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陳二,他說話太誇張。加上王貓我們一夥兒共三個人,在他嘴裏卻是一個聲勢龐大的丐幫,並且牛哄哄的一路宣嚷,前後嚇倒過好幾個人。要說吧,吹牛皮是他們家祖傳技藝,他有責任傳承下去,並且發揚光大,否則對不起十好幾代祖宗。陳二的爸爸是個偉大的人,偉大就偉大在居然生出了陳二這樣一個天才兒子,家學光大有望,所以在陳員外的砍刀砍到頭頂上那一刹那時,他想到陳二這個孩子,頓時覺得無愧列祖列宗,於是死得很安慰。七歲的陳二逃出來後,開始在江湖上闖蕩。由於他一開口說話,附近的牛皮就會破裂,因此他受盡了毆打。隨著年齡的增大和功力的加深,他一張嘴,一個城市的牛皮就全部報廢。城市中與牛皮有關的商家與市民就聯合起來上書市政府要求驅逐他。於是他從一個城市被驅逐到另一個城市,然後再被驅逐。後來四海城市聯合會發布統一公告,禁止他進入任何一座城市。他隻好在鄉村流浪。可是四海鄉村聯合會馬上也召開大會,發布統一公告,不準他再在鄉村立足,因為隻要他一張嘴說話,方圓十裏以內,不管再怎麼癟瘦的牛,肚子都會迅速膨大最終破裂,牛皮變成碎片。城市和鄉村都不讓自己呆了,陳二想往天上去,可是上帝不給他扔梯子,他爬不上去。他又想往海裏去,但他不會遊泳,又不想被魚吃。他非常鬱悶,隻好去西北荒無人煙的大漠弋壁。他就是在流放去大西北的路上遇到本幫主的。
由於他天天講月月講,說我們的相遇具有曆史意義,所以我就在這裏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景。
這要從我和王貓一次小小的逃亡說起。那天我和王貓流浪到附近鎮上,看了看街道的風水,在街中間人多的地方擺出破缽,準備在此營業。王貓裝作斷了腿,爬在地上喊“好人,可憐可憐吧”。我是有文化的,負責廣告的製作,拿粉筆在王貓前頭書寫我和王貓的悲慘遭遇。我的字寫得非常好,在我家還很闊的時候,我買過龐中華的字帖,悉心揣摩,並寫了幾個字寄給龐中華批改。龐中華回信說我具有成為書法家的潛質。所以我一直有個偉大的理想,就是在乞討到足夠的錢後,就買身好衣裳和一套文房四寶,去繁華都市賣字,就讓王貓當書童,跟著背桌子和筆墨紙硯。這個偉大的理想支撐著我率領王貓風餐露宿,從西北一路往西安移動。
我製作好我們的廣告後,就算是正式開張了。可是我剛在王貓旁邊坐下來,就闖過來一彪比我們還髒的人,說我們占了他們地盤,要砍死我們。我不認為他們隻是恐嚇,因為為首的那位手裏真的拿著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我和王貓都是好漢,不約而同地認為不能吃眼前虧,於是撒腿就跑。在逃出街道的一刹那,我回了下頭,發現我和王貓的位置已經被兩個乞丐占了。
那幫肮髒的乞丐隻追到鎮口,我和王貓卻狂奔了二十裏。王貓是個非常懶的人,極少做這樣的爆發性劇烈活動,本來我懷疑他能不能從那幫乞丐的刀下逃生,沒想到他跑得居然比我還快,如果不是我支撐不住叫住他,他有可能一口氣跑到西安去。我說王貓別跑了,他沒聽見。我大聲說王貓他們不追了,他依舊腳下如風。我聲嘶力竭地呐喊:“王貓,該睡了!”他才頓時變作麵團,頹然臥倒在黃泥路上。
黃泥路的左側是三間破平房。我很佩服創造了這座工程的建築師,他居然能把磚牆砌得就象城市廣告牌上的美女一樣曲線飽滿,房子卻沒有倒蹋。房門正上方釘著一個一米多長的牌子,上麵寫著五個大字。我說過我是有文化的人,我認得那五個字是:“環球大酒店”。我望著那五個字,心中充滿鄙夷。“沒有我寫的好!”我對王貓說,語氣非常自豪。
王貓是個庸俗的人,對精神文明從來不關心,他隻關心沒了破缽,以後怎麼討錢。因此我有些鄙視他。這時候我想到了那幅精心製作的廣告,不禁有些憤怒。那是我的作品,卻被一幫無賴強行搶去,無償使用,還有什麼比這種豪奪更無恥的?於是我鼓動王貓陪我回去找他們談判,我們可以不在鎮子上討錢,但是那個廣告的版權卻無庸置疑地屬於我,至少他們得給些稿費。可是王貓不去,領頭乞丐手中那把已經生鏽的鉛筆刀讓他不寒而粟,他怕被他們砍死。而且我說過,他非常之懶。在我們離開家鄉出來流浪以前,一天一個小偷踩錯點兒摸到了他家,狂搜一番什麼值錢的也沒有。按小偷們的規矩,行動後不能空手而歸,於是就掂起隻鍋要走,不料剛提起來,就聽見“咚”一聲響,有東西摔到了地上。王貓被驚醒,看到有人偷鍋,爬起來就趕。小偷見他追得緊,撥出水果刀,回頭劈麵砍了他一刀,砍下老大一片兒東西。王貓心想這下死定了,可是不覺得痛,用手一摸,原來小偷隻是把他臉上五寸厚的灰砍掉了。王貓不敢再追,悻悻回到家,發現自己的鍋就在地上,那小偷原來隻是提走了一幅鍋巴。他發現平時不洗臉不刷鍋,在關鍵時候竟救了自己,更加懶得有理了。當日我們一起離開家鄉外出流浪時,他臉上的灰大概有一尺厚了。我出身書香門第,具有比較高貴的血統,就是去流浪,也要做個體麵的流浪漢,我不能容忍這麼髒的人追隨我,於是拿斧子連劈帶砍,最後又用菜刀削了半天,終於把他的臉皮兒剝出來了。
我現在就坐在黃泥路上,指望又懶又怕死的王貓陪我跋涉二十裏地,冒著被生鏽的鉛筆刀砍死的危險,去維護我的廣告版權。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不合人情,我不該對他有這麼高的期望。然而我心裏還是非常生氣,覺得死豬一樣躺在地上的這家夥窩囊死了,百無一用,讓我操碎了心,卻無法得到哪怕是一丁點的安慰。就在這時,我看到一隻幹瘦的青蛙從東方踽踽而來。
確切說那不是隻青蛙,而是一個酷似青蛙的人。再確切說,不是水草窩兒裏的青蛙,而是被曬幹的青蛙。四肢和身軀被風幹了,隻剩下一個碩大的腦袋。而這個碩大的腦袋,隻是為了那張遼闊的大嘴巴而存在,眼睛鼻子的地位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至於有沒有眉毛和耳朵存在,則需要加以考證。他背著個連丐幫的人都不要的破布包,迎著血紅的夕陽孤獨地走過來。
我承認我這輩子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奇觀,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我是個求知欲很強的人。那隻幹青蛙走近,對我充滿解剖研究意味的目光很不滿,翻起白眼說:“看什麼看?沒見過帥哥啊?”
我承認我這輩子從沒有象現在這樣想吐,而且從沒有象現在這樣吐得一踏糊塗。昨晚在我的領導下,王貓偷了一隻雞,我指示他生起火來烤了,然後去蹲坑兒排空胃腸,準備大吃。由於沒有我的監督與指導,王貓把雞烤得一片兒焦糊一片兒生,就象那些時髦的藝術流派的作品,在相當小的文本空間內創造下了不可能具有的反差。我在憤怒之餘,很驚訝他還具有這樣的藝術品質。將就著把雞吃了,結果塞在胃裏不消化,一直不舒服。這時候那些雞血雞肉雞骨還有幾根雞毛洶湧而出,噴瀉在王貓身上。
王貓正在為失去了錢缽而憂傷,這時又被吐了一身,倍感痛苦。他一下子坐起來,伸手抓住青蛙的左小腿,把他倒提起來,摔麻袋似的將他在地上翻來複去的摔撲。對於王貓的這種血腥殘暴我一點也不吃驚,欺軟怕硬是他的本性,他對硬的人有多怕,對軟的人就有多狠,平時壓抑得越厲害,逮到個機會發泄時就越瘋狂。
我狂吐之後,胃裏暢快不少,於是興致勃勃地旁觀王貓摔打青蛙。青蛙的嘴不但大,沒想到還很硬,在顛撲中還能說話,而且是淘淘不絕地說。我聽他叫道:“我陳二縱橫江湖三十年,未曾遇到敵手,沒想到今天在這裏碰到了世外高人。好了英雄,你住手吧,天下第一是你的了,以後誰要想爭,必須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這些話聽得我非常不爽。他是不是吹牛放屁我不管,他錯就錯在不該當著我的麵推祟王貓武功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一了,他的領導--我往哪兒安排?因此當看到王貓暈乎乎地要住手,我黑了臉說:“再摔一會兒。”
青蛙不等王貓執行,早已在他倒提的手裏衝我雙手抱拳,朗聲叫道:“哎呀,這位前輩,幸會幸會,難怪這位英雄神功蓋世,如此了得,原來是有前輩在旁邊指導。我陳二一生遍閱天下英豪無數,從未見過象您這樣仙風道骨氣宇軒昂英明神武的前輩高人,令人一見,頓生無限敬仰之情!”
我是個正直的人士,向來反感阿諛獻媚之辭,但是我覺得這個叫陳二的青蛙這番話還算中肯。還算而已,沒有完全到位,所以我並不急著讓王貓把他放正。陳二真是聰明伶俐的可造之材,馬上進行補充:“本來我陳二打遍天下,沒有對手,內心非常孤獨,已生退隱之念,今日得遇世外高人,讓我終於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實在是天意安排。我意已決,要拜前輩為師,鞍前馬後跟隨您老人家。”
我雙手叉腰,高傲地點了一下頭,說:“孺子可教。”命王貓放他下來。可是王貓卻又不高興了,因為陳二隻顧對我公關,把他冷落了。王貓說:“我再摔幾下。”又叭叭叭地摔撲起來。陳二大叫:“師父救我!”
兩個人的時候,我會尊重王貓的人權,大肚地容忍他發發小脾氣,使使小性子,但是在第三人麵前,尤其是在這個對我充滿敬仰之情的陳二麵前,我的權威絕對不容褻du。我板著臉說:“王貓住手。”王貓不住。我震怒,在王貓肥大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我叫你住手,你耳朵裏長豬毛了?”
沒想到王貓存心讓我難堪。他翻了翻白眼,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又不是我媽。”
“我是你領導。”
“你憑什麼領導我?”
“憑我學問比你高。”
“沒見過憑學問當領導的。”
“我字也寫得比你好。”
“沒見過領導自己寫文件。”
“我可以把我的名字簽得很花。”
“簽得花有屁用?”
“簽名是領導最主要的工作之一,我至少在這方麵具備了做領導的實力。”
“我早就具備了做公務員的實力,我現在還是倒黴蛋。”
我沒想到王貓在關鍵時刻竟如此庸俗與反動,痛心疾首,厲聲喝道:“我爺爺當過你爺爺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