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這是生活體驗。我們拍《活著》的時候,藝謀和我都四十三歲了,一些人生的閱曆和人生體驗都經曆過了,所以就能寫出來,也能拍出來。我想《活著》可能是二十多歲的人拍不出來的,他不可能有那麼多體驗。
○王天兵:都是你經過的事兒?
●蘆葦:唉,都經見過了。
○王天兵:我記得你曾說過,《活著》有很多張藝謀自己的閱曆在裏邊。
●蘆葦:沒錯。一些細節實際上是他出的主意。比如說那個王醫生吃了七個饅頭,就是他母親醫院裏發生的事兒。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人都餓得眼睛發綠,當時醫院農場有收獲時會給單位職工改善夥食,有人饑不擇食就拚命地吃,吃到最後胃穿孔動手術。我就直接把這個事情寫進去了。我也會把張藝謀生活裏的一些真事用到電影裏麵去,比如福貴見到他老婆帶著兒子有慶回來的時候,特別激動。這是我親眼目睹張藝謀見他女兒時的真實情境,包括台詞,我都照搬到劇本裏去了,還是很準確很生動的。
○王天兵:還有父母經過的事兒?
●蘆葦:解放戰爭這些是父母們經過的,但是自打“槍斃龍二”以後的這些事兒,我們都看到了,也親曆過了。
○王天兵:張藝謀在拍《活著》前,拍了《菊豆》和《大紅燈籠高高掛》,對這兩部電影你是怎麼看的?
●蘆葦:我比較喜歡《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太風格化,還有學生作業的痕跡,過分依靠強烈的風格來支撐一個電影,可《菊豆》就比較成熟,在展示影片內容的時候,他是個成熟的導演。《大紅燈籠高高掛》我覺得它在藝術水準上比《菊豆》是要低一些。
○王天兵:你覺得《活著》比《菊豆》怎麼樣?
●蘆葦:我覺得《活著》比《菊豆》要老到、成熟而樸實。
○王天兵:電影《活著》給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兩點:一是皮影道具的運用,雖然也有賣弄中國土特產的嫌疑。另外是用板胡拉的主題曲,我最開始聽到的時候,感覺是一個合成器做的,有些單薄,但仍感人。你能不能談談這兩個選擇,為什麼要用皮影和板胡獨奏?
●蘆葦:我和藝謀很願意把陝西關中的皮影搬上銀幕,這是一個情結。再說《活著》原小說主人公缺少動作,剛好利用皮影可以填補。中國電影編劇裏頭對皮影下工夫最多的,可能就是鄙人,拍過陝西關中的皮影專題片麼。
○王天兵:為什麼他偏偏選中皮影呢?
●蘆葦:《桃花滿天紅》不是沒有拍成麼,壯誌未酬,他就想在《活著》裏邊把關中皮影再展示一下。因為我對皮影戲比較熟,皮影怎麼往情節裏插入,怎麼穿引它,怎麼發揮它,我很有把握。後來寫出來以後,大家都覺得不錯,很自然,沒有賣弄之嫌。
○王天兵:這就引出兩個話題。第一,編劇或者說藝術創作有一種隨意性。假如說你感興趣的不是皮影,而是另外一種手藝的話,你也可以把它融到這個故事裏麵,福貴幹的就是另外一件事兒了。另外一點,張藝謀好像很自覺地把中國的一些民俗、一些洋人看了會覺得新奇的東西用到自己的電影中,使之成為電影中的一個商業元素,直到2008年奧運會的開幕式,莫不如此。你覺得這些東西會不會降低《活著》的藝術價值?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裏麵的敲腳一樣,有人考證中國根本就沒有給什麼妾敲腳這一說。
●蘆葦:誰說中國沒有敲腳,現在不是滿天下都在敲腳嗎?(笑)實際上敲腳是一種隱含批判的表現,張藝謀認為這些東西是有表現力的。
○王天兵:那個皮影戲的箱子也成為貫穿道具了,最後是隻空箱子。
●蘆葦:民間藝術曆來都被各種各樣的社會勢力所利用,從來如此。在封建社會它宣傳封建倫理,在新社會裏麵它自編新的時興說詞,當失去利用價值的時候,它就輕易地被毀被棄。“文革”中被破壞的四舊,不是在奧運會中又登台亮相了麼。
○王天兵:從這裏我想到你的電影編劇技巧,你把皮影加進去,第一加得比較自然,第二貫穿始終,第三它和別的元素疊加在一起,又出現了新的含義。
●蘆葦:畢竟這是一部電影,畢竟這所有一切的因素都必須成為電影形態的有機部分。
○王天兵:對一個學編劇的年輕人或是導演來說,這很有啟發性。
●蘆葦: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規律,我也搞不清,但熟能生巧是毋庸置疑的。我對皮影戲下過一番工夫,最後讓它成為電影有機的一部分,而不是拚貼上去的。
○王天兵:你寫完《活著》劇本之後,張藝謀提什麼意見沒有,有改動沒有?因為你講過《霸王別姬》的電影是照劇本原模原樣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