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紅的喜轎,大紅的吉服,大紅的蓋頭。不同的是,沒有大紅的迎親隊伍,轎子從正氣堂抬到菊園門口,新郎將新娘直接從花轎中抱出來,抱著她行禮拜天地,抱著她入洞房。老太爺半躺在躺椅上接受新人的拜禮,中風使他的麵部看不出表情。為了不讓靜哲起疑,靜平照例在醫院照顧他;為了凝兒的身體著想,一切禮儀從簡;為了表示不分大小,落塵沒有上座受禮,她站在人群中間,看著靜康穿著大紅的吉服與繼凝行禮完婚。鬧洞房的一項也省了,繼凝不能喝酒,喝了半杯茶代替交杯酒。僅這幾項下來,繼凝已經支持不住,喘息不止,靜康幫他脫了鳳冠霞帔,讓她舒服地躺在床上休息。

繼凝拉著靜康的手道:“四哥,我終於成為你的妻子了。”

“是,”靜康哄著她,“你累了,快睡吧。”

繼凝拉過他的手枕在頭上,模模糊糊地道:“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的身子髒了,但心是幹淨的。我把我的心交給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睡著了。

靜康看著床邊鮮豔的鳳冠霞帔,仿佛看見落塵恬靜悠然地坐在那裏,彎彎的柳葉眉,鮮豔的朱砂痣,晶瑩剔透的眼眸,嬌豔欲滴的紅唇……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踱到窗邊,推開窗戶,讓夜風吹扶他淩亂的心思。

落塵待喜娘走後,就呆呆地站在菊園門口,看著室內蘊紅的燭光,跳躍著將兩條人影映在窗欞上,人影遠離了窗子變小了,一條躺了下去,隻餘一條佇立。她閉上兩眼不敢再看,不經意竟擠出兩行青淚,原來臉上早已濕了。淚滴順著麵頰滴在地上,她聽到心底深處有同樣滴滴嗒嗒的聲音,就不知滴的是淚還是血。原來心在哭泣的感覺是可以聽到的。人影動了,朝窗子走來,“快走吧!”心底的聲音這樣說,腳下像生了根,怎樣也拔不動。猶豫之間,窗戶開了,靜康站在那裏,不期然地與她目光相對。時間停止了,呼吸停止了,他們聽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彼此眼中的哀傷和無奈。良久,良久,落塵像從夢中驚醒,急急地轉身,落荒而逃。

“落塵!”靜康想也沒想,推開門追了出去。

今夜是他們的洞房花燭,菊園的仆人搬到後院去了,將前院收拾成新房,沒有人會來打擾新人度春宵的。門響將繼凝驚醒,她張開眼,看不到靜康,驚慌地喊:“四哥,四哥……”隻有夜風的聲音回應她,她掙紮著爬起來,走了兩步摔倒在地,撐起來又摔倒。她伏在地上哭泣,“四哥,你在哪兒?四哥,四哥,你回來啊。四哥,你在哪兒?”

跑出菊園,穿過荷花池的回廊,在自由居的門口,靜康追上了落塵。他從身後一把將她抱住,緊緊摟在懷裏,仿佛填滿了心中的空虛。落塵掙紮著,發髻亂了,衣衫散了,淒淒哀哀地懇求:“放手。”靜康轉過她的身子,月光映射著她臉上的淚痕,更顯淒美哀怨,靜康低歎一聲,吻上她顫抖的紅唇。落塵推著他,漸漸地,推拒的雙手改攀在他肩上,將他拉近自己。也許是今夜的月光太美麗,也許是受傷的心太無力,也許是潛在的忌妒心理作祟,也許她根本沒辦法思考這些,也許……不知道誰先移動的腳步,原來心痛的感覺可以讓人失去理智,他們第一次放任感情宣泄,用靈肉結合的方式,在靜康與繼凝的洞房花燭夜,度過了他們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杜鵑悄悄地拾起門外零落的衣衫,將房門關好,悄悄地將夜留給愛得苦澀的人。

夏夜的晚風徐徐吹拂,月娘展露溫柔的笑靨,星光調皮地眨著眼睛,為著最美好而神聖的一刻作見證。水乳交融,蓮蓬並蒂,當感情不再壓抑,當心靈得到撫慰,除了愛,沒有任何一個字可以形容此刻的感覺。

落塵輕手輕腳地離開床榻,對鏡梳理長發,回頭怔忡地看著靜康沉靜的睡容,他有無數個夜晚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焦慮和疲憊使他消瘦了許多,即使在喜服的掩映下也揮不去那種頹然的氣質。昨夜,他就像在沙漠裏行走了數天的人,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甘泉;也像一個疲憊的孩子,汲取母親的溫柔和關愛。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她的心赤裸裸地剖給他,再無一絲防護,然而,心情卻更加沉重。她終於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竟然是在他與別人的洞房花燭夜。她想哭,又想笑,五味陳雜的感覺交織在一起,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哀。是不是愛在真正付出之後,換來的就是痛苦?是不是愛在迸發的時候,就會燒傷自己?是不是愛在剖開之後,就隻剩下空虛?她搖頭,再搖頭。

一具溫暖的胸膛靠近她,靜康的身影在鏡子裏出現,雙臂交疊在她胸前,就這樣靜靜地摟著她,誰也不想說話。他將頭抵在她肩上,深深汲取她自然的馨香,溫柔醉人的柔軟,不似好些天來在凝兒身上嗅到的那股死亡的味道。凝兒?!靜康猛然一震,她恐怕已經醒來了,四更早過,新房附近沒有其他人,如果她醒來見不到人……靜康不敢往下想,跳起來就往外衝,忘了穿外衣,忘了給落塵一句話。

落塵緊跟著站起,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張了張嘴,卻叫不出他的名字。閉上眼,感覺不到眼中有淚,隻能聽到心底的滴嗒聲。猛然,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將繼凝一個人留在新房整整一夜,會發生什麼事?急忙穿好衣服,她匆匆趕到菊園,遠遠地就聽到靜康悲愴的呼喊:“凝兒——”

落塵心中咯噔一聲,跑進大門,看見靜康跪在地上,緊緊地抱著繼凝冰冷的身體,悲痛的眼淚滴滴垂落。繼凝還穿著大紅的襯衣,紅的床,紅的新房,映襯得她的麵容更加慘白,緊閉的眼角猶有淚痕,新娘的紅妝被淚水衝刷得交錯淩亂,頭頸手臂軟軟地垂下,身子已經僵硬了。

“不,”落塵捂緊嘴,踉蹌地後退,“不會的。”絆到了門檻,她跌坐在地上,這是天在懲罰他們,懲罰他們的不忠不義,但這方式太嚴厲,代價太大了。如果要罰,為什麼不罰在她身上?老天爺,你太殘忍。

繼凝的死訊迅速傳遍了衛家各院,菊園又忙碌起來,昨日辦的是婚禮今日辦的是喪禮。月奴哭得死去活來,除了叫“我苦命的孩子”,其他的話都不會說了。

靜康始終抱著繼凝不放手,神情癡癡的,一直說:“是我害死她,是我害死她。”

大家見他隻著襯衣,還道他昨夜是與凝兒一起,做了一夜夫妻,人就死了,心中難免自責悲痛,所以紛紛來勸:“是這孩子命薄。她了了最後一宗心願,走得也算瞑目了。”隻有落塵明白靜康說的是什麼,聽到這話,更加難受,如果沒成親,她也不會……見靜康癡了般的樣子,恨不能替凝兒而死,心中就像被千刀萬剮,疼得無以複加。

壽衣棺木等東西是早就準備好的,但無論怎麼勸,靜康就是不放手。大家急得沒法子,柳氏隻好拉過落塵道:“你勸勸他,他都抱了一天一夜了,大夏天的,屍身會壞的。”

這種時候,誰勸都可以,惟有落塵開不了口。所有的人都將目光轉向她,她直直地走向靜康,跪在他們身邊,指甲嵌進肉裏,哽咽道:“要怪就怪我吧,如果可以,我寧願死的是我,但事已至此,你難道要抱著她一輩子麼?生前已經對不起她了,不要讓她死後還錯過了股胎轉世的機會。”

她伸手想去碰繼凝,靜康反射性地躲開,喝道:“別碰她。”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光說不出是悲痛、責怪、難以置信,還是憤恨。

落塵呆呆地迎視他的眼光,又低頭看了看繼凝的屍首,仿佛繼凝也在說:“你是罪魁禍首,有什麼資格在這裏說話?”

她下意識地後退,跌倒在地。靜康調轉眼光,又呆呆地看著繼凝。落塵狼狽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出菊園。“落塵。”幾個人叫她都不回應,柳氏奇怪道:“這孩子怎麼了?”

靜霞忙道:“我去追她。”

落塵一口氣衝到荷花池的回廊,趴在欄杆上狂嘔。水中的魚兒驚得逃走了,含苞待放的蓮花也像看不起她似的開在老遠的地方。落塵突然想起,這裏據說有靜燁的鬼魂呢,是大白天孤魂不出來,還是連鬼都不屑與她照麵。恍恍惚惚的,她的身子向池中傾倒。

“落塵!”有人大喊,接著一隻有力的手將她抓牢,靜安的臉出現在她眼前,對她吼道,“你想幹什麼?”

落塵被吼得清醒了,身子癱軟,靜安扶穩她,放柔了聲音問:“你怎麼了?”

她答不出來,隻有眼淚不停地往下掉。靜安心痛地看著她,“我送你回自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