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電影編劇的秘密(中)(10)(1 / 2)

我當時覺得中國電影真正的創作從《霸王別姬》開始了,哪曾料到它成了終點。這部既是開始又是終點的電影,印證了我國文化人在創作上的短命是規律性的,大多數人都是偶爾露崢嶸,然後就一蹶不振地去球了。

這是個關於中國傳統文化裏缺失信仰的問題。中國人的信仰不是一神教文化,所以每個成功人士在心理上都自覺不自覺地以“神”自居,但凡得點兒勢,總要擠到神壇上去裝神弄鬼自愚愚人,喪失了平常心,拍的電影也就不可理喻了。魯迅說的人一闊臉就變,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王天兵:為什麼你蘆葦能保持平常心?

●蘆葦:是讀契訶夫的小說讀出來的。我沒有把那個戛納金棕櫚大獎太當回事兒。金棕櫚獎牌可以年年複製,但程蝶衣的生命展現隻此一次,將來在影壇上能夠傳留下去的是這個。情感的痛苦的重量,而不是獎牌的重量。獎牌還有一項功能:可以把人的創作力閹割掉。

○王天兵:你這樣說我就理解了。因為你是一個愛讀曆史、有曆史感的人,能把電影在曆史中的位置看得比較清楚。

●蘆葦:科波拉在《巴頓將軍》的劇本裏,寫的最後一台詞是“這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獎項其實沒有電影品質本身重要,電影一旦成為作品以後,它就是個實體了,就成為曆史了,是膠片上的曆史,就有它固定的生命力了,它的生命力自會展現其價值。很多電影其實沒有得過什麼獎,但是一點兒也不損害它的價值。有些電影得了獎了,我們也會嗤之以鼻,覺得很臭。費穆的《小城之春》就沒有得過獎;你酷愛的巴別爾得過什麼大獎沒有?契訶夫得過什麼大獎沒有?納博科夫得過什麼大獎沒有?還有墨西哥那個迷人的胡安·魯爾弗,他們的小說會讓任何獎都變得無足輕重。

○王天兵:實打實地說,為什麼你現在還是一個能創作的人,而當年那些和你同處第五代位置的人,現在已經失去了創作能力呢?

●蘆葦:“廢了武功”很是不妙,我自認還尚可一戰。

他們的狀態也不是他們自己所能決定的,也是身不由己時事使然。就算人自己不抬舉自己,但是架不住媚俗潮流挾裹著你,架不住他媽的那幫庸臣俗子來抬舉你。這幕鬧哄哄的爛戲永遠演不完。他們不明白被抬與被砸是同樣險惡,捧殺比棒殺更狠毒,若不是金剛不壞身的話,穿上“皇帝的新衣”,搞了笑還不自知。

《霸王別姬》的成功給我的感受是,好電影的確是世界文化的產品,值得為此一拚。《霸王別姬》的成功,印證了當初我們對電影文化品質的追尋和拷問是有價值的。真正令人欣喜的倒是各種膚色的人都為這部電影鼓掌。今天我也不改初衷,誰要搞史詩劇找我來,老夫尚可一戰。

○王天兵:不是一位日本導演找你來寫《李陵傳》嘛。

●蘆葦:這不機會又來了嘛。

○王天兵:但實際上中國迄今為止,還沒有一部片子像黑澤明那樣能把中國曆史片變成一種類型。

●蘆葦:是呀,死不瞑目呀。中國電影沒有拍過一部好的曆史片,雖然我們擁有悠久的曆史和深厚的文化資源,可就是沒有好的曆史電影,這個是很反諷的,我輩應當為之汗顏,並自掌嘴臉。

你看,寫中國土改這一段曆史,最真實權威的著作竟是美國人韓丁寫的《翻身》,土改的真相展露無遺。雖然現在國內的一些博士研究生也在研究這個項目,他們也能做到真實,但是他們沒有身臨其境,而韓丁是親曆者。中國文化包括電影還有一個死穴,就是對生命的態度漠然冷視。我們在美國人韓丁的《翻身》這本著作裏能看到生命的遭遇及經曆,他一直扣著這個主題,這與他的基督教文化背景有關係。可是我們的記錄多為標語口號式的行政文體,視角是完全不一樣的。

反映我們中國曆史的電影拍得最好的是《末代皇帝》,但這是意大利人貝托魯奇拍的。國內也拍了《末代皇帝》的電視劇,兩片相比優劣立見。倒是魯迅有真知灼見,說“真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我們這個民族忘得太快、記性太差,電影和文學藝術理應起到證詞的作用,這是電影應負起的文化職責。比如像《安德烈·盧布廖夫》這樣的電影,俄羅斯電影可以毫無愧色地對得起俄羅斯曆史了,但我們就不敢說有再現本國曆史的能耐,不但對不起自家的曆史,連今天的農民也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