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三因為不識寨裏的道路,這時已經走到了兩人的後麵。難得他沉得住氣,任由兩人在前麵說著與他有關的話,一路隻作未聞,半個字也不開口。直到聽至最後一句,方驀然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便發現他們已經到了一間屋子的門前。
這間小屋與其他附近的相比,瓦色尚新,明顯看得出來才蓋不久。
正思量,冷不防一個人歡呼一聲,大叫著從屋裏撲了出來:“老大,你終於回來了!那二當家就不用我看著了吧?那真不是人做的差事——啊啊,二當家好像還在裏麵,我什麼都沒說,我去看寨門了!”
那人一臉的喜不自勝,自顧自喊完了就要跑開,卻不知被誰由後麵拍在肩膀上拖住。
一轉頭,才見是溫良玉旁邊站著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白衫綠裙,梳著簡單的雙髻,淡青的絲帶飄呀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正開了口道:“給我站住,二哥回來了?他做什麼了?”
孟含暉狐疑地看她,又看向溫良玉。遲疑了一下,道:“老大,別怪我多嘴。你搶也搶個溫柔點的啊,咱們寨子裏的凶婆娘還少麼?這小妞一來就這麼橫,遲早也要叫你去跪床尾——不止,吵起架來說不定直接把你踢到床底下去,還要拿著菜刀站在床邊從中飯數落到晚飯時候。這些兄弟們都是有血淚教訓的,不信的話,老大你隨便找個來問問就知道了。”
溫良玉咳了一聲,眼神奇異。
“……”少女的嘴角劇烈抽搐著,收回來握緊的手背上暴出青筋,冒煙的目光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切齒擠出來:“練武場,一百個跟頭!”
“看吧看吧,我就說又是個凶婆娘——呃?什麼?一百個——”頓住,孟含暉蠢蠢地張大了嘴,“三當家?!你是三當家!”原來三當家竟真是女人!
溫宣桑很有氣勢地冷哼。她在路上換下那身太顯眼的嫁衣後,就在大哥的壓迫下恢複了麻煩的女裝。說起來,剛穿的幾天還很不習慣,直到現在才勉強擺脫了總被裙角絆到的窘境。
“我橫?凶婆娘?”她冷笑再冷笑,“好得很啊,兩百個,許多不許少。”
“哦,明白了。”孟含暉蕭瑟地轉身走開,背影酷似隻被霜打了一整夜的茄子。
“踢我下床底嗎——”溫良玉卻是笑得眉眼彎彎,傾身過去,湊到她耳邊問道,“宣桑舍不舍得?”
距離過近,殺傷力發揮百分百,溫宣桑的臉頰瞬間暴紅,結結巴巴的:“我——”腦子混亂地覺得這問題怎麼回答都很奇怪的樣子,一個字拖了半天,卻再沒了下文。
又一個人便在這時從屋裏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笑眯眯道:“衝動的小孩子被抓回家啦?”圍著溫宣桑轉了一圈,冷不防伸手抓住她一個發包捏了捏,很新奇的樣子,“小三,你扮女人還是很像的嘛。”
宣桑先被嚇一跳,跟著忍不住翻個白眼,打掉他的手,“什麼扮不扮?我本來就是。咦,二哥你回來啦?怎麼在這裏?”“大哥讓我看著裏麵那個。”眼神示意地轉向室內,“有人來接就交出去,沒人接就扔下山。”說到後一句,語氣明顯雀躍起來,可見對第二個主意大是心動。
——之前孟含暉會也守在屋裏,顯然就是為了阻止他付諸行動。
“裏麵的?難道是——”宣桑遲疑地看向溫良玉,那天她沒有聽完後續就跑了,後來趕去雲府,一路上隻顧擔心難過,還真的沒空想過雲縱修之後會怎麼樣。
“溫寨主。”
陰森森的三個字取代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涼薄之氣四處蔓延籠罩,轉瞬將夏日燥熱掃個幹淨,“你應承的保護——就是這樣?”
宣桑打個寒戰,下意識往溫良玉身後縮了縮,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她要弱自己的威風,實在是這人的氣勢,陰到讓人站不住腳啊。
“你若不能成功,還留著他有什麼用?”溫良玉懶懶地笑,眉毛也不動一動,毫不否認滅口的心思,“橫豎給你家的那幾個活活拖累死,還不知道什麼死法,不如我送他一程。”
“……”雲三沉默。因為知道他說得一個字都沒錯,隻要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的好大哥是萬死不辭定會伸手相救的,一次不成,就再一次,總之不會懂得自己的命也是命。這個人怎麼就——怎麼就這麼蠢得讓他咬牙切齒!
一片靜默中,霍青機忽然“啊”地驚叫了一聲,立時引得三個人都下意識望過去。
他幹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說罷轉身進去,左掌在坐在桌旁的人肩上拍了一拍,然後把他拎出來,嘿嘿笑著解釋,“剛剛順手點了他的穴道。”
三道鄙視的目光齊齊砍過去。他們自然早看見雲縱修坐在裏麵,隻當他不解局麵錯亂才沒有出來,這時方知是被點了穴道。
霍青機的神經堅韌無比,連雲三的必殺眼神都能視若不見,拱拱手,“大哥你們繼續,我就不打擾了。”跟著卻又去拉著溫宣桑的發包道:“笨小三,別老見了大哥就暈頭轉向的,放著大好資源不會利用,白白浪費。你要相信,隻要你勾勾手指,大哥絕對就找不著北了。禍隻管闖,你不知道他跟在後麵收拾得多樂意。他敢擺臉色,哭給他瞧,看誰心痛——”
溫良玉微微一笑,斜掌為刃,輕飄飄切向他手肘,說道:“小霍,遺言可交代完了?”
“呀呀,就知道有人要殺人滅口了。”霍青機哈哈一笑,退身躲閃,到底慢了一步,腕部被掌風掃到。他“遺言”交代得心滿意足,當下也不還手,揚聲笑著去了。
溫良玉哼一聲,一轉頭——立即後退,“你什麼眼神?”
霍青機那番話,倒退一個月溫宣桑一個字都不會懂。可如今那層窗紙已經捅破,她福至心靈,居然明白了,並且立即將之實際運用,眼汪汪地仰頭,溫良玉退一步,她毫不遲疑便進一步,聲音軟軟地道:“大哥,我早知道錯了,這次的事就算了好不好?”
她盡最大能力照著所理解的霍青機的意思做出來,可惜實在青澀,跟以前做錯事後討好的樣子也沒大的不同,所謂什麼勾引就更談不上了——
一旁雲三不屑冷哼。就算這樣,縱然如此,對某人來說顯然是足夠了。還真是——隨便勾勾手指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啊。
溫良玉一驚醒神,倒全不為自己的失態臉紅,自然地一抬下巴,“好了,人還給你,要怎樣請便,不送了。”下完逐客令,便拉著溫宣桑欲走。
一直沒說話的雲縱修終於按捺不住,下意識叫道:“霏兒。”
溫宣桑腳步一頓,卻不回頭,跟著垂首反而加快了步伐。不管大哥和他們中間有什麼交易算計,她被利用了是事實。大哥怎麼處置,她可以不幹涉,卻不可能就此盡釋前嫌。
腳下步子更急。那些過往,那些人是怎麼樣,都忘了放下吧。和此刻握著她手的這個人相比,全都不重要了。
一路回去溫良玉的居所,途中跑過來打招呼的小嘍一個連一個,抒發差不多一月不見的想念之情。溫宣桑之前從沒獨自出過遠門,這是頭一次得到這種待遇,有些受寵若驚,又不由大是得意,一個個招呼回去,一直到進了門,唇邊的傻笑還沒有收回來。
背後一隻手拎過她,跟著“砰”一聲,關門上閂。
溫宣桑笑嗬嗬地問:“大哥,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
溫良玉笑眯眯地答:“算賬。”
一盆冷水潑下來,某人瞬間從陶醉中驚醒,轉成幹笑,“啊,這個——”
“宣桑,你真好本事。”溫良玉在她兩尺之外慢慢坐下來,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張紙,他輕飄飄擱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無地壓著。
“你冒冒失失把雲縱修綁上來,中了反間計,留他下來,蒙騙了我六年身份來曆——”他一項項細致數說,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終不曾變動,隻眸子裏的黑色一點點聚攏濃鬱,“這些其實我都沒有惱過,這兩年你到處闖禍,我也不得不跟著習慣了。隻要你肯認真認個錯,那就都算揭過了。”
溫宣桑噤若寒蟬。狀況不大對——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張紙,無奈被溫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嗓音低柔著,“從我看到這個東西開始,就隻剩了一個念頭——宣桑,”他目光漫不經心遊移著,並不在她身上,溫宣桑卻陡然覺得一陣針刺也似的猝疼,“我隻想抓了你回來,剝掉一層皮,瞧你是不是才能聽話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後退,僵硬地笑著,“你不是認真的吧?”
溫良玉抬眼,隻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啊。”語聲中控製不住地出現抖音,溫宣桑被他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眼神都僵凝住。隻覺得這一刻,這個人竟然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她從不曾窺見的另一麵。溫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誰都安全比誰都可靠,她被寵得有點過分,總是習慣毫不考慮地糾纏上去,換回懶懶的帶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兩年前,從來也不擔心會被推開。而,就算在被疏遠的那段時間裏,也完全不是現在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她真正從溫良玉身上感覺到“危險”。
“怎麼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