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山點頭,詼諧地笑:
“能不知道嗎?你以為你不告訴,我就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就錯了。人多了熱鬧,想讓你高興啊。”
童琳打不起精神地笑了一下。看著丈夫梳理得很漂亮的頭發,刮得很淨、泛著興奮的光彩、輪廓很美的臉,有著堅毅力量、曾經很征服她很吸引她的厚厚的嘴唇,高大氣派、穿得很熨帖標致、樣子很帥的男子漢的身體,心池平平,沒有一點兒激情,甚至想到了晚上難過的“關”,厭棄地,發愁地,長長地深呼吸,真希望他現在就出去,就遠遠地離開她,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上座呀!”肖山布設好風趣地笑讓。
兩人同時坐到了桌旁。
肖山斟一杯酒給妻子,然後自斟一杯舉起來微笑著,“祝賀你載譽歸來!”
“謝謝!”童琳說,碰杯,共飲。
不一會兒,童琳的心跑到了機場,跑到了她看見他的一瞬間,跑到了他站著的不太清楚的姿態、模樣裏。雞肉夾在筷子上,久久地停在嘴邊,眼睛、嘴、手處在絕對的靜止中,如癡似呆。
肖山冷冷地敏感地觀察,深深地皺緊了眉。
“童琳,你在想什麼?”許久肖山問。
童琳被丈夫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衝他訕訕地一笑,吃了停在嘴邊的雞肉,又想心事,像壓根沒有聽見他剛才的問話。
“剛才想什麼?告訴我,不告訴我要生氣了。”
童琳一聽,方知丈夫剛才問她話了,靈機一動吃著笑說:“我想我在北京見到的一個場景;一個青年人耍魔術,把火吞進肚子裏,抿嘴等一會兒又吐出來。我就想;他是怎麼搞的呢?那火怎麼就不燒人?進去怎麼又能出來?”
“嗨,那是個啥事!”肖山釋然地笑,“那還值得你這麼想!連飯都忘了吃!很簡單!魔術魔術,就是鬼術,專門哄人的。你已經上當了:他嘴裏噙著酒精,手裏拿著微型打火機,你一不留神他嘴一張,一點,噴出來就是火;嘴一閉又滅了;連續做就好像是咽下去又吐出來了。這是一瞬間的事,乘你不注意耍一個小動作。你想想:哪有真把火吞進肚子裏不滅的理?要不信,哪一天我給你耍一下,你一看就清楚了。”
童琳的心早跑了,開始丈夫的話還聽得隱隱約約,後來就什麼都聽不見了,看著他的影子想:他今天跑來幹什麼?送人?接人?送誰呢?又會是接誰?他提前知道我回來嗎?是偶然碰著嗎?……他發現我看見他了嗎?發現會是什麼感想?……他向我的那個方向看的時候是看誰?看我嗎?看見會是什麼感受?……唉,我真糟糕!我真不該那麼看他!真不該!——看見就權當沒看見,自自然然,不理不睬,那才叫風度呢!這一下又讓人家占了上風了,又得意了!怎麼就老拿不住自己,老是那麼沒出息呢!難怪倒黴!難怪被他折騰!沒有苦夠嗎!活該啊!我這是怎麼了呀……她痛恨自己,心裏醉沉沉的,燒辣辣的,難受極了。
肖山見妻子又呆了,頓時沒了說話的興致。她今天是怎麼了呢?剛回來呀,難道……有“心事”?心緒突然壞極了,直想發怒。隻見她待了一會兒,嘴嚅嚅地動,像在心裏說什麼,更迷惑,更惱氣,點燃一支煙吸著眯眼觀察。
她痛恨地輕輕用拳頭砸桌子,長歎一聲,醒過來,看丈夫,掩飾地拿筷子夾菜。
“童琳,這一次又想什麼了?可以告訴嗎?……我發現你今天……有點不對勁。”
她長出一口氣,不假思索地:
“想工作,想公司裏的事情。”見丈夫懷疑地不可捉摸地笑著,不搭話,又說,“許多事……太讓人發愁了。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這麼不行,那麼也不行,真夾得人難受。早知如此……悔不當初。真是自找苦吃啊!”說著喝幹杯裏的酒,神情從未有過的愁落。
他聽了如釋重負,諱莫如深地笑,彈煙灰:“人真是個怪物,鬼迷心竅了也沒有辦法。”他是在說自己猜疑妻子的心態,在責備、解剖和否定自己。然而這一句正中了童琳的下懷。她以為丈夫猜透或者看出以至明了了自己的心思,在說自己,在指責和暗示自己,便驚愕慌亂地看他:
“你說明白點,我不懂。”
“沒有什麼。說說你的事吧?”神情很嚴峻,“有什麼發愁的?其實我早知道。需要我幫助嗎?現在進退兩難了吧?不過也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我會理解你、諒解你的。”
童琳腦子、心裏“轟”的一聲,以為他在說自己的那件事了,頓時天旋地轉,不能自抑。揪腸刮肚般難受,直想吐。她知道自己醉了,但沒有辦法。一會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肖山把臉黃如表、身軟如泥的妻子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悔不該讓她喝過多的酒。但提起酒瓶一看,沒有喝多少呀,最多不過喝去二兩,這對她算得了什麼呢!記得她任總經理那一年除夕,他倆邊劃拳邊喝酒邊說笑,一頓喝去了斤半還好好的,一點醉意都沒有。那今天是怎麼了?她有心事?她心情不好?這是肯定的!可為了什麼呢?真為了工作嗎?單純為了工作嗎?憑著他的直覺好像不是,他又聯想春節期間她的神情,以及一年多來她對自己的冷淡和疏遠,更覺蹊蹺,疑雲又罩上了他的心頭。“難道她……難道她……”他不願意向那方麵想,但他不得不那麼去想。
愣了一會兒放下酒瓶,把碗筷杯盤收拾了,給她衝了一杯濃茶端過去,叫她喝。她不喝,推過杯子,傷心地嗚嗚哭起來,淚水像小溪般地流淌,難過地不停地揪胸廝打。他忽然動了惻隱,俯下身子,撫著她的手,輕柔地問:
“琳,你哭什麼?有什麼心事嗎?有就說出來,說出來心裏痛快。說,是誰讓你這麼傷心?你在想誰?誰?有這麼個人嗎?琳?說。是誰?說啊!”
“喬楠!喬楠——喬楠——”她喊著大聲哭,傷心委屈萬分。
肖山驚得魂飛魄散,“嗵”地坐到床邊,傻了一樣,愣愣地盯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喬楠,我愛你……我愛你,我都快……讓你給想瘋了,你……”她呢喃著哭個不止,邊哭邊扭曲、邊砸床。
他失去理智地舉起了巴掌,想狠狠地打她,打那張漂亮的臉,打那張將自己送入魔坑、火坑的嘴,然而他的手又垂下來。打一個處於無知狀態的人等於打死人,那不顯得更可憐嗎?他不願打也無力打了。他的心在炸裂,在燃燒,在毀滅,整個身體都撕裂般地疼痛。他出門向單位跑去,他知道他隻有到那裏腦子才能清醒,才能鎮靜,才能想問題,才能決定怎麼辦,否則他會幹出蠢事的。
……
五十七
童琳半夜酒醒,見丈夫不在家,心裏很納悶,昏昏沉沉下去關了大門回來又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心裏仍覺難受,頭重腳輕,疲軟無力,本來不準備去上班,可一想丈夫昨夜未歸的事,隱隱發虛,隱隱害怕,不安起來,待不住就去上班了。
孔凡、高潔、尚琪見頭兒來了忙去彙報工作。童琳抑製著內心的不適靜靜地聽著。電話鈴響了,她信手接起來,一聽是喬楠,沒有吱聲猛地掛斷。彙報剛續上,電話又響,她又接起來,一聽是喬楠又猛地掛斷。這樣一連幾次,攪得無法彙報。孔凡、高潔、尚琪以為是她們妨礙著,互相偷偷地看。孔凡使了個“走”的眼色,幾個人一起起身。童琳掛斷電話正色說:“沒事,坐下,繼續彙報。”
幾個人不得已又坐下。孔凡接著彙報。
電話又響起來,童琳接起一聽又是喬楠,皺了一下眉頭,猛地掛斷,把耳機放到桌子上,任電話“嘟——”地響著。
彙報結束了,童琳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水,冷靜而熱情地肯定和稱讚了諸位的工作。大家起身走了。童琳把耳機放回原處,不想耳機一挨鍵子就立刻響起來,她接起一聽還是喬楠負氣掛斷,仍把耳機放到桌上說:“讓你再無影無蹤!讓你再整人!這一下讓你永遠找不到我!”起身拉上門,到各車間轉去了。
十二點回到辦公室,準備下班,把耳機放回原處,不想照樣,耳機挨鍵又響起來。
“哎!怪了!”
她沒有想到還是他!想掛斷,卻聽裏麵救火般地急喊:
“喂!喂!童琳!不要放電話!不要放電話!我有急事告訴你!我有急事!”
她遲疑片刻,緩緩拿起來,氣咻咻地聽。
“喂!童琳!我離婚了!我離婚了!你聽見了嗎!——我離婚了!”
童琳一下目瞪口呆,跌坐在椅子上,手微微地發抖。
“童琳,我離婚了!你聽見了嗎?我離婚了!為你!為咱們!懂嗎!”
童琳頭暈目眩,心劇烈地跳動著縮成一塊兒,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手抖得更厲害了,呆呆地坐著不知說什麼好。
“童琳!童琳!童琳!”對方急切呼喊,“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不說話呀?童琳?快說話!你要急死我嗎?我頭上都冒汗了……你快說話,快告訴我——你高興嗎!激動嗎?幸福嗎?滿意了吧?快!說!說話!不說我就要急瘋了……”
“……”
“童琳!童琳!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你……你”她有氣無力地顫聲說:“……你剛才說什麼?我……我……不敢相信。”
“你是高興糊塗了吧,琳?告訴你:我離婚啦!我自由啦!為你!為你!百分之百的為你!你快說你幸福不幸福?高興不高興?啊?琳?”
“……”她呻吟般地喘息,掏出手帕擦汗,無力地幾乎是埋怨地:“誰讓你離?……我又沒有說……”
“啊!”對方失聲叫,“你‘沒有說’?你‘沒有說’讓我離……你反悔了?是不是?”
“……”
“說!是不是?童琳?你要整我嗎?”
“……不,不是,……我是說:我沒有說過讓你離婚……”
“那還用說嗎?那還用說嗎!”對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了,帶上了隱隱的委屈,“……最初在你家,……那一次在路上,在小樹林……還有……幾乎每一次……都談到這個問題,你都給我暗示你的苦衷和苦惱,都隱隱約約給我表示那個願望,而且我每次提出——說有可能的話,讓你做我的妻子,你都點頭默許了。這能說你‘沒有說’嗎?你說這種話什麼意思?’想推卸責任嗎?你記不記得……你那次在路上都給我說了些什麼?我為那些話裏包含的意思擔憂得幾夜都沒有睡著呀!難道我做錯了嗎?童琳,難道你沒有那個願望?嫌我太莽撞了?”
“唉!”她歎氣,“……那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沒有音訊?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明明確確地說你要幹什麼,那樣咱們也好商量,我也好……有個冷靜的實際,有個掂量,有個準備。今天你這麼突然說出來,我確實……很驚訝,很難高興……你這麼長時間不見影子,又沒有任何信息,我已經……坦率地說,我已經從心理上對你築起了高牆,……”
“哦,原來是這樣,你對我還有氣。”他口氣平靜了一些,“琳,請聽我解釋:我本來是想給你說的,是想征求你的意見的。但我又改變了主意,我想一個人承擔痛苦,最後給你一個總的強大的意外的驚喜!我沒想到你反而會埋怨我,反而會不高興。知道嗎?那一次回去,我一直想你,想你說過的話,體味其中隻有我才能理解的苦楚,為你擔憂得坐臥不寧。我想,我如果走不出這一步,如果不能把自己完完整整、自自由由地交給你,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領受你的愛情!因此我對自己立了‘軍令狀’:不離婚就不再見你;就不許再與你有任何聯係。就這樣我拆除了那條電話線,強行控製自己不再找你,鼓足勇氣向她——我妻子提出了離婚的要求。開始她不相信,也不同意。後來我多次給她做工作。她看我認真了,主意定了,就問我為什麼?我當然不能告訴,就隻說是感情不和。她跟我鬧,鬧得很凶。打了幾個月持久戰,她看沒有希望了,也看我痛苦得不行,就同意了。不過我也是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把我們十三歲的兒子、所有的積蓄、房子,除我而外的一切,都給了她。我隻穿走了一身衣服!琳,你不會嫌我一無所有吧?我們有愛情就有一切了!有愛情就有一切了!你說是不是,琳!不見你,不與你聯係,這就是我‘軍令狀’的注腳啊!沒有這兩點我就下不了那麼大的決心,事情也不會辦得這麼快,懂嗎?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我想你都快想瘋了,——每當我想得要命的時候,我就會默默地加速離婚的步伐。琳,說話,說話!我很想聽你說。”
“……”童琳張大嘴喘不過氣來,心像被什麼禁錮了。
“琳,說話。說話呀!你怎麼老不說話?……你是高興、激動,還是……怎麼回事?快說話!”
“……”
“說話呀!琳,說話!說話!”
“……啊喬楠……”她無力地呻吟,“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讓我想想行嗎,我心裏很亂,……亂得沒有辦法……咱們以後說行嗎?”
“不行!琳,你是不是害怕了?後悔了?是不是?我聽你的口氣……”
“……不,……不要亂想,喬楠,請你理解,請你原諒,我想靜一下,靜一下再說。我這一段一直以為你把我忘了,一直以為你……所以許多事已經變得不像以前……”
“啊呀!你不要再計較行不行!我不是已經解釋了嗎,?那不正好說明我愛你愛得深嗎!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說服力?你為什麼一定要看那種表麵現象呢?看事實嘛!看結果嘛!重要的是我已經離婚了!難道這不能說明一切嗎?還用得著憂慮、懷疑嗎?傻瓜,我把一切都給你了,還能忘你?我不知道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愛你勝過一切!你不信?我是那種輕佻的人嗎?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嗎?是那種輕易付出感情的人嗎?我都做到了這一步,你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可懷疑的?”
“……”
“童琳,說話,說話!我要聽!快!童琳!”
“我……我不知道說什麼。有些事……很複雜……很難說。”“什麼?什麼很難說、很複雜?你的這種態度太讓我寒心了!童琳!你讓我怎麼理解你呀!難道我是單相思嗎?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卻這樣!這不是整人嗎?……”
“不……喬楠,你不要生氣,我說的是真話,你讓我再想想好嗎,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有些事情……我確實……很難……”
“不要說啦!你看著辦吧!我也不是不讓你想!你怎麼想怎麼決定都可以!到頭來,大不了我一個人空守……”
“喬楠,你不要……我又不是完全不答應,不考慮你,我……我是想……回去找一個適當的機會,適當的話題,先把事情引出來,先試探一下,看他的態度怎樣。如果有餘地,有可能,當然我會盡力想辦法……可是……如果萬一他……萬一他……不答應,……說實話,我也有些怕他,有些不忍。你知道我們曾經十分的……好……他也為我犧牲過許多,失去過許多。現在……他到了晚年,到了退的時候,到了需要我照顧、需要家庭溫暖的時候,……我撇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我確實有些不忍……”
“好!童琳!你越說越明白了!原來你是這樣!你的心腸確實不錯!那你決定吧!——我不會為難你!”
“你不要這麼說喬楠,你不要生氣,不要發火,等我的消息好嗎?我會盡力的!我會努力的!喬楠!”
“……哼……”他哭也似地笑,“行。”
“再見。”
“再見。”
電話掛斷了。
她失神地呆坐著,腦海裏嗡嗡亂響,一派混沌……
肖山來到單位,一整天都沒能平靜。在經受了精神和肉體的非人的痛苦之後,他決定先摸清對方的底子。
對於喬楠其人,他並不是完全不知道,但也不十分清楚。隻知道他是中央駐秦企業的負責人,印象中在兩次招待會上見過麵,經別人介紹握過手;表麵上看他很精幹,很英俊,有一點修養,氣度不俗,幽默瀟灑。肖山眯眼吸著煙,追憶印象中的情敵的模樣、舉止,五內焚燒、撕疼,如同進了煉獄。
經過再三考慮,他打電話叫來中興電子元件廠辦公室的一名職員,拐彎抹角地了解喬楠的情況。這職員是肖山的一個遠門親戚,名叫葛嘎元,三十來歲,大學畢業,機靈會事。肖山平素很少與他往來,也不了解他,隻因沒有知道喬楠底細的可靠之人,所以才找他。
葛嘎元不知道肖山問喬楠情況的本意,一提起喬楠便敬仰之情溢於言表,著實地誇讚了一通,誇罷稍帶遺憾地說:“可惜他前一段離婚了。”
這消息震得肖山五髒六腑懼顫。他強作鎮靜,穩住聲調問:“是不是訛傳?確鑿嗎?”
“沒問題。絕對的!”嘎元說,“他這一段一直住在單位,吃在單位,從不回家。我們辦公室的陳軍說,去年十月喬經理讓他給開的離婚介紹信。”
“哦嗚——”肖山以歎代驚,“怎麼會離婚呢?什麼原因知道嗎?是他要離,還是他妻子?”
“是喬經理。”葛嘎元肯定地說,“聽說他以前和老婆關係還不錯’,兒子都十三歲了;家裏住一幢小樓,是自個兒的,挺美的。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要離。聽說他老婆死活不同意,拖了一段時間,最後不知怎麼又通了。沒有經法院。聽說喬經理為了離婚,把房子、幾萬元存款和兒子全都給了老婆。”
“原因……沒有傳出來?”
“沒有。誰都說不清。他平時深居簡出,知道情況的人很少。”
“難道——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就聽到的,都猜誰了?”
“沒有具體人,隻說肯定有人。他那人不張揚,什麼事都壓得很緊,直到成為事實。”
“噢……”
肖山心裏炸開了鍋。為了掩飾,他給葛嘎元送了兩套工具書,鼓勵他好好工作,努力上進,便把他打發了。
“原來他們已經到了這一步!她是愁甩不掉我呀!——我肖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一已經到了人甩不掉的地步!天哪!我還蒙在鼓裏!真是一個大傻瓜!”他憤怒萬分地在辦公室疾走,用全部流血的靈魂怒吼;自尊心被強烈刺痛,無情踐踏,血肉模糊,一敗塗地。
他在辦公室悶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人瘦下去一大圈,眼圈黑得像墨染了。第四天到第七天開車到工廠、農村,漫無目的地亂跑,跑一陣子,下來圍著廠房、糧田、溝邊走走。每時每刻,都在盤算一個“怎麼辦?”
“與其讓人拋掉,不如自己走開。男子漢死也要站著!不向她乞求,不拖累她,一切的一切,都去吧!去吧!苦就自己苦——聽從命運的擺布!”在一條河邊他對自己喊。
第七天中午他回來了。進門平平靜靜,不哼不哈,不慌不忙,無憂無慮。
童琳七天七夜不見丈夫回來心裏又毛又亂,憂慮重重,矛盾萬分,生怕丈夫知道了她與喬楠的事情。關於離婚她還沒有拿定主意。丈夫回來後的態度讓她放心了幾分,但他深凹的眼眶、幹裂的嘴唇,明顯消瘦了的樣子又讓她十分地疑惑和驚訝。
“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怎麼也不說一聲?怎麼……像得了一場大病?”她關切地問。
他不吱聲,一直看著她,像不認識,像她變了樣。她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而且隱隱地感到不對勁,心虛起來,故作鎮靜:
“看我幹什麼?不認識?我問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你怎麼不說話?不是說……下班以後絕對不工作嗎,怎麼…。”自己說話不算數了?又沒完沒了地去工作了……”
“哼。”他毫無表情地,“那是我癡啊’!‘多情應笑我’!嗯……”搖搖頭,“請坐童琳,我跟你談件事。”
“什麼事啊?”她惶惑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躲避,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去做,吃了再說。”
“我不想吃,你坐下吧。坐下!”
她不敢違拗地過來坐在他指定的位子上。
“咱們離婚吧。事已至此,我不能不這麼提。”他直截了當。
“什麼?你說什麼?”她大驚。
“離婚。今天。現在。走吧!——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了。你也別再惹我發火。好聚好散。我怕我說多了……會上氣。到了現在這個份上,我不願意那樣。”
“為什麼?你不是說胡話吧?”
“難道還要問我嗎?問你自己吧!”
“我……”她打了一個寒噤,張大嘴,瞪圓眼,臉“刷”地白了。“我怎麼了……”聲音非常虛弱無力。
僅憑這一瞬的神態,他便百分之百地把握了他們之間的情況,恨上心來,態度更堅。
“走吧,沒有二話可說。君子可殺不可辱。你明白就行了。我不願多說一句。”他忽地站起來,又想到一些事情沒有說清,又坐下:
“關於肖暘,我想,誰一個人領去,都有些殘酷,因為我們……誰都離不開她。所以,她歸咱們倆人,共同撫養。財產,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全部拿完都可以。存款,全部給你,你還要安家,需要錢。就這樣,走吧。”
看著丈夫臉上的肌肉在顫抖,黑黑的臉上掩藏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痛楚,童琳的心戰栗了。“老肖,你何必……這樣……有些事……並不像你……想象……猜測的那樣……”她膽怯負罪地低頭囁嚅。
“不要再說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知道!走吧!走吧!我求你!——你不要再折磨我行嗎?童琳!我想你也該饒我了!——孩子、財產我都分割清楚了嘛……”他不可抑製地抖著站起來,神情淒愴而堅定,急切而悲痛。
她坐著不動,惶惶然看他,眼裏透著害怕、慚愧和同情。他不堪忍受這種目光,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出門外,推著她走出大門,“哢!”地鎖了門。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猛地甩開他的手。“走就走,別拉我!”
他們離婚了。辦妥手續回到家,他把五萬元存折給她,她執意不要,偷偷地塞到他的枕下;他讓她選擇東西找人搬走,她說她什麼都不要。離婚的當夜他們還都住在家裏,她要求與他同居,他拒絕了。
第二天黎明,她敲他的門,叫他,他不應也不開門。她愴然掉頭,哭著跑出大門……
五十八
親愛的媽媽:
您好!
我太想念您和爸爸了……
昨天我姨從西安出差回來,帶給我一個不幸的消息,她說你和爸爸離婚了,這是真的嗎,媽媽?我無法相信!我也不願相信!我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媽媽,我愛你也愛爸爸,你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是我的保護神和精神支柱,我不能沒有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媽媽,聽見女兒的哭聲了嗎?我已經哭了一天一夜了,幾次偷著往回跑,都被大姨發現拉住了。我要回家,媽媽!我要回咱們的家,我要親眼看看你和爸爸的生活。今天我大姨再三勸我不要難過,說她要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來撫養,來疼愛,直到我長大成人。我說我不要!我要我自己的爸爸媽媽撫養,要我自己的爸爸媽媽疼愛。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呀?難道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疼我愛我撫養我的父母嗎?你們都隻顧自己去了嗎?我不敢相信!我也絕不願意相信!要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疼愛和照顧,隻需要生我養我的父母!我之所以離開你們,完全,僅僅是聽你的話,到大姨家來加強外語學習。我人雖在這裏,可我的心一分鍾也沒有離開過咱們的家,沒有離開過你和爸爸!就在前天早上,我還從枕下拿出咱們家的影集給我的同學們誇耀,說我有多麼多麼好的父母,多麼多麼溫暖的家。可幾個小時以後,這一切都變了——我竟然得到一個那樣的消息!媽媽,我要我的家,我要我原來的家!我要我父母雙全的家!請你和爸爸看在女兒的份上,不要離婚!不要離婚!!不要離婚!!!你們離了我就沒有去的地方了,我就要苦死了……如果你你們執意要離或者已經離了的話,我永遠永遠也不原諒你們!永遠永遠不再見你們!我說話算數,媽媽!
媽媽,快給我來信,告訴我:你們沒有離婚。你們沒有離婚!而且可能的話,你和爸爸來上海接我回家。我要在咱們那裏讀書,要在爸爸媽媽身邊生活!我一步都不願再離開你們!至於學業,我會加倍努力的,我會加倍努力的!您不是經常教導我“事在人為”嗎,我在咱們那裏照樣能考上大學,隻要你和爸爸不離婚!
快來信!快來信!快來接我!我盼我盼我盼!
吻您,媽媽!
你的女兒肖暘哭訴
一九八九年三月六日
看著愛女淚痕斑斑、模糊不清的信,童琳心碎了。一串串絞心的淚水從她眼中滴落到女兒的信上。
其實,離婚半月來,她沒有好過過一天。那天早晨,從家裏流淚跑出來,跑到單位,跑到自己房子,跌在床上,她聽自己的心哢嚓哢嚓幾聲響,就裂開了,血就流淌了出來。她埋頭在被筒裏鑽動撕扯,放聲大哭……
三天沒有出門,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接電話,誰也不知道她在房子裏。此後擦幹淚水上班,表麵顯得鎮靜,但內心深處卻被強烈的犯罪感、負疚感、孤獨感和失敗感折磨著。回顧他們共同走過的道路,一遍又一遍想象他今後孤苦伶仃的生活情形,心在嗚咽,心在抽泣,心在焚燒,心在顫抖……
“難道我就那麼不可饒恕嗎?他為什麼一點都不挽留……”她怨恨丈夫最後的行為,痛恨他太無情無義,依稀是他把自己推出去了,而不是自己要走開,心裏既聊以自慰、寬解,又有種說不清的比離婚自身更難熬更不堪忍受的失落感、羞辱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對自己深深的責難與怨恨。發燒發冷,真不知其中滋味是什麼。
近一月以來,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丈夫與喬楠相比,總覺得丈夫更完美、更可靠,更難割舍,心亂如麻。
“如果喬楠不出現……如果我能自持……”她老這樣想。
女兒的信如一石激起千重浪。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潮更是波瀾起伏。她罵自己自私無恥;責問自己為什麼不在那一切之前想到女兒,想到她能不能接受,願不願接受,心靈會受到什麼打擊;著急該怎麼辦,怎麼告慰女兒,怎麼安排未來的生活。
天快黑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她知道是誰來了,心裏不由一悸,忙把女兒的信收起來。
喬楠進來情不自禁地擁吻她。見她臉色不好問:
“怎麼啦親愛的?你……剛才哭過?”
她點頭,偎在他懷裏說:
“喬楠,求你,一個月之內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打電話,讓我靜靜。我想安靜一下。行嗎?”
喬楠驚愕不已,正要問“為什麼”,隻聽她又綿綿地說:
“喬楠,請你理解我,相信我——將來無論出了什麼事,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感情。現在我心裏很亂,亂得沒有辦法。你讓我靜一下,冷靜地思考一下,澄清一下自己,以決斷一切。這麼惶惶不可終日,怎麼能給你幸福呢?”
喬楠敏感地沉下臉來,妒火在眼裏燃燒,扳起她的肩凝視;“你在想他?”
“不,不全是。還有暘暘……”目光是那麼的遊移、痛苦,躲躲閃閃,顯然是有難言之隱。
他想發作,但下意識忍住了。他知道在這種時候發作會造成什麼後果。為了鎮靜自己,他取出一支雪茄點燃,狠狠吸了幾口,摟緊她,溫順地說:
“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吧!”
她感激地抬頭看他,低沉地歎息了一聲,滿臉歉疚,無力地說:“那就從今天起,一個月以內你不要找我。下月的今天,咱們在這兒見。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複。行嗎?”
他的身子戰栗了一下,愁兮兮怨兮兮、充滿留戀與愛意地看她許久說:
“行吧,我等。我下個月的今天再來。你多保重。”
說完轉身走了。
樓梯口傳來他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
寂寥襲來,留戀襲來,她撲到窗口,忘情地向下看。
月光下,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遠去,遠去,直至出了大門……
夜深了,她看看四壁白白的牆,看看每一件靜物,孤立無援地坐下來,取出女兒的信,又看了兩遍,含淚回複:女兒,我最親愛的女兒,我的心肝寶貝:
媽媽萬分想念你,你沒有再哭吧?你沒有再鬧吧?你的信媽媽已經看了——它如同挖出了媽媽的心!
女兒,你不要著急,不要傷心,事情還沒有結局呢。媽媽會考慮你的意見的。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會無家可歸,都不會無人疼愛,無人撫養,你永遠是媽媽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唯一的寄托與希望、最親愛最疼愛的女兒;你的生活永遠有保障!你就安心學習吧,等事情有結局了,媽媽會告訴你的。如果情況好轉,我就依你的意見,和你爸爸一起來接你回家。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再憂慮、傷心了,振作起精神好好學習吧,千萬不要再把這件事掛在心上。
媽媽
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七日
孔凡受托來找肖山。
肖山家大門虛掩著。孔凡輕輕地敲了再敲,可沒有人應聲。她於是輕輕推門進去,在院子裏叫了兩聲,仍然沒有人應,就進了客廳。隻見肖山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東西亂七八糟,到處是灰塵,顯得十分淒涼和冷清。
孔凡在門邊站了一會兒,過去坐在肖山對麵的椅子上,看著一片混亂景象,心想:一個家庭沒有女人可真是不行!再看肖山,臉色蠟黃,消瘦而憔悴,眼瞼浮腫,眼角汪著一池幹涸了的淚,蒼白的嘴唇向下拉著,嘴角有流口水的印痕,頭發幹枯蒼白,渾身透著淒蒼可憐之氣。
孔凡禁不住把他與叱吒風雲的肖區長相比,覺得簡直判若兩人。想:“人的精神一垮,整個都垮了!”
肖山忽然猛烈地咳嗽,醒來看見孔凡,趕忙爬起,不好意思地擦嘴擦眼睛,左右看看說:
“哦,是孔凡,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醒我?我昨天晚上睡遲了……你看這房子……”
孔凡局促不安起來,站起解釋道歉,肖山忙阻止說,“快坐!快坐!沒關係。又不是外人。客氣什麼。”提暖壺給她倒水,不想一提暖壺輕得飄了一下,播,裏麵沙沙作響,於是更尷尬了,手忙腳亂地笑,“你看,我給忘了,沒開水了,你先坐,我去燒點開水。”
孔凡忙起身擋駕,說:“我不喝。咱們坐會兒吧,我不是外人,您也別客氣。”
肖山又去端來糖果盤——裏麵隻剩幾顆了,對孔凡笑說:“我……平時不大注意這些事,你隨便挑一顆吧,沒有什麼可招待的……”回頭在屋子看了一圈,很過意不去的樣子。
孔凡替童琳深深的內疚和抱歉,很不是滋味地拿了一顆糖剝開放進嘴裏。“肖區長,您坐下,咱們說會兒話,我是受托專門來找您的。”
“哦?你有事?”他坐下。
“是的,肖區長。”她說,咬了一下嘴唇,拘謹得透不過氣來,“是這樣:您妻子童琳……她讓我來看您,看您生活得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困難?身體好嗎?另外……”
“你回去告訴她,”不等孔凡說完,他截斷微笑說,“我很好。很好!可以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很好,很健康,用不著她關心,也不需她幫助。謝謝她的好意。就這樣,行了吧?回去告訴她吧。”說完準備起身送她。
“嗯……肖區長,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呢,”孔凡又咬了一下嘴唇,怯怯地局促攥手:“我們童經理……對不起,我這麼叫慣了,她很苦很苦,真的,她……說請你原諒她,……為了您和孩子以後的生活……她說……請您考慮複婚。”
“哦?”肖山眼裏一閃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沉默良久,搖頭苦笑,“算了吧。何必呢!你說?孔凡?”眼裏透著固執和灰暗,“一個人的心走了,牛繩都拉不回來。即使勉強拉回來,也不過一具軀殼而已,靈魂、真情是回不來的。她大概是同情憐憫我吧?是考慮到我今後的生活吧?我從來不願拖累別人。我還不至於可悲到那一步!走就走吧!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七尺男子靠一個女人的同情與憐憫活命,不如碰死!”他自言自語了一陣,忽然向她打趣地笑:
“你回去帶給她一句話,就說我祝願她幸福快樂!這就行了。”笑裏浸透了苦澀和悲哀,——掩不住的苦澀和悲哀,聲調都有些變了。
孔凡沒有笑,把眼睛埋下去,沒有說話。
兩個人默坐了許久。
“肖區長,您……您能不能……再想想,再冷靜地想想,再重新考慮一下我剛才提出的問題?”孔凡凝重地抬眼看他,凝重地說,“我們童總……確實有誠意,而且……而且我感到,……她提出問題的基點並不完全是處於對您的同情和擔憂,更大程度、更重要的好像還是你們感情本身!你們的感情並沒有完全破裂或喪失,充其量不過稍稍受了一點兒影響;經過這一次的刺激,實際一切已經向好的方向轉化——開始蘇醒和恢複;說不定將來情況會更好。如果您……不珍惜這一次契機,恐怕要造成你們共同的終生遺恨;反之,您稍微寬容一下——原諒她,一切的一切,都會好的,我相信。”
對方悲歎,不說話。
“其實,”孔凡又說:“以我們童總的為人和習慣,今天能向您下這個話、回這個頭,實在是很不容易、很難得的!這足以說明……她對您還是很留戀的,您說是嗎,肖區長?請您再考慮一下,不要就這麼急切地……給我結論和答複。我們童總說,如果您一時半刻想不好,拿不準主意,可以給您些考慮的時間,可以在……一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內給她答複。行嗎?肖區長?”
肖山不假思索地:
“孔凡,謝謝你。我不打算再考慮了。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我絕對沒有複婚的願望。……已經那樣了,又何必呢!我也是從那條路上過來的,不瞞你說。……唉!讓她去吧,隨她的便吧!——為了自己的幸福,把別人拖住,給別人造成痛苦和煩惱,這不像話,不是人做的事情。我命苦,就讓我一個人苦吧。這也許是上帝對我的安排——對我的報複和懲罰,我服了!有什麼辦法呢?唉!”
沉默。
沉默。
孔凡知道她該走了,但卻像釘到了椅子上,心被無法描述的沉重與遺憾深深地、緊緊地包圍、禁錮了……
五十九
白岩家裏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收音機,加上她平時很少出門,所以社會上(國際的、國內的)發生的大小事情一般都不知道。就連最近人們大驚失色、街談巷議的一件事她也絲毫不知。
這天中午郵差送來一封加急掛號信,她接住一看是兒子的。進屋打開一讀,頓時被裏麵的內容嚇暈了,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手哆哆嗦嗦,信掉到了地上。
肖軍參加了學潮,正在城裏參加靜坐絕食。他給母親寫信讓她不要著急,不要擔心;一旦自己因絕食身亡或出了事,讓媽媽一定不要過分悲傷,也一定自己保重。
她瘋了似的在地上摸尋,哆哆嗦嗦拿起信來,可眼花得什麼都看不來,急得滿地哭喊著轉圈。
這時有人敲門。
她驚恐萬狀地將信藏起。
“姐姐,姐姐,是我,白劍,快開門。”
她一聽是弟弟,驚魂未定地忙去開門。
“白劍啊!天塌了……天塌了呀……你……快進來,快!肖軍……我活不成了……你快看……”
她把藏在被窩裏的信取出給弟弟看。
“你再念給我聽聽,我是不是看眼花了?看錯了?白劍,你快給我念呀——”
白劍匆匆地看過說:
“姐姐,你沒有看錯。這消息我已經在電視上看到了。”
“啊?你說什麼白劍?你在電視上看到了?看到肖軍了?”
“嗯,姐姐,我就是專門為此事趕回來的。我這幾天在西寧辦案,前天晚上在賓館電視上……看到了肖軍,我為此急得一晚上沒有睡覺。我怕你知道了心急,就趕忙回來了……”。
“那就說明……這信上說的……全是真的?”
白劍焦慮地點頭。
“啊哦天!這可怎麼辦呀!白劍!快!我要去看……嗎……啊……”
白岩急得話也說不清了。
“姐姐,你不要急嘛,你這麼個身體能去麼?我這就去法院向領導彙報,看能不能另派一個人去接替我的工作,我騰出身子去北京。”
“不!白劍,我要自己去!我要自己去!……我要去看我兒子……看他怎麼樣了……看他怎麼樣了……他那個身體能撐住嗎……”白岩悲哭。
“姐姐,你這個樣子能去嗎?等不得去就自己先垮下來了。……要不這樣:咱們倆一塊去,我陪你去。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光哭光急有什麼用。咱們得想辦法呀!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法院請假,然後去給咱們看飛機票。有飛機咱們就坐飛機,沒飛機就坐火車,反正以最快速度趕去就行了。”
“那你快呀!快去呀!”
白劍轉身跑了。
下午兩點,白劍、白蘭、白芳急如星火地跑到白岩家裏。
“姐姐,飛機停飛。咱們明天早上坐汽車去趕火車吧,你看,明早的汽車票已經買好了。”白劍說,把票給姐姐看。
白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住地轉,不住地嚷,不住地哭,連飯都忘了吃。
“白劍,幾點有新聞?”天快黑的時候白岩忽然問。
“七點。”
“那走,咱們到你家去看電視。我要看啊!我……”
姊妹四人到了白劍家。
七點,“新聞聯播”開始了。
“姐姐!姐姐!你怎麼啦姐姐?快!白蘭!”白劍驚叫。
白岩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姊妹幾人圍著大呼小叫。
白岩被送進了醫院,診斷結果:心髒病複發,腦出血。
緊張的搶救整整進行了五天五夜。
白岩醒了,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姊妹幾人高興得齊聲叫喊。
醫生示意白劍出去,在過道對白劍說:
“有話快說,安頓後事,病人現在是回光返照。”
白劍悲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縫滾下來。他進來撲到姐姐麵前,握住她的手,失聲哭說:
“姐姐!你會好的……你會好的,肖軍就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你就把心放寬吧,姐姐……你還年輕啊……”
白蘭、白芳見哥哥哭,也淚如泉湧,跟著哭叫。
白岩凝著血痂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像要張開,可怎麼也張不開。右手顫顫地伸起抓白劍,顯得非常著急和痛苦。白劍抱住姐姐的手哭:
“姐姐……你要什麼?你要說什麼呀!你是放心不下肖軍,是吧?姐姐!你要走就放心吧,不要再難過了,肖軍有我,肖軍有我啊!我一定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照顧他的一切!姐姐……姐姐!……”
白岩喉管裏發出悲哭似的聲音,眼珠像要憋出來,死死盯住白劍,猛一鬆手,咽氣了。
白劍、白蘭、白芳見姐姐死不瞑目,大放悲聲,直哭得天昏地暗,引來許多人。
按照白岩生前口囑,白家村外古槐下,豎起了一座新墳……
肖山已退居二線。
他因心髒病和先兆性腦血管硬化、神經衰弱等症住進了醫院。
躺在病床上,他的耳朵上插著耳機,全神貫注地聽收音機。
不知為什麼,這幾天他非常焦躁,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晝夜寢食不安。這天下午,他瞞著醫生跑回家裏,晚上打開電視看。
一行字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是追捕肖軍的通緝令。
肖山騰地坐直,一陣驚雷從心裏滾過。
“這怎麼可能呢?不是同名同姓吧?可年齡、學校,完全相同……”
他匆忙抓過電話,心急火燎地掛了“科大”長途。
九分鍾後,電話來了。
“喂,喂,您是‘科大’總機嗎?請接你們校長!請接你們校長!我有急事!”
通了。
“喂,請問您是校長嗎?”
“是。您是?”“我姓肖,叫肖山,是貴校學生肖軍的父親。請問您知道肖軍這個學生嗎?”
“知道”。
“幾個?有幾個叫這個名字的學生?”
“一個。隻有一個。”
“啊!他現在……在哪?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正在……通緝。”
“……”肖山癱了,手掉下來,耳機摔得“呱啦”一聲……
他失去了知覺。
掛在空中的話筒“篤、篤、篤”地響著。
深夜,蘇醒過來的他打開燈,關了電視,放好電話,看看手表,看看房子各處,回想晚上看到聽到的一切,又立刻陷入惶恐與焦慮之中。
屋子裏那麼的空寂可怕,高高白白的牆壁連同字畫、櫃子等都像在徐徐地朝他移動,像要倒下來,壓下來,他急得心裏“轟”地一聲,急站起來,不可忍受地在地上疾走;腦子脹得像要破裂,眼珠子燒痛,心油煎火燎,疼痛不堪。
夜沉沉,萬籟俱寂。
肖山在地上走著,走著,時而看天,時而看表,時而捶胸,時而搖頭。黎明前不支地坐下來,點燃一支煙吸著,把自己深深埋進自己的懷裏。
……兒子的信,沉甸甸的,字字句句充滿了血淚,還有兩張小照片。他看著流淚……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那個破窯洞裏,他和她偷看兒子背上書包上學去的背影……他和兒子打乒乓球、對話、擁抱,一家人包餃子吃,兒子哭怨,他聲聲勸慰,許願回家團圓……母子倆被拒之K縣的家門外……
……他又一次見到了兒子,在他的辦公室,他高興地呼喊,抱住兒子直搖,拿著“錄取通知書”愛不釋手……
……兒子回家來了,背著書包,笑眯眯的,一聲聲地喊“爸爸”,父子對弈,父子打獵,父子遊覽,父子共寢,父子吃飯,父子交談,父子玩耍,到處是父子的歡聲笑語……
他懷著一腔的回憶走到門外,感慨萬千地望望天,心想:“通緝”說明他逃開了,我應該趕快把他找到!應該趕快領他去投案自首。否則就來不及了!……他母親說不定知道他的下落,更說不定是她把兒子給藏起來了。這不好!這對兒子不好!我得趕快回去,負荊請罪!——接受他們母子任何形式的懲罰!然後,然後想辦法說服他們,爭取他們同意,爭取把兒子送去投案自首。對!隻能這樣!隻能這樣!就這樣辦!”
他想著出門,向單位走去,開出車,急如星火地向家鄉奔去。
風馳電掣。下午七點二十抵達那座熟悉的橋頭。下橋去看,門鎖著。向裏探視,屋門也鎖著,且沒有了那白門簾。
人呢?人呢?她到哪裏去了呢?他到隔壁打聽,隔壁老太婆說:
“一年以前就搬走了,想是她男人接走的。他以前回來過……”
他一震,又問:“您見過她兒子嗎?知道他的去向嗎?”
老人連連搖頭,說:“沒見過,不知道。”
肖山又挨著連問了幾家,回答都一樣。
無奈,他想,回家問問她三弟吧。說不定他知道新住址。於是駕車急馳而去。
白岩的三弟白聰聽見有人敲門,出來開了門。二十年不見,他們已彼此認不出來了。
“……請問你是……”肖山上下打量白聰。
“你找誰?”白聰不願道姓名,陌生地反問。
“我找白玉芬,你是她……”
“我是她三弟……”白聰一聽是找姐姐的,立時哭起來,讓開門說:“你進來。你找她啥事?她已經過世了……嗚……”
“啊!你說什麼?……”
肖山如五雷轟頂,驚得魂飛魄散,失聲:
“我沒有聽清,你再重複一遍。”
白聰嗚咽難語,捂著嘴背過身去。
“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你姐怎麼了?!快說呀!快說!”
肖山急不可耐地扳過他的肩,恐怖萬分。
“她過世了!……我姐過世了……她才四十五歲……我媽還活在世上……嗚……”白聰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說著,也沒有在意肖山的表情。
肖山痛不欲生地把頭在門框上碰,用拳砸門,砸自己的頭,揪頭發,揪胸脯,抓門框,直感天旋地轉,無以自製。
“唉……唉……”白聰搖頭哭說,“都怪我姐夫和我外甥!他們父子,一個先,一個後,硬把我姐逼死了!唉!命苦哇!啥壞事都讓她給遇上了!——進去說吧,提起我姐……我就傷心糊塗了,都忘了讓你進門。”
肖山掏出手帕擦擦眼淚,說:“不進去了。她埋在哪兒?我去看看。”
“我們村東頭的那一棵古槐下……”
“啊!古槐……”肖山震驚,掉頭要走。
白聰傷情地抓住肖山的胳膊哭搖:
“是她讓我把她埋到那兒的。前年她回來,好像知道自己要死,對我說:‘三弟,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到咱們村東頭的那一棵古槐樹下。’我當時沒在意,開玩笑問:‘為啥?’姐姐說:‘那兒有秘密,路過可以看人。’她過世以後,我想起她的話,嗚……就把她埋到了那裏。現在我才明白了,我姐讓把她埋到那兒,是為了看我姐夫回來……嗚……我姐夫家就在那附近……他們小時候……是在那裏談下戀愛的。……我姐真可憐呀,咋就遇上了我姐夫那麼個黑心……還有他兒子……”
肖山聽到這,心如刀絞,猛地轉身跳上車,急轉彎向古槐馳去。
陰冷的月光下,一座新墳淒涼孤單地躺在那裏。墳頭的“引魂幡”招招搖搖,嘩嘩啦啦,冥錢、紙灰亂飛;古槐巨臂伸展在墳的上空,繁茂的枝葉發出如泣如訴的沙沙聲。
肖山跳下車,不顧一切地向墳地跑去,整個身子撲倒在墳堆上,撫墳痛哭。
“玉芬……玉芬啊……你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不等我!我回來了……你卻又走了……這叫我怎麼辦!怎麼活!……命運為什麼老跟我作對啊……玉芬,玉芬!你在天之靈能看見我嗎,你回來吧,我這一次再也不離開你了,玉芬,玉芬,你答應啊……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為什麼不吱聲……啊……我回來找你和兒子……你們都到哪裏去了……”
肖山正哭得死去活來,忽聽身後的莊稼地裏發出“刷刷刷”的聲音,他一下毛骨悚然,站起來倒退到樹後,屏息凝神地窺視。
隻見莊稼地跑出一個人。那人東張西望,直奔古槐而來,跑到墳前,“媽——媽——!”一聲撲倒,哭得沒了聲氣。緩過氣後發瘋似的扒土,邊扒邊大放悲聲,扒得黃土滿天飛揚。
“……媽媽!……媽媽!……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丟下我!……我回來晚了!我對不住媽媽……媽媽呀……媽媽,聽陳伯伯說……你死不瞑目啊……媽媽……你盼爸爸回來……你掛牽我……這我都知道,媽媽呀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你再看我一眼吧,媽媽——媽媽——媽媽——我離不開你呀……”
肖山一看是兒子,霎時淚如泉湧,悲痛萬分。一家人終於團聚了,然而卻有一個在地下!他疼憐萬分,痛心疾首地從樹後走出來,走到兒子身邊,本欲攙扶兒子,卻不想把兒子嚇了個半死,肖軍“啊”的一聲跌了個趔趄,驚恐地看,看清是父親,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眼睛裏噴射出仇恨的火焰,刀子般的目光刺向父親:
“你來這裏幹什麼?這裏是你消遣的地方嗎?”
“兒子,爸爸……回來了,真正地回來了。你還有一個親人,以後咱們父子……”
“你不要胡說!我不承認你!我沒有爸爸!我從來就沒有過!他早就死了!……”
“肖軍!看在你死去的媽媽的份上,你就原諒爸爸吧,爸爸其實一直都……”
“請你不要提我媽媽!你沒有資格——你沒有這個權利——知道嗎——”
“肖軍!軍兒!你聽爸爸說……”
肖軍狂暴地轉身,向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撲下身子抱了抱墳頭,往兜裏裝了些黃土,連父親理都不理,倔強地扭頭又跑向了莊稼地……
肖山悲愴地昏倒在白岩的墳墓上。
夜,無邊無際,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