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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某個小樹林裏。
不怎麼高大的樹木,枝葉卻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陽光的入侵,隻餘地上點點碎金,偶有微風穿林拂過,晃動間如水麵般波光粼粼。
從大哥的左腳晃到右腳去了——
眯了下眼,有點被那絲金色閃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腳去了——
刷。
一直覆麵的蓋頭忽然被扯下,情緒正在遊離中的溫宣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抬到一半反應過來,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實鎖定在自己的雙腳之間,不敢稍離。
心怦怦地開始亂跳,要被算總賬了吧?聽大哥剛才在喜堂說的話,寨子裏似乎沒有出什麼事,那就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過來做了多少蠢事,要罰要殺,絕不反抗就是了。
隻要……隻要不被趕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沒有多少時間,是她自己的錯覺而已,總之就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終於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聲音,視線裏的雙腳毫不猶豫地撤離。
“啊,不行!”她條件反射地,整個人直直倒過去一般地撲上那人的背後,十指不成章法地緊抓住手邊的布料,憋了很久後脫口而出的聲音——太過急迫,哽咽得居然幾乎聽不出簡單的兩個字,溫宣桑自己也覺得了,恐怕意思沒有傳達到,連忙補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對著,身形絲毫不晃,問道:“不要什麼?”
“……別丟下我啊,大哥。”眼淚一串串滾下來,速度快得溫宣桑自己都茫然,腦子裏麵亂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被那一個“走“字打擊得丁點不剩。本來就不是多聰明的人,在麵對生平最怕出現的情形時,更加沒有辦法清楚思考,恐懼至深中,所有到最後都隻變做了五個字:“你殺了我吧。”
“……”溫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語。
溫宣桑把頭埋到他背後,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順著紊亂的思緒道:“我知道我給你惹了大麻煩,可是你要丟下我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吧,我原來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夏衣單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濕潤的一塊在擴大領地中,溫良玉還是沉默。
“大哥,嗚嗚……大哥……”終於大哭起來,“別不要我,你撿了我的——嗚,我隻有一個人了,他們又欺負我……嗚嗚,要把我送給那個糟老頭,好過分。大哥我知道我沒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殺了他的,嗚……別丟掉我……”
數天來的委屈恐懼,終於全部發泄出來。
溫良玉沉吟著,身軀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動著,他注視著前方灰褐色的樹幹,麵色莫名地不斷變幻,啟唇問道:“……寧可死也不想離開我嗎?宣桑,你——是這個意思?”
抵在背上的腦袋一下一下用力地點著,“嗚……我是你救回來的啊,大哥,命本來就是你的。”
溫良玉的視線一動不動,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沒有救過你呢?我們就隻是普通地遇見,然後認識,還會想跟著我嗎?”
“啊?”因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一邊抽噎著一邊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喜歡大哥,又不是因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鬆動開來,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表情,“為什麼?”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過了?“我喜歡大哥啊。”
“到什麼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毫不猶豫,“最喜歡。”
溫良玉驀然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啞下來:“宣桑笨蛋,別回答得這麼快,你真的知道我在問什麼嗎?”
溫宣桑便沒了動靜,連時不時的抽噎都停止了。
果然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吧?溫良玉睜開眼來,無奈地歎息。他實在不該期望過高,弄得自己也像個笨蛋一樣。想想還要岔開話題,免得操之過急,再把人嚇跑了。思量著正欲開口,卻感覺後背被蹭了蹭。一瞬間有些恍惚,這種毫無疑問撒嬌的動作,竟是自兩年前他刻意疏遠以來,第一次重新感覺到。
便聽得極小聲的嘀咕:“問什麼都一樣啊。”
轟然一聲,溫良玉僵直了身體,極力忍住轉身的欲望,按捺著問道:“宣桑,我是說——”
“大哥,別再加注解了,我沒你想的那麼笨啦。”她打斷他,“你好嗦。”
“……”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多疑了點,可是這種事情,他根本經不起弄錯的代價好不好!
再不忍耐,溫良玉反手一把將她從自己的背上扯下來,抓到麵前,擺好,俯頭,唇瓣跟著便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
又過了一會。
林子裏微風穿過,溫宣桑微喘著氣,靠在他身上,腦子暈暈沉沉。
溫良玉扶著她,等到她差不多回過神來,方啞聲道:“明白了?”
宣桑勉強站直了身體,她先前哭得太厲害,精心描出的妝容被淚水衝得糊成一片,好在又在溫良玉的衣衫上磨蹭了半天,倒蹭得幹幹淨淨。現在還原了素淨的一張臉,兩頰暈出桃花的顏色來。
她眨了一眨眼,忽然踮起腳跟,準準地壓回去。保持著那姿勢與他對看一刻,離開,眼睛彎成新月,幾分得意幾分得逞,說道:“大哥,你說我明不明白?”
“……”溫良玉見鬼一般地看著她。
“說了我沒那麼笨嘛,大哥總是小看人。”溫宣桑得意之極,幾乎有仰天大笑三聲的衝動,難得她居然能占到大哥的上風,成就感之大簡直無以用言語來描述。
“……”繼續無語。
她有點擔心了,“大哥,你沒事吧?難道——”得意的臉驀地大驚失色,“難道是我弄錯了?你不是那個意思?”
“亂想什麼?”溫良玉終於回過神來了,抬手就給她一個彈指,然後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好了,快點走了,回去再跟你算賬。”
“啊啊,大哥你不丟下我啦?”宣桑喜滋滋地忙跟上去,剛才已經醞釀到眼眶的淚珠刷地收回去,伸出手拖住他的衣擺,“不早說,嚇死我了。”自動將他後麵的“算賬”一詞過濾掉。
“我什麼時候說要丟掉你了?”
“你把我放下來,還說‘走了’啊,不是要丟掉我是什麼?”
“笨蛋,你那麼重,難道還指望我一路把你背回祁連山去?我說走是要你下來用腳走。”
“你又不說清楚——”哀怨的語調,少女笨手笨腳地拖著鮮紅嫁衣的背影卻是歡欣雀躍的,“而且,我都兩天沒吃飯了,哪裏重了?那個女人真討厭,除了水什麼都不肯給,說是不能讓我養出逃跑的力氣——”
前麵的背影便是一頓。
宣桑小時候餓怕了,所以耐不得餓,一點都耐不得,他知道。可是,現在她兩天沒吃飯,見了麵卻沒聽見她抱怨過一句,隻是一直慘兮兮地求他,不要被扔下,不想離開他,好像根本就不記得自己餓了整整兩天的事情——
“咦咦,大哥你做什麼?”忽然騰空,宣桑不由驚叫一聲。不是才嫌過她重,怎麼又要背她了?居然還施展輕功,又沒人追,多浪費真氣啊。
風聲掠耳而過,身下青年的回答透出毫不掩飾的愉悅:“去把兩天的飯都給你補回來!”
回去的路上沒有什麼事,兩個人一路悠悠蕩蕩地逛回了千秋寨,在寨門前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溫宣桑傻眼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交談,終於忍不住搖搖手中的衣袖,問道:“大哥,你們認識?”
溫良玉分神,點了點頭,“是啊,不過不太熟。”
“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過。”
溫宣桑的目光便轉回那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雲三,道:“那,我現在問。你們怎麼會認識?”真詭異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發生並且落幕了一樣。
“邊走邊說吧。”溫良玉看一眼雲三,後者沉默地先走出去,顯然並沒有擔當解說者的意願。算了,本來也沒指望。
他跟上腳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之前,我去雲府查雲縱修的身份,撞見你前麵這個,打了一場,然後發現立場有某方麵的相同,於是就談開決定合作。”
“原來是那時候。”她點頭,跟著問,“合作什麼?啊,等等——我的身份什麼的,不會都是他說的吧?!”
“是。雖然不是有意告訴我,隻是無意中提了一言半語,不過也足夠了。”溫良玉嗤哼一聲,斜她一眼,眼裏清晰刻著“這件事沒完”五個大字。
溫宣桑縮了縮,識相地閉嘴。一路上大哥都沒有提起過這個,還以為他忘掉了。現在看來,她真是太會做夢了,大哥分明是要等到沒事的時候,再坐下來好好把賬一筆筆來跟她慢慢算。
溫良玉接著解釋:“簡單地說,就是合著演一出戲,把該下馬的人都拉下來。最後,我們得到的好處是以後不會再被莫名其妙地攻打,他的是踹散他家那個爛架子,順帶把雲縱修解脫出來。”當然,對他來說,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一次斷掉所有退路,確保以後不會再橫裏殺出個什麼親戚來,把這容易心軟的笨丫頭拐走。不過這條天知地知他知就足夠了,某個笨蛋不需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