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除夕之夜,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喜氣洋洋,衛府廳堂開設家宴。落塵不時張望門口,希望靜康能遵守諾言在今夜回來,卻始終不見人影,希望就快變成了失望。老太爺咳了兩聲道:“衛家從我父親開始從商,創下衛家老號,到我手中,再傳給天明、天宮,整整八十八年。由一開始的錢莊、布行、古玩到工廠、作坊,靠的是信譽,變通還有手段。奸商,奸商,無商不奸,但再奸,奸不過這世道。大清朝亡了,你們口中那個什麼國民政府也不行了,軍閥政府混戰,今天我打贏了你,明天你打贏了我。雖然我老頭子哪兒也不去,心裏比誰都清楚。康兒、哲兒、霞兒,一天一天鬧的是什麼?還不是又要把這世道顛個個兒?鬧吧,鬧吧,正經還得鬧騰一陣呢。隻希望,革來革去,別革了自己家裏人的命。”靜哲低著頭,也不做聲。忽聽外頭有人道:“爺爺放心,您這麼英明,孫子也不會糊塗。”

落塵喜道:“靜康。”

老太爺臉上露出笑容,“終於舍得回來了?還以為年都不過了呢。”

靜康看一眼落塵,道:“一家團圓嘛!怎麼可能不回來?”轉眼看到靜哲,靜哲狠狠白了他一眼,靜康原本帶笑的臉上暗淡下來,找了一圈不見繼凝,心中更加難受。

靜霞笑道:“難得四哥回來,我去扶凝姐姐出來吧,一家團圓,怎好少了她?”

靜康忙道:“我去看看凝兒。”

靜哲搶上前一步,“我也去。”

老太爺揮手道:“都去吧,都去吧,將凝兒帶來,也該開飯了。”

靜哲氣鼓鼓地走在前麵,靜霞拉著靜康的衣袖悄聲問:“四哥,你這一陣子跑到哪兒去了?讓我好找。凝姐姐的病你也不管,不怪五哥氣你。”

靜康故意提高了聲音:“我也不想,有重要的事。我那天出去,你猜遇到了誰?”

“誰?”靜霞附耳過去,靜哲放慢了腳步,豎起耳朵。

靜康注意到他的動作,聲音放低了,“李大釗先生。”他的聲音剛好能讓靜哲聽到,又聽不太真切,靜霞全神貫注地聽他的答案,沒注意到靜哲已經停下,撞得結結實實。

“啊呀”一聲,靜康捂著鼻子叫:“五哥,你想撞死我。”

靜哲也不管她,急急地問:“李先生說了什麼?”

靜康笑道:“你不生我氣了?”

“哼!”靜哲不問了,轉身又走,不出三步,回過頭來道:“四哥,李先生到底說了什麼?”

靜康靜霞同時大笑,靜康左手搭在靜哲肩上,右手搭在靜霞肩上,邊走邊道:“聽我慢慢說,李先生前一陣在北大演講,德國戰敗,膠東半島……”兄妹三人緊緊挨著,談論最新的消息,探討最新的思想。

繼凝漠然地看著靜康,不激動也不歡喜,眼圈也沒有紅。靜康輕喚:“凝兒,你好點了麼?四哥來看你了。對不起,四哥隻顧忙自己的事,都沒有照顧你。”

繼凝冷冷地道:“五哥把我照顧得很好。”

靜哲喜道:“凝兒,你——”

靜霞打斷他,“我看凝姐姐今兒精神不錯,我們來接你到廳堂吃團圓飯的。”

靜哲道:“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不願意去……”

“我去。”繼凝撐起身,“五哥,你來扶我一把。”

靜哲欣喜莫名,有些手忙腳亂。靜霞幫繼凝換了衣裳,與靜哲一左一右扶著她出門,留靜康在後頭無聊地跟著。剛走過荷花池的圍廊,繼凝已經開始喘,虛弱地道:“五哥,我走不動了。”

靜哲攔腰將她抱起,大闊步前進,生平第一次有種男人的驕傲。靜康在後麵怔怔地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幾個孩子玩石頭、剪子、布,靜哲總輸,就罰他背繼凝或其他姐妹。那時大姐二姐還未出嫁,三哥有時也偷偷地跑來與他們玩兒。曾幾何時,小男孩兒長大了,小女孩也長大了,靜哲的臂彎可以嗬護他心愛的女人了。看到繼凝溫順地棲息在靜哲懷中,心中既酸又甜,酸的是繼凝對他不假辭色,甜的是繼凝終於肯接受靜哲的感情了。說不嫉妒,是騙人的,畢竟將近十年的時間,她眼中隻有一個四哥,但欣慰的感覺多過嫉妒。這代表什麼?他不再愛她了麼?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她?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愛情,也沒有精力認真去想這個問題。目前的情形,他愛不起任何一個女人。

席間,靜哲對凝兒嗬護備至,自己沒吃多少,給繼凝夾了滿滿一碗,繼凝淺笑,直搖頭說吃不下了。

落塵替靜康夾菜,靦腆地一笑,靜康也夾給她,繼凝偶爾幽幽地看一眼,擠出一抹虛弱的笑,給靜哲添菜。靜哲還兀自美滋滋的,猛吃了三大碗。

吃罷飯,放鞭炮,發紅包,對月賞雪,繼凝要回去休息,靜哲堅持陪著,靜霞也未反對。

扶她躺下,靜哲溫柔地道:“好好睡吧,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繼凝幽幽地看著他,輕聲道:“五哥,你沒什麼話問我?”

靜哲淺笑,“問什麼?隻要你讓我親近你,我就知足了。”

“五哥,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喜歡你。”靜哲握她的手,貼在頰邊,歎口氣道,“不管你對我真好還是假好,不管你心裏有四哥沒四哥,我都對你好,我不求別的,隻求你別拒絕我的關心。”

“五哥,”繼凝閉上眼睛,聲音低緩顫抖,“病著的時候,我像死過一次了,要不是你一直在身邊陪伴我,鼓勵我,呼喚我,我真會一睡不起來。昏迷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場噩夢,過去種種一幕一幕地倒映回來,對四哥的崇拜、相思、癡戀、心痛、絕望,都重新經曆了一次,心反而沒那麼痛了,像麻木了一樣。睜開眼看不到四哥,我就想,斷了吧,這麼好的人在身邊,為什麼不珍惜?守著那分癡戀守了十年,還不夠麼?但是,想得容易,做起來好難。剛才見到四哥,我故意不理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心好悶好悶。”她張開眼睛,盈滿淚水,“五哥,我真的不可救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