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於道泉先生離開我們已經頗有些年頭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至今還不時在我耳邊、眼前飄動。可見他留給我的印象之深刻了。
古今中外的學術史、藝術史等裏麵都提供了一些例證,證明大凡有天才的人,其言論行動,在平常人眼中都難免有點怪。怪者,和平常人不同也。中國的米顛拜石不是傳為千古佳話了嗎?
於道泉先生是一個有天才的人,他的行動也常常被人認為是“怪”。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有所感知。記得有一次他親口對我說:“我的腦筋大概是有點問題。”關於這方麵的傳聞,那就更多了。據說,他為了學習西藏文和蒙古文幹脆搬進了雍和宮,同蒙古喇嘛住在一起,因此得了一個綽號“於喇嘛”。他在巴黎時,聽說西紅柿極有營養,於是天天隻吃西紅柿,一天吃五六斤之多,結果瀉了肚。在倫敦時,適逢陳寅恪先生在那裏治療眼疾。為了給寅恪先生解悶,他天天到醫院裏去給陳先生讀書,讀報。讀的書中就有馬克思的《資本論》。但是同時他在研究“鬼學”,他相信有鬼。離開北大到民族學院以後,他曾研究過無土種植,後來又研究號碼代音字問題。總之,這些行動都被認為是“怪”的。
為什麼這樣的“怪”會同天才聯係在一起呢?一個有天才的人,認準了一個問題,於是心無旁騖,精神專注,此時此刻,世界萬有不存在了,芸芸眾生不存在了,是非得失不存在了,飛黃騰達不存在了,在茫茫的宇宙中,隻有他眼前的這一個問題,這一件事物。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焉能不發古人未發之覆,焉能不向絕對真理走近一步呢?
但是,在平凡的人類眼中,這就叫做“怪”,於道泉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怪人。
對於於道泉先生,還必須進一步更深入更徹底地挖掘一下。我們平常讚美一個人,說他“淡泊名利”,這已經是很高的讚譽了。然而,放在於道泉先生身上,這是遠遠不夠的。他早已超越了“淡泊名利”的境界,依我看,他是根本不知道,或者沒有意識到,世界上還有“名利”二字。他的這種超越,同塵世間庸俗之輩的蠅營狗苟的爭名奪利的行徑比較起來,有如天淵。
於道泉先生是我們的楷模。
因為於道泉先生留下的學術著作不多,他那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學養,今天很多青年學人都不知道了。這是極可惋惜的事。現在王堯教授編集成了這樣一本書,發潛德之幽光,垂厚愛於未來,使於道泉先生這樣一顆在中國學術界的天空裏的流星又發出了璀璨明亮的光輝。我們都要感謝王堯教授。
2000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