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力氣反對,靜安半抱半扶地將她送回屋裏,一片淩亂,靜安看到大紅的新郎禮服,一切都明白了。杜鵑端水進來,看到落塵的樣子,慌道:“小姐,你是怎麼了?”搖晃了一下也不反映,急道,“凝小姐的死,又不是你的錯。”
她這一句將落塵的自責推得更深了。靜安突然道:“真的受不了那天,來找我。”說完轉身離去。靜霞等靜安走了,才進屋來,環視一眼滿目淒涼,搖晃一下落塵道:“四嫂,四哥是一時悲痛,並沒有真的怪你呀。”
落塵看著她同情的目光,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
“凝兒,凝兒,凝兒,”靜哲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靜平過來問:“五弟,做噩夢了。”
靜哲抓緊靜平的手驚恐地道:“二哥,我要見凝兒。我剛才夢見她來跟我道別,說要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
“別傻了,隻是夢而已,咱們現在在船上,怎麼見她?你整天想著英國那麼遠,才會夢到她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快睡吧,早些治好病,早些回來見她。”
“嗯。”靜哲躺好,心中道:“凝兒,等我回來。”
衛天明沒辦法,最後讓人抓著靜康,硬將繼凝從他手上拉出來。靜康掙紮不停,衛天明一狠心,敲昏了他。
落塵細心地幫靜康擦拭冷汗,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半夜,靜康張開眼睛,猛然坐起,劈頭就問:“凝兒呢?”
落塵道:“已經下葬了。”
靜康爬起來穿鞋,“在哪兒?我要去看看。”
“我不知道。”
靜康急得對她喊:“你還知道什麼?”
落塵垂頭咬唇,低低地道:“爹沒告訴我,就是怕我告訴你。人已經去了,你拖垮了自己,她也不能活過來,還是休息一下吧。”
“人是我害死的,你叫我怎麼休息?”
“我知道,你心裏內疚,又不好怪我,就折磨自己。”
靜康粗聲粗氣地說:“我不怪你,隻怪我自己。明知凝兒身邊離不了人,還和你……”他不說了,舉步要跨出房門。
落塵在後麵問:“你後悔了?”
靜康停下,佇立良久,終於沒有回答她,門開走了。落塵默默地折好被子,抽出枕下沾著血汙的白緞,血色暗淡幹涸,正如他們剛剛開始便夭折的情感。她根本分不清心中的痛是因為對凝兒的內疚還是對靜康的失望,他們之間甚至比回到原點之前更可悲。
靜康在凝兒墳前跪了一天一夜,又回到過去整天不見人影的日子。以前至少還“相敬如冰”,現在變成相見如冰了,一個月居然說沒超過三句話,那三句話是——
“爹讓你到他房裏去一趟。”
“爺爺今天可以說幾個簡單的字了。”
“下個月,我要回娘家一趟,家裏捎來信說我娘病了。”
三句話的回答是三個“嗯。”
今天是凝兒的尾七,靜康在菊園裏擺好香案,祭拜過後,捧了一小盆剛發芽的雛菊,對著香案喃喃道:“這是我托人從南方帶回來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凝兒淚’。聽說花色淡黃,在花瓣的中央有幾點瑩白,就像眼淚。我現在種下,到九月就可以開花了,你喜不喜歡?”
他真的拿起花鋤,將花苗種下,拿了桶到荷花池中提水。池中荷花開得正盛,滿池的荷葉鋪天蓋地,各色盛開的荷花在綠葉掩映中更顯嬌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看到菊想到凝兒,看到蓮自然想到落塵。靜康看呆了,腳下一滑,滑進池中,好在這裏池水不深,剛剛及腰,他歎口氣,洗把臉,繼續提水澆花,任憑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第二天早上,落塵不見靜康過來換衣服,還以為他一夜未歸,杜鵑到書房收拾,才發現靜康躺在那裏,發著高燒。從上次受傷之後,他身體的抵抗力就大大下降,昨夜穿濕衣服吹了點風,今天就開始發燒。
兩人急忙將他扶回主臥室,找了大夫來看,幸好隻是著涼。靜康昏昏沉沉地睡著,落塵倚在床邊,已經有好久沒這麼近地看他了,他又憔悴許多。通常,不見麵比見麵好,某天多說了一句話,就會一夜睡不著,感情如流水,付出收不回。
靜康低低呻吟,喊著:“不,不。”
落塵倒了水,扶他起來喝,靜康靠在她身上,嗅到一股久違的馨香,抬手打翻了杯子,將落塵拉到懷裏,熱切地吻她。清醒時壓抑的情感,迷糊中激烈地爆發,他貪婪地汲取她口中的水分,來潤澤他饑渴的心靈,順著感覺追尋熟悉的觸感,她柔軟清涼的肌膚是他最好的退燒藥。落塵用盡力氣推出一絲空隙,鄭重地問:“你知道我是誰麼?”
靜康深深地看著她,歎息地道:“落塵。”話音結束在****的洪流中,落塵伸出手臂,抱緊了她的丈夫,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
汗水,喘息,呻吟,一切漸漸平息,靜康眼神依然,頭埋進她頸肩,低語道:“每天對你冷冷淡淡,我痛苦;親近你,想到繼凝,我也痛苦。該怎麼辦?怎麼辦?”他挨在她身上睡著了。
落塵憐惜地輕撫他汗濕的發,“我又何嚐不是呢?”
再次清醒,靜康疑惑地看著周圍,看到了落塵坐在梳妝台邊,記憶一點點回到腦海,原來那些美好的旖旎風情並不是夢。落塵聽到聲音回過頭,溫柔地笑道:“你醒了。”
靜康像被什麼咬了一口,從床上跳下來,仿佛聽到繼凝淒切的呼喚:“四哥,四哥。”他抓起衣物,逃命似的奔出門。像牙木梳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落塵聽不到,她眼前隻有靜康驚懼的神情和匆促逃離的身影。欲哭無淚,欲笑無聲。哀莫大於心死,她從容地拾起木梳,為自己挽了一個漂亮的發髻。走到院裏喊:“杜鵑,咱們該走了。”
杜鵑由下人房中出來,疑惑地問:“到哪去呀,小姐?”
“不是說好今天回王府的麼?”
“可是姑爺不是病著?”
“好了。”
“好了?”杜鵑探頭看看,房間裏已經沒人了,床上的被褥還零亂,“我進去收拾收拾。”
“不用了。”落塵率先走出大門。
“小姐,等等我呀,咱們給老爺夫人的禮物還沒拿呢!”
兩天之後,柳氏見落塵還沒回來便派人到王府去問,說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就走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宣王府和衛家立即派了所有人去找,就怕世道混亂,出了什麼事。
靜康匆匆走進家門,手裏捏著葛雲飛剛剛給他的信函,上海之行必須要提前了,他一路都在猶豫,該不該跟落塵知會一聲。雖然他不說,家裏人也會告訴她,但是這一走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兩個月,甚至,可能沒命再回來。那天倉惶離去一定傷了她的心,如果不告而別,許多話現在不跟她說,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管家踉蹌地迎上前來,驚慌地道:“四少爺,你可回來了,四少奶奶她不見了。”
“什麼?”靜康一把抓起老管家的衣領,“你再說一次。”
“四、四少奶奶不見了。”老管家嚇得聲音發抖,他看著四少爺長大,從沒見過他的臉色這麼恐怖。
“什麼叫不見了?不見多久了?”
“兩天了,回娘家以後的第二天就不見了。宣王府說回來了,可是家裏根本沒見到人。”
“落塵。”靜康像發了瘋似的往自由居狂奔。
“四少爺,”老管家拾起地上的信函,“你的東西。”哪還看得見靜康的背影?
“落塵,落塵,”靜康一路狂喊:“落塵,你出來,你聽到我的聲音了麼?你出來。”
柳氏出來攔住他道:“人不在家裏,已經派人去找了。”
“不會的,不會的!”靜康猛搖頭,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杜鵑呢?她一定知道落塵在哪裏。”
“杜鵑也一起走了。”
靜康覺得心髒有一瞬間停止跳動,跌坐在地。
“康兒,你不要嚇娘啊。”
他猛地躍起,低喃道:“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北平城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一個茫然無助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每見到一個人就抓著問:“你見到落塵了麼?你看到我的妻子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