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1]姚雪垠的長篇小說《長夜》,以二十年代軍閥混戰時豫西山區農村為背景,描寫了一支土匪隊伍的傳奇式的生活,這是“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中絕無僅有的描寫綠林生活的長篇小說。此書譯為法文後,姚雪垠被授予馬賽紀念勳章。
《白鹿原》
●蘆葦:哎,提起《白鹿原》感慨無限,不由得脫口而出,“落花流水春去也,白鹿原上。”《白鹿原》小說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問世的,出版不久吳天明就尋上門來找我做電影編劇。當時《白鹿原》的電影改編版權在一個叫羅新的人手裏,他也來找過我做編劇。他們都說,這個編劇你來做最合適。
吳天明、陳忠實和我為這個事兒碰過很多次頭,聚首密議,吃過好幾頓飯。我幹電影這麼多年,有陝西鄉土情結……跟吳天明、張藝謀都說過,我們吃秦川的糧、喝秦川的水,秦川養育我們長大,一輩子都靠著關中鄉土活命呢,拍一部陝西關中的電影是理應盡責的事情呀。雖然《老井》拍得很好,但說的是山西的事兒。這是一種血濃於水的情感,拍攝《白鹿原》義不容辭情不容辭。
但事情一直就這麼吊著。有關方麵說不能拍,“上峰有令不能拍”這個事兒就撂那兒沒人管了。大概在2002、2003年的時候,西影廠又把《白鹿原》的電影版權買到了。廠領導找我來,說把這個重任委托給你了。我是2003年正式開始工作的,到了2007年總共是七易其稿,期間走筆不停地一直在寫它。
○王天兵:我看了兩稿……第三稿和第五稿。
●蘆葦:但是到今天為止,這個電影還是無法拍[1]。心中遺憾雖難以言訴的,好歹也習慣了,這十來年我寫了這麼多東西,真正拍出來的隻有一部《圖雅的婚事》,別的劇本要麼流產了,要麼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隻能束之高閣。
○王天兵:你先談談小說《白鹿原》吧。
●蘆葦:寫陝西鄉土的小說過去有一部《創業史》,下來就是《白鹿原》了。寫《白鹿原》的時候,我把《創業史》重又看了,為了勾起對鄉土的記憶,熟悉它的語言、熟悉它的人物狀態、熟悉人物的精神麵貌。《創業史》的作者柳青是陝西作家裏很有才華的老前輩,文字很地道,但是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創作思路局限太大,難以衝破時代的牢籬。
迄今為止,《白鹿原》是我看到的關於陝西鄉土曆史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
若純論小說技巧,還有很多可商榷之處,小說結構、人物定位、人物與情節的鋪展及轉折,都有可以討論的餘地,但小說最重要的不是技巧。陳忠實無可取代的是他對陝西鄉土曆史的濃烈熱愛與真實的表達。別的陝西作家都沒有做到他的水準。
中國自古以來實際上是一個鄉土國家,但是鄉土小說和有關鄉土的記憶太少了,這是個悖論。我們沒有寫《靜靜的頓河》的肖洛霍夫[2],沒有寫《魚王》的阿斯塔菲耶夫[3],沒有福克納[4]這樣的美國鄉土作家,也沒有哈代[5]這樣的英國鄉土作家,這是中國文學巨大的缺失。
所以,陳忠實的《白鹿原》尤其難能可貴,他真實準確地記錄了鄉土曆史的精神變遷,飽含文史價值,那些被遺忘的曆史場景、曆史人物和曆史生活重新在他的小說中浮現出來。這是陳忠實不可取代的一個功績。他把農民把握得很到位,鹿三、白嘉軒、鹿子霖寫得真是活靈活現,但他沒有充分把握住新舊交替時代裏知識分子的真實心態,比如說朱先生這個人,就比較單薄,但主要人物的心理他寫得真實而信服,這就可以了。中國的鄉土小說就目前來看,這部小說仍是代表作之一。
柳青的社會觀在常識性判斷上是有時代局限的,中國的農村政策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輪回變化,我不知道他的《創業史》拿到今天應該怎麼寫?尤其是政府這次又給了農民一些土地的權利。柳青的人物刻畫和心理描寫很出色,《創業史》那麼厚一部書,隻有第一章,也就是解放前那部分寫得真是叫好。迄今為止,包括《白鹿原》在內,都難達到他第一章的文字水準。他從民國十八年,那就是1929年陝西著名的大旱災寫起,寫到很多難民跑到長安縣黃堡那邊去,就這一段文字水準不比《靜靜的頓河》差,但是再看下去就完了,壞了。可見他縱使有才,但是沒有肖洛霍夫的識見。他對社會學的解釋犯了常識性的錯誤,但這不是他的錯誤,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共識性錯誤,所以也不能苛求柳青。
陳忠實寫《白鹿原》的時候,他已經擁有相對的自由和明確的判斷了,他還有著比柳青更紮實的農村生活經驗,他是農村基層幹部出身,這段經曆成就了他。一個作家能真正了解農民並以農民立場來回顧鄉土,這是前不見古人的。現在漫說九零後、八零後,就是七零後,有誰真正了解農村?這也是個悖論,一個農業文明的古老大國,但是鮮有能表敘鄉土農人的作家與文學,更遑論電影。這是數典忘祖自斷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