實質上表達了雙方的朦朧的愛情的意願!而在這一過程中,寶釵的賢淑、貞靜、含蓄與“工於心計”的特點已然顯現無遺。
第二部分是黛玉來了以後。這裏除了推展交叉的情戀情節,特別還塑造林黛玉的聰明機靈。幾乎稱得上《紅樓夢》作者的合作者的脂硯齋的批語中有一句名言:凡寶玉與寶釵一起時,則黛玉來;凡寶玉與黛玉一起時,則寶釵來,此為“板定大章法”!此舉正是“板定大章法”的第一次展演。
黛玉之所以“來”,乃是“愛情的排他性”,她是有意之“來”,是要“偵知”寶玉與寶釵在做什麼?然而,她劈頭一句話竟然是:“哎喲!我來的不巧了!”此句正該“反聽”:“我來的巧了!恰給我撞著了!”接下來一段不緊不慢的“不巧”的“理由”--該“錯開了來”,純是“機智”的虛晃一槍,一個有個性的、不同一般的林黛玉開始漸見端倪。而當寶玉針對著下雪的天氣,吩咐跟隨的丫頭仆役“取了我的鬥篷來時”,黛玉遂“一針見血”:“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這句似是印證上文理由中的“錯開了來”,言外之意則是--寶玉!你被我窺破獨自前來的“私意”,難為情了罷,逃避我吧?這種機警的雙關語的犀利,隻配黛玉說!
接下來寫寶玉他們喝酒。寶玉的本意是喝“冷酒”,任憑薛姨媽說“喝冷酒寫字手打顫”也是斷然不會聽的!然而,寶釵一席關於喝酒的“保健知識”,足令所有人折服!執拗的寶玉終於放下了已然端到嘴邊的“冷酒”!黛玉看在眼裏,雖然隻是“隻管抿著嘴兒笑”,心情卻是複雜的:一方麵為寶玉“從善如流”而保重了身體而慶幸;另一方麵,則為一向固執的寶玉竟然如此聽從寶釵的話而感慨萬千,而酸妒!--顯然觸動了林黛玉記憶中寶玉不那麼聽從她的記憶的神經!於是,想辦法“回擊”一下。恰巧此時自己的小丫鬟雪雁聽從大丫鬟紫鵑之命而送來了“手爐”。於是,有了最精彩、最體現黛玉機敏的兩段話。上一句“那裏就冷死我了!”表麵上說的是雪雁送來焐手的手爐,其實是譏刺寶釵的--那寶玉喝一杯冷酒還不至於“冷死他”而“病侵膏肓”,你“喝酒論”用意何在?愛之何深?打量我聽不懂?下一句“虧你倒聽他的話……比聖旨還快”,表麵上是說雪雁聽紫鵑的話,其實是譏刺寶玉的!抱怨他平素不聽她的話,卻如此聽從寶釵關於“冷酒”的話!
下文黛玉還有回對薛姨媽、寶玉奶媽李嬤嬤的富有別意的話語,已是故事的遺響了,今不再分析。而黛玉的話句句義含雙關,語語音響弦外,把一個機敏聰穎的黛玉活現於紙上。正如文中結尾處當事人的評價:李嬤嬤是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則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這不是中國作家筆下的智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