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將一個武俠片拍成了史詩的格局,正劇、悲劇、傳奇,這三個類型因素加起來形成了宏大格局。在拍攝方法上,他讓《羅生門》裏的技法創新,在《七武士》中進一步發揮和提高……由攝影機的運動和影像所產生的心理、視覺衝擊,讓全世界為之驚歎。那場在暴雨和泥漿中的戰鬥,至今依然是影史經典。
黑澤明還原了武士們真實的戰鬥情景……這不是舞台劇,也不是山水畫,這是性命攸關的生死之戰。
○王天兵:讓人身臨其境。在他早期的《姿三四郎》中,有些打鬥場麵就拍得非常真實,遠非武俠片常見的花拳繡腿所能比,比如主人公和他情人的父親搏鬥那場戲,雙方都竭盡全力,這是拚老命,哪裏是在演戲?《羅生門》的決鬥也是如此,雙方混戰,在崩潰的邊緣掙紮……
●蘆葦:從《姿三四郎》到《七武士》,有巨大的飛躍。需要靜下心來做專題研究。日本以往的武俠片有舞台劇的痕跡。但是《七武士》在還原真實上有質的進步,使人信服日本武士在以命相搏、以命相抵。此外,美國西部片當時流行全世界,像《槍手》、《原野奇俠》等,黑澤明把這個框架拿到日本,不但毫不留痕跡地使之本土化,而且超越了美國西部片,這種功力讓人歎服。所以美國電影大師個個崇拜他,原因是《七武士》奠定了一個英雄傳奇與武俠片的堅固基礎。
○王天兵:他的《亂》就是美國人讚助的。《姿三四郎》是個類型片,而《七武士》已經是史詩了……這和你自己從《瘋狂的代價》到《霸王別姬》的飛躍是類似的。他駕馭了更多的元素,將更多的元素完美結合在一起,就是達到了你所說的交響樂格局。黑澤明有一個自我完成的過程,而我們中國電影導演幾乎沒有一個自我完成的。
另外,我第一次看《七武士》,注意到他們發動村裏的老百姓和他們一起抗擊山匪……農民從自私、怯懦,到“覺悟”提高,最終與武士們並肩戰鬥的過程……他交代得層次分明、有條不紊,有點類似我們的革命題材,但它遠非那種“發動群眾”的俗套所能比。
●蘆葦:武士們開始是雇傭軍。村民們吃糠咽菜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省下大米給武士吃,這感動了他們……轉折從這兒開始……他們本來是雇傭契約關係,是有償服務,但是因為相互的理解同情,將契約升為道義,又從道義升華為情感與責任,最後融為一體了,同時,導演也完成了人物的戲劇性超躍。
○王天兵:剛才你說人物的戲劇性轉變在《色戒》中不清晰,也許是因為導演對女主人公內心的複雜性鋪墊不足,戲根兒沒埋好,揭示得不夠充分有關,而這在《七武士》中卻格外令人信服。當初讓我吃驚的是,日本人竟然把中國大陸影視作品常見的故事套路……發動群眾,拍得這麼感人,這麼紮實……這裏有貫穿黑澤明的一生的東西,真正的人道主義。
●蘆葦:黑澤明青少年時代是受英美文學影響長大的。他也研究過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下了一番工夫……受當時整個日本社會包容開放的文化氛圍之益。
《七武士》的長處,第一個是人物塑造,七個人,不概念、形神各異。第二個是情節的穿插技巧,節奏渾然天成。第三影像拍得很棒,尤其是那場大雨中的決鬥,至今無人超越。這種對生命質感的非凡不懈追求,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價值所在。
○王天兵:我記得你說過,你看《七武士》的劇本在先,電影在後。
●蘆葦:是。
○王天兵:劇本和電影有啥根本不同的地方?
●蘆葦:看劇本還是比較概念,文字你要依靠各自的想象力。好電影可比你想象的過癮得多,人物一出場就個個神完氣足不同凡響。《七武士》劇作在結構上幹脆利索,每一個細節可謂盡善盡美。
○王天兵:他說過:作為一個導演一定要懂編劇,一定要研究莎士比亞,研究戲劇大師。黑澤明電影的文學性很強。
我一直想探討,他這個劇本是怎麼寫成的,他看了哪些曆史史料,再加入自己想像,編成這麼一出大戲?
我還有一個疑問,就是黑澤明的軍事專業知識是從哪裏來的?他肯定看過相關戰術方麵的專著,學習過打仗,他對怎樣利用地形,怎樣做戰鬥部署啊,一定專門有所研究,並成了軍事專家。每一場戰鬥都是不一樣,都交代得幹淨利落,可以看出日本人的民族性來。
●蘆葦:日本戰前的時候,要想當導演,必須先做編劇,這種傳統的訓練很嚴格。多是師徒關係,導演兼編劇,導演帶徒弟教編劇。編劇功底都很紮實。有問題就請專家來研究,方案做得很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