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3:泥濘(2 / 3)

肖軍謝過走了。走著走著,忽然眩暈,一個踉蹌跌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下地的農民遇到了肖軍,見他身上有血,臉、手有傷,眼角汪著淚,平躺在草灘上,昏迷不醒,都說他是打架了,或是被人搶劫了,想送他回去,但不知地址、姓名。正著急,一個青年媳婦從他上衣兜裏掏出一個學生證,大家一看方知他是“科大”學生,忙找來架子車將他送往學校。

肖山一夜沒有睡覺,後悔不該把兒子攆出門,不該對他那麼狠;又恨兒子不爭氣,不聽話,惹是生非,弄出這場禍亂;生怕兒子不理解他的心情記恨,更怕兒子任性出事,焦急不安。第二天一早去辦公室給各賓館、旅社打電話尋找,尋找不到又給學校打,學校說“沒有回來”,急得他團團轉。

下午三點,學校的電話又通了。對方說:“肖軍回來了,是一夥農民用架子車拉著送回來的,樣子很慘,現正在校醫室搶救,生命垂危。”肖山一聽驚得目瞪口呆,忙問:“他怎麼啦?”對方說:“不清楚,農民說是在半路碰到的,當時就昏迷著。”肖山又忙以懇求的口氣喊:

“請你們不惜一切代價千方百計搶救!最好馬上送到大醫院去!我馬上帶錢來!”

……

肖軍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輸血輸液,打著氧氣,旁邊圍滿了醫生、護士和驚恐憂慮的老師、同學。

接電話的人氣喘籲籲跑來把肖山的電話內容說了。校醫和老師商量決定,馬上轉院。李天祥、成龍等火急地跑去聯係,別的人跑去借錢、叫車、護送。

肖山的車在公路上飛馳。

天麻麻黑肖山趕到了。

站在陸軍醫院急救室門外的肖軍的同學們悄聲圍過來,指指急救室的門,做著“不讓進去”的手勢,把他介紹給老師。老師和他握手,大家去坐在過廳的沙發上。

“老師,肖軍怎麼了?怎麼這麼嚴重?這麼厲害?”肖山急不可耐地問。

“我正準備問你呢!”老師說,“他是昏倒在鄉間路邊上被農民發現送來的,今天真虧了這些農民!要不你兒子死在那裏都沒有人知道!你去問醫生,人家說再遲送來半個小時就沒救了!”

“啊!”肖山呆若木雞。

“重感冒、急性病毒肺炎、氣管炎、扁桃體炎、嚴重的虛脫!體溫高達41度!把人給燒糊塗了!”老師激動地說,“不知肖軍怎麼會成了那個樣子!血頭糊臉的,我們一見真大吃一驚!嘖嘖!真可怕,真危險啊!”

肖山頭上直冒汗,嘴半張著,說不出話。他已明顯地感覺到兒子是怎麼到了那條路上的。

“肖軍怎麼會成了那個樣子?啊?”老師迷惑不解地盯著肖山問。

肖山頭上滾下豆大的汗珠,痛心得直搖頭不說話。

李天祥、成龍等解圍地湊過來,給肖山敘說他們接到學校門房的急呼電話以後怎樣和老師一起跑出來,看到肖軍臉色多麼難看,他們怎樣驚怕,怎樣送往校醫室搶救,接到他的電話又怎樣聯係,怎樣轉院,肖山聽得臉成土色,手微微發抖。

“聽說肖軍昨天回家了?是不是?”老師又問。

“嗯。”肖山點頭,忙給老師遞煙,老師說;“我不吸煙。”又問:

“他是什麼時候離家的?怎麼會到了鄉間?”

“嗯……他離家……大概晚上……九點,怎麼到鄉間……我也不清楚,咱們等他醒了,一問就清楚了。”

“都晚上九點了,你怎麼會讓孩子走?你就不怕他路上出事嗎?”

肖山尷尬萬分,臉一陣陣發燒,正不知作何回答,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出來一位中年男大夫,大家忽地站起,齊刷刷迎過去。

“大夫,我是病人的父親,請問我兒子他怎麼樣了?”肖山急切地問。

醫生表情嚴肅地說:“危險還沒有解除。剛才又休克了一次。我們會盡力的,看來得做手術。現在正在全力搶救。說著急急地要走,肖山乞求說讓他進去看一下兒子,醫生說:“你不要著急,等可以了我通知你。”不由分說地走了。

大家於是又焦急不安地坐下等待。

夜深了,肖山讓老師和同學都回去休息。老師與一部分同學回去了,剩下李天祥、成龍等幾個要好的同學靠在沙發上打盹。

肖山坐立不安,圍著急救室的門走過來走過去,焦急的腳步,沉重的背影,負疚痛苦的麵容。“……要是有個三差二錯,我怎麼向她交代?我還怎麼活……我該死啊……”

次日中午肖軍蘇醒了,肖山被允許進去看兒子。看著兒子蠟黃的臉,衣服上的血,輸液的手,打氧氣的鼻子嘴,濕擰擰兒的頭發,臉上和手上的傷痕,緊閉的雙眼,淚順著麵頰滾下來。

“軍兒!軍兒!你好點了嗎?爸爸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爸爸吧,軍兒……”

肖軍睜開眼睛,冷漠地看父親,眼前浮現出前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肺像刀紮似的疼痛,他急促地喘息,嘴一張又昏厥過去。

“肖軍!肖軍!軍兒!”

醫生奪門進來,一把豁開肖山,忙指揮打針、打氧氣、診脈……

“大夫!怎麼樣大夫?大夫?快?大夫……”

“出去!快出去!”大夫沒好氣地命令。

肖山止了哭聲惶惶地退出去。

兩個多小時以後大夫出來把肖山叫到醫生辦公室,不高興地問:

“你和你兒子之間是不是有矛盾,他見不得你?是不是?”

肖山搖頭又點頭,沉痛地:“以前很好,隻是……前天他和我妻子打架,我一氣之下……把他攆出了門,所以……所以他恨我。”說到這裏疑惑:“您……怎麼知道我們有矛盾?不是說他來時就昏迷著嗎?……”

“我是判斷出來的。”醫生邊寫病曆邊說,“他的病本來已經控製住了,已經好轉了,但一見你又加重了,這不是嗎?肺部的病和氣管的病是連在一起的,像他現在這種情況是一點兒氣都不能生的!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見他!你看剛才多危險!”

肖山誠惶誠恐地點頭,痛心疾首。為了取得醫生的同情和諒解,使他對兒子更盡心,他給醫生敘說了自己的家世。

醫生被感動了,同情地看著他說:“……既然這樣,你先回去吧,最好近期不要見他。等他病輕了,你們再見麵。需要我幫忙,吭個聲。我會盡力給他治病的;還有他的同學和老師看護、關心,你可以放心地回去。”

肖山謝過,付了預交款,又留了三千元並一封短信給兒子的同學。軍兒:

爸爸暫時回去了,過幾天再來看你、陪你,隻要你不再生爸爸的氣。你要諒解爸爸!爸爸有難處,不能像你說的那樣去做,這你現在無法理解,將來我相信你會理解的。處在那種萬難的情況下,我隻想讓你迂回一下,待情緒都冷靜了再處理,沒有想到你就那麼任性,就給我闖了那麼大的禍。你的病是對爸爸最沉重的打擊!最冷酷的教訓!爸爸不責備你,一切都怪我。你也為爸爸想想吧,不要再折磨自己。昨夜我已跟她談了,她也有悔意,說隻要你不計較,一切都好說。那個門你還是能進的,咱們的父子關係也還能保持,請吾兒放心,不要過分傷心!留下三千元,用完爸爸來時再帶。理解爸爸!原諒爸爸!兒子!

你的父親

八八年三月十四日

肖山回去沒幾天,即收到了兒子的信,及三千元彙款。爸爸(最後一次這麼稱呼您):

留言看到了,錢也收到了。謝謝您!

您對我這麼關心,要是過去,我不知要怎樣地感動!怎樣地高興!激動得哭一場也未可知。缺乏父愛的人,把父愛看得比金子還貴,比生命還高。可是今天我很平靜,一點也不願接受——它不是來自於我的父親——我已經沒有父親了。信和錢一並退回,請查收。沒有錢,我寧肯不看病,寧可死。況且,我還有母親、老師和同學。不原諒,不再見,永遠!請你不要來看我,更不要捎錢和東西。捎來我仍然退。

肖軍

三月二十八日於病床

肖山讀了兒子的信,如迎頭挨了幾悶棍,頓時天旋地轉,痛苦難當。他沒有想到兒子會這麼絕情!會絕情到如此地步!

盡管如此,他還是時時掛牽著兒子的病情,時時想著兒子需要錢,需要照顧,需要安慰,需要營養,想著兒子可憐。這天,他老淚縱橫地給那位與他談話的高義仁醫生寫了一封信。

高大夫:

您好。

我是您的那位病人的父親。我非常感激您對我兒子的精心治療。我的遭遇您已知道了一些,相信您不會因此而見笑。我現在心情萬分難過:因為我兒子拒絕接受我作為父親的一切關心和資助。這怎麼可以呢?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啊!我不能因為他對我慪氣,對我任性就撒手不管他。他現在急需要錢,急需要營養,急需要安慰和鼓勵。精神上的安慰我暫時無法給予,物質上的照顧我想通過您去實現:在發這封信的同時我給您的名下寄出四千元錢和一些滋補品,請您收到後相機行事。錢主要用於吾兒醫藥費,剩餘部分暫時調劑、供給生活,不足部分我將後補;滋補品就請以您的名義找適當的借口送給他。求您!麻煩您!請您千萬想辦法,千萬注意保密——一定做得讓他看不出來!他現在正在氣頭上,要知道是我給的,就一定拒絕接受,那就糟了,就要耽誤病了。不是說還要給他做手術、給他輸血嗎,這不需要大量的錢?一旦暴露,我就再也沒有辦法盡父親的責任了!我請您理解一個做父親的人的心!我請您像父親一樣去待他——去關懷照顧我的兒予,全權處理他住院期間的一切事情。

高大夫,原諒我沒有得到您的同意就貿然把錢和東西寄來了,我心急啊!我來不及征求您的意見了。理解我,高大夫!幫助我,高大夫!我求您!求您!十萬個求您——有生以來,我還沒有這樣求過人哪!

肖山親筆

八八年四月三日

肖山去郵局把信發了,把錢和滋補品寄走,真如把自己的心也寄去了一樣,走出郵局空蕩蕩的,悲傷萬分,淚水在墨鏡後忍不住流下來……

“喬楠,你讓我發了一場大火,要不是你,我就沒有那麼煩心,就不會在門口望天,就不會聽到那一番話;即使聽到了,也不會發那麼大的火,不會那麼失理智,更不會把事情做得那麼絕,我是把一腔的怒火,一腔的怨恨,全發泄到了他們父子身上。他們做了我的出氣筒。現在我的心情好些了,但老肖的樣子實在讓我不忍心。他是愛他的兒子的。我原本也很喜歡。都是你無理!——你怎麼就不來信、不來電話、不見人呢?我想你,我無法消除因你而來的煩惱。我最近已經幹了許多蠢事了,發了許多不該發的火。我真擔心再這樣下去我還會幹出什麼事情!……喬楠,你好嗎?你為什麼不出現?我想你啊,我想你都快想瘋了……”

“兒子,病輕了嗎?還有危險嗎?還那麼恨爸爸嗎?爸爸是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啊,你可千萬要理解爸爸的心情,千萬不敢因恨爸爸而病情加重。要好好配合醫生治療,千萬不要任性。軍兒啊,你在好多地方像你媽媽一對我愛得那麼深又恨得那麼烈,我是以你們為幸福呢,還是以你們為痛苦?軍兒啊,你是爸爸媽媽的生命,你可要千萬珍重啊!……玉芬,兒子病了,是因我的過錯,你知道了不知又要怎樣心疼,怎樣難過,怎樣恨我——我又多了一層罪過。我對不住你和兒子!我不知該怎麼向你交代……”

夜,很深很深了,肖童夫妻同床,睡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

五十五

白岩得到一套兩居室新樓房。喬遷新居,雖家徒四壁,但豁亮寬敞多了。

肖軍放暑假回來,麵黃肌瘦,憔悴不堪,母親一見驚訝:

“喲,軍兒,你怎麼了?生病了嗎?怎麼瘦成了這樣?”

“好著呐,得了一次重感冒,已經全好了。”肖軍說。

“重感冒能把人弄成這個樣子?是不是你舍不得花錢,一直拖著,拖成了這樣?”

“不,媽,看了,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呢。”

“啊?還住過醫院?就因為感冒嗎?怎麼不告訴媽一聲?住了多長時間?誰陪你?住院費花了多少?誰開的?”

“媽,你不要急嘛,我正要給你說呢;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怕你擔心了,就實話給你說吧:我患了一次重感冒,同時並發了急性病毒肺炎、氣管炎、扁桃體炎、虛脫等,差點把我的命給要了!我昏迷不醒,是別人把我送進醫院的。搶救了幾天,還做了手術:把扁桃體全切了,肺上也動了一點;住了一月零三天醫院,主要是我義父和同學輪流陪我,醫藥費和住院費全是我義父開的。”

“什麼?你說什麼?姨父?你哪個姨父?”

“不,媽,不是‘姨父’是‘義父’,義務的義,就是幹爸!我在住院期間認的。”

白岩吃驚地看兒子,辨不清他在說什麼。

“媽,你聽我詳細地給你說。我認了個義父,他姓高,名叫高義仁,是我所住的那個醫院的一位中年大夫;心腸特別好,對我特別好。我剛入院就是他搶救的。要不是他,我早就沒命了。聽說他為搶救我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呢。後來我由急救室轉到住院部,又是他經常去看我,安慰我,陪伴我,還經常給我送好吃的東西,我非常非常感激他,但也納悶,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後來,他專門找我談,說他喜歡我,想認我做他的義子——就是幹兒子。我開始很吃驚,也無法接受,就沒有答應。後來他妻子來醫院告訴我,說他因此而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連做夢都在叫我的名字!我聽了感動極了。感動得流淚!當物就對他妻子說:‘我同意!我答應!你回去轉告他吧,’他妻子回去說了,他們一家三口人當天下午帶著給我買的新衣服和一大堆食品到醫院來認我。那天下午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從此他們一家三口人就輪流來看我、陪我,給我送吃的,使我減輕了許多住院的痛苦。我本來要寫信把這件事告訴你的,但怕因此暴露了我生病住院的事情,所以就一直憋著,等回來了當麵告訴你。媽,你說我幸運不幸運,怎麼就遇著了這麼一個好人!他們一家人對我真是沒有說的,我有時都有些受不住,問自己:他們憑什麼要對我這樣好!該不是前世修的吧?該不是老天專門補償咱娘兒倆,特派了這天使來?總之我感到太奇怪、太幸運了!有時覺得像在做夢,心想哪兒有這麼好的事?這麼好的一家人?就這樣,你聽了不會不高興吧?媽?”

白岩像在聽天書,聽完疑惑地看兒子: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軍兒?”

“真的。真的,媽!不信看看我身上的刀傷,”給母親翻看,“你想想,要不是真的,我的住院費、醫藥費哪兒來?四五千元呢,那不是一個小數字。你說哪兒來?”

白岩似信非信,疑惑半天說:

“要是真,那裏麵就一定有原因,……不是做了什麼缺德事,怕後世報應專門在你身上積德,……就是錢多得沒處花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你不看過去的闊佬和外國有錢人,就專門以認幹兒子、幹女兒取樂……”

“媽!你不要歪曲人家行嗎!”肖軍受辱般打斷媽媽的話,替義父申辯,“他在醫院裏人見人敬,據我觀察是個難得的大好人,根本不可能像你說的‘做過什麼缺德事’!”

“表麵好的人不一定就好。笑麵虎才真吃人呢!你可不要被他那表麵現象迷惑了,那後麵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媽!你就不要因為自己遭了些不幸,遇了些壞人,就誰都猜疑,誰都信不過。依我看,世上好人還是有呢。我這次有病住院就多虧了他們!要沒有那些好人,今天還能有我嗎?我義父就是一個大好人,這一點你就無法否定,你說他是‘錢多得沒處花’,你有機會到他家裏看看就知道了!他在他們那個階層,還算清貧呢,盡管是副主任醫師,高級職稱,每月拿二、三百塊,可他妻子沒有工作,還常年有病,一個女兒上學,又沒有外來收入,怎麼能‘錢多得沒處花’?盡管不富裕,但他很慷慨,很仁達,像他的名字!我光住院費就有四五千元,同學和老師都替我發愁,準備發動全校為我捐資,被我義父知道堅決擋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既然已經作了他的義父,就要為他盡父親的責任。花多花少由我出,你們別管。”最後說到做到。你看咋樣!出乎你的意料了吧?好人多呐,媽媽!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否則你就沒有辦法活了。人的一生要能多遇些這樣的好人就好了!可惜人人都想遇好人,而自己又不願做好人,這怎麼行呢?我以後要向義父他們學,做好人,以實際行動報答義父的恩情。義父確實太好了!”

“義父!義父!一句一個義父!那我問你:你爸呢?你親爸呢?你住院期間他幹什麼去了?”

“媽,不要提他!”肖軍忌諱地喊。

“為什麼?為什麼不提?”白岩皺眉盯兒子,“難道他沒有去看你嗎?怎麼回事?是不是她不讓去?她不讓管?她不讓給錢?……”

“媽!我求你——不要提他。”肖軍一下神情黯然,“……我沒有告訴他,我不需要他來看,更不需要他的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不需要’?為什麼?”白岩近乎憤怒:“放著親爸不靠,靠別人!接受別人的同情與憐憫!你沒有親爸嗎!他又不是管不著……”

“媽!你少說一點兒行嗎?我求求你!”肖軍像要哭了一樣衝母親,“讓你不要提他你就不要提嘛,為什麼還提?為什麼還提?我不願意聽到他……”

“我不明白呀兒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不告訴’‘不需要’‘不願意聽到他’?好好兒的,怎麼突然……難道就因為你那個義父嗎?他到底安的什麼心!搗的什麼鬼啊!怎麼一下就把你的心抓去了……”

“媽,我餓啦,”肖軍顯得很不耐煩,很急躁,轉移話題說,“你快你我做點飯吧,我今天還沒有吃一口飯呢。”

“你告訴我:是你爸知道而沒有來,沒有給你錢,不管你,你生氣了,還是你真沒有告訴他——用不著他,劃不來告訴?是哪一種,是哪一種,啊?”

“媽,我餓啦,我心裏難受,我不想說話,你快去做飯吧,我求你別再問了。”聲音很弱很低,有氣無力地哀求。

白岩欲言又止,“唉——”了一聲,無可奈何地去做飯。邊做邊想,這孩子今天怎麼了?以往放假回來進門就爸爸長爸爸短,叫個不停,一提他爸爸就樂嗬嗬的,今天怎麼一提就不耐煩?就氣色難看,這讓她倒像欠著了什麼,心裏空虛、不平、甚至氣憤。

飯桌上,白岩久久地看著兒子,是那種想把兒子肚子裏的話全部掏出來的眼光。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她又不甘地試探:

“軍兒,你……最後一次見你爸……是什麼時候?當時他幹什麼?他情況……怎樣?”

肖軍深深皺眉,放下碗,沉思了片刻,又端起,吃,沒有說話。

白岩臉“轟”地發燒,尷尬地起身,裝作去舀飯。

過了兩天,母子倆在一起說話兒,說得正有趣,白岩乘興:“軍兒,你爸他……情況你知道嗎?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肖軍見問忙低下了頭,情緒一落千丈。等了一會兒抬起頭,久久地凝視母親——像凝視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充滿了同情、憂淒和切膚絕望的闖苦。

“我問你話你聽見了嗎……傻愣愣地,看什麼呀這孩子,認不得你媽了?……”白岩生氣而難堪,極不舒服地躲開兒子的目光,自言自語:“我就不信你那個‘義父’有多好,能比得上你親爸?能把你親爸取代了?他畢竟與你不是一條血脈啊,畢竟沒有骨肉親情啊,……花那麼大代價認你,必定有緣故,你不要太淺薄,太幼稚,以為花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不知那後麵是什麼東西呢。我看還是你親爸好!你親爸牢靠!你親爸……”

“媽!”埋怨的吼聲。

“怎麼?怎麼啦?”

“媽!我同情你,媽!你太……咱們都太癡了,都太傻了,其實你有什麼‘丈夫’,我又有什麼‘親爸’呢!咱們都在畫餅充饑,都在自我作踐,人家心裏根本就沒有咱們,你以後再不要提他吧。”

白岩以為他要說出那個症結了,專注地等聽,不想兒子一個勁地沉沉地搖頭,一句話都不再說了。於是她釋然啟導:

“兒子,你不要因為媽媽跟他有意見,恨他,你也跟著恨。你是你,我是我,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清,你隻管你自己。過去媽嫌你對他好,嫌你愛他,那是說氣話,是故意激你,其實你對他好,媽媽並不反對。你們是父子嘛!他心裏有咱們這也毋庸置疑。你不要看他現在有那個家,有那個女人,有那麼個女孩子,生活條件比咱們稍好了一些,但他心裏,我敢肯定並不比咱們快活,甚至有時候比咱們還苦。咱們一家三口人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誰也逃不脫,誰也無法完全擺脫誰,心裏總會有的。總會是有的!”

“媽媽!”肖軍哀怨地,“你就不要再自作自多情了吧。人家比咱們活得好十倍、百倍!心裏根本就沒有咱們!”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

“我原以為……是那個女人硬賴著不走,所以才影響得咱們無法團圓,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他硬留著不讓走,不願離開。這能說他心裏有咱們嗎?有也罷,沒有也罷,反正現在都與咱們沒有關係了,咱們幹脆自己活自己。我夠了!我夠了!我夠了,媽!”他悲切地抱住母親的胳膊,“咱們為什麼不能擺脫他?咱們為什麼不能擺脫他?為什麼老跟在他的屁股後麵轉圈圈,老讓他給搞得焦頭爛額,死去活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值嗎?他配嗎?他是個什麼東西?你今天還替他說話,還這麼看問題,還撇不開他,我真不理解你啊!你這麼白白地為他搭上了自己的一生,白白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年華,你圖什麼呀……你這麼做有什麼價值和意義?要是換一種方式,要是當初和我匡叔叔……那會是什麼境況……我現在一下想通了!我覺得咱們應該活得更好更好!應該從咱們的實際出發,利用咱們的聰明才智,把咱們自己的生活搞得像樣一點。這才是明智的選擇。才是最基本最基本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失去的就讓它失去吧,現實為高,何必再鑽那個死牛角尖,何必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那樣有什麼好處!咱們缺什麼嗎?缺文憑?沒工作?沒能力?憑什麼比人差?你看看咱們這個家呀!再看看你的那些同事和同學!當年他們誰能勝過你?可現在人家一個比一個情況好。這你又不是不清楚。落得今天這種敗落的天地,還不全因為一個他!他就是死了我想也不值你這樣啊?何況他欺騙、背叛了你!”

白岩身子哆嗦了一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肖軍見母親動心了,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麵前,聲淚俱下地:

“媽,從今以後,咱們娘兒倆就權當他已經死了,權當世界上沒有過他這麼個人,振作精神,快快樂樂地生活。重新開辟生活的天地。行嗎,媽?行嗎?”

白岩睜眼看兒子,憂淒、絕望而悲苦,嘴像鎖上了一樣緊抿著。

肖軍不懂母親的心,進而又說:“我不要你做什麼,我知道你已經不能工作,不能思想了,我隻希望你能把心情放寬暢一些;同時注意鍛煉,讓身體慢慢好起來,健康起來。這就夠了!隻要你做到了這一點,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無論幹什麼,都不愁,不怕了,都有勁,放心了。另外,我求你不要再給那個關律師寫信了,不要再期待他來為你報什麼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即使打贏,與你的生活又有什麼益處?何況根本就贏不了!人家在台上,一個律師能有什麼神力?到頭來隻能把你的精神拖得更垮,搞得更糟。你說是不是,媽?今天你就聽我一句話吧!”

白岩收回了眼裏痛苦焦慮的目光,變成了一具木雕、石雕。許久許久,極輕微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肖軍無望地丟開媽媽,起身歎氣走了。

他早出晚歸,這天回來向母親伸手:

“媽,借給我一百塊錢,暫時找不到活幹,我想去販西瓜。”

白岩驚訝:“你這幾天在找事?我說你早出晚歸地忙什麼。誰讓你找了?這麼個身體還不定定待著休息,胡折騰什麼?不行!我不給。”

“給我吧,媽,我掙了就回來還你。”

“不是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媽根本就不準你出去。咱們家還沒有到那個份上,還不至於缺你掙的那兩個錢。就是揭不開鍋要掙媽掙去,不要你去……”

“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老讓我閑待著我心裏不舒服。出去找事幹幹,對我也是個鍛煉,勞動勞動吃得多,心情好,身體自然會好的,還能掙些錢,一舉三得豈不好。”

“不行。說什麼都不行。”

“那我去找我舅舅借,我就不信我舅舅也會不支持我。我走了!”說著出門。

白岩無奈叫回兒子,取給他一百塊錢。

暑氣如蒸,人們熱得無處躲藏。肖軍汗流浹背地拉著一架子車西瓜走街串巷賣。兩天過去了,不僅未賺一分錢,還倒賠了十幾元。他不甘心,又去拉了一架子車蔬菜賣,賣了兩天又賠了五六元。第五天他沮喪地回到家裏,把剩的八十多塊錢交給母親,慚愧地說:

“媽,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人咋都成了那樣嘛,死乞白賴的,簡直能把人氣死!……”

看著兒子失敗而歸,白岩不僅不生氣,反而暗暗高興,心想:這一下他就乖乖地待著了。可第二天他又出去了。晚上回來對母親說:

“媽,我找到事了。從明天開始,我去蓋樓當小工,談好了,每天五元錢,幹一個月。”

白岩生氣地皺眉頭:“你是邪門了還是怎麼的?又出去!你知道那一天要幹多長時間?苦不苦?能受得了嗎?”

“能受了。媽,你不要為我操心。我問了:早上五點半上工,下午九點下工,中間吃兩頓飯,一天幹活就是十五六個小時。苦是必然的,但我不怕!人家那麼多人,成年累月地幹都能行,都能受了,我又不是泥捏的,紙糊的,怎麼就不行?硬撐!一定幹到底!反正一百五十塊錢我是掙定了!”

“錢!錢!錢!你怎麼成了個錢迷了!一天辛辛苦苦幹十五六個小時才五塊錢,哪裏劃得來呀!你的時間就那麼不值錢!你的力氣就那麼不值錢!有這時間休息看書多好哇!你再不要糟蹋人啦。”嚷到這裏忽然來氣,沉下臉來衝兒子,

“你是不是嫌咱們家窮,在別人家裏看眼饞了?回來故意折騰我,故意惹我生氣?是不是?我沒有本事,沒有把家治好,這是事實。你行!你能!你有本事,要治家,可以!但你得等畢業了呀,得等有了正式工作以後呀,現在這麼盲目地胡撲總不行吧?你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折騰,你以為我心裏很受用嗎?”

肖軍見母親生氣了,大氣都不敢再喘了,悄悄地溜回臥室,把門關上睡覺了。

次日五點,房子一片漆黑。鬧鍾驚心動魄地響起來,肖軍一骨碌爬起來,抓起鬧鍾藏進被筒,生怕驚醒母親;屏聲斂氣地起來穿好,躡手躡腳從臥室溜出來。

“肖軍,肖軍,肖軍!”母親叫,一聲比一聲高。

肖軍隻好應聲,趕緊把手從門插上取下。

“進來!”聲音低而威嚴。

肖軍蹭進去,膽怯地焦急地站在母親床前。

“你起來這麼早幹什麼?還不快回去睡。”

“我……我……我想……”

“想幹什麼!”

“我想去上工。”聲音膽怯怯地。

“不行!快去睡覺。不是給你說了嗎。”

“我想去……我已經長大了……”

“啊?你反啦?你翅膀硬啦?不服我管啦?我今天就是不同意!我看你膽大給我往出走!”

“……走就走,又不是幹壞事,老愛管人!……”肖軍嘟囔著真走了。外麵傳來他堅定的嗵嗵嗵的下樓聲。

白岩氣得直砸床,直呻吟,起來端坐在黑暗裏,幹急沒奈何。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白岩呆呆地站在樓梯口,看著兒子跑下去跑下去又跑下去……心裏一片熬煎,一片空虛,失落至極。啊!他長大了!他長大了,他翅膀硬了,他可以離開我了,我再也管不住他了,他和他老子一樣……

十點了,白岩轉過來,轉過去,無所適從。忽然,她想起兒子前一天下午沒有吃飯,進去揭鍋一看,果然沒吃,立時不安、心疼起來,慌忙做飯。飯熟了,等兒子不見回來。又忙用飯盒盛著去送。

建築工地,機器隆隆,到處一派繁忙景象;七層網狀樓層上到處站滿了人。白岩提著飯盒和水壺圍樓轉了幾圈,不見兒子,便向一位老者打聽。老者指樓頂。白岩求他叫兒子下來吃飯,老者說:“不到時間不準吃。”她又求他想辦法把飯盒和水壺捎上去,老者把飯盒、水壺提去掛到吊車上,喊話讓肖軍去取。

不一會兒吊車上去了。肖軍接到媽媽送來的飯菜、茶水,高興得跳起來,跑出樓邊,舉著飯盒和水壺,激動萬分地朝媽媽高喊:

“媽——媽——!媽——媽——!謝——謝——您!”

白岩淚盈滿眶,朝兒子招招手,點點頭,轉身回去了。

從此白岩每天早晨四點起床,精心為兒子做好早飯,讓他吃飽肚子再去幹活。中午晚上照樣做好等兒子回來吃。

肖軍在工地上揮汗如雨地幹活,幹得又巧妙又踏實,師傅們都搶著要他打下手。他臉曬黑了,手磨破了,累得腰酸腿疼,幾次熱得暈倒在工地上,但從不叫一聲苦,咬牙支撐著。

不覺一月過去了,這天肖軍跑去領工錢。在他心裏,這一百五十元是裏程碑,是紀念塔,是他自立自強的象征。他邊走邊計劃著:要用這一百五十塊錢還去欠媽媽的“借款”,給媽媽買一件像樣的新衣,剩下的買一套工具書。來到工地,沒有想到工頭隻給他五十元就再一分都不多給了,說“等樓蓋成了再說”。

肖軍又驚訝又氣憤,據理力爭,和工頭吵了起來。工頭看他是個孩子,胡耍賴,想把他哄過去,便擺出一副凶相嚇唬。肖軍毫不畏懼,毫不示弱,暴跳如雷針鋒相對地怒斥工頭。

工頭見他眼睛充血,手攥成了兩塊鐵疙瘩,臉上的肌肉直跳,列出了打人的架勢,皺皺眉,故意說:

“啊!好小子!你想打人!嘴邊奶水還沒有幹哩,有多大一點雞勁!幾十年了還沒有遇到過你這麼個二愣子!來吧!敢動老子一指頭看老子不把你砸成肉泥!來!你看我連看都不看。”不屑地撇過頭去。

怒發衝冠的肖軍“啊——”地出拳,朝工頭腰間猛捅,飛起幾腳,工頭抱腰轉過來,他又朝其腹部飛了幾腳,上去左右開弓地打耳光子,直打得工頭喘不過氣來,“哎喲!啊——喲——”地直叫,扭曲、掙紮。

“騙子!壞種!快把我的血汗錢交出來!少一分今天非把你的狗頭砸滾不可!給不給!有良心沒有?誰慣的這個壞毛病?快交出來!”

正在這時工頭緩過了氣,凶神一樣向肖軍撲來,飛起幾腳把肖軍踢得滾倒在地。雨點般的老拳落在肖軍的頭上、臉上、胸上、胳膊上。肖軍拚命掙紮,奮力還擊,工頭的臉上也重重地挨了幾下,鼻子也給打歪了……

工地上的民工發現了,來了一幫子人把他們拉開,工頭被人扶著去醫院了。肖軍全身疼痛難忍,惡心顫抖,蹲在地上喘息、呻吟。幾個好心的民工端來冷水,幫他把臉和手上的血洗了:把打破的手用手帕包住,又給他端來開水、拿來止痛片。說;“小弟,你快吃點藥吧,吃了會好受些。那個雜種不是好東西!你今天把那老狗砸了個美!那老家夥平時最愛‘剝皮’了,饞得了不得!我們這些人誰沒有吃過他的虧!可我們誰都不敢放個響屁!一句話不對味人家就不要了。咱們總是想多多少少掙幾個錢呀,所以隻好幹挨著。這倒把那老狗的病給慣下了——見誰都想坑!今兒你小弟算是替我們出了氣!走,我們抬你看病去,去檢查檢查,看傷著內髒了沒有。”

民工說著就要抬他,他感激地掬手說:“不了。你們忙去吧,我歇會兒回去。謝謝!”

白岩做好飯等兒子回來,見兒子垂頭喪氣、鼻青臉腫地回來了,驚得忙問:“怎麼了?”

肖軍戰戰抖抖地從兜裏掏出五十元錢給母親:“媽,我給工頭坑了,這就是一個月的工錢!”說著淚流下來。

白岩扶兒子坐下,忙看臉上頭上手上的傷,又忙解開身上的衣服翻看。肖軍含淚敘說前後情形,憤恨不平地說還要去找工頭算賬。白岩見兒子到處是傷,胸部皮膚黑了碗口大的一片,青一塊,紫一塊,頓時心疼得哭起來,捶胸頓足:

“兒啊……誰讓你去掙錢了呀……誰讓你去掙錢……去惹禍了啊!不給就算了嘛,何必與人爭強好勝啊!……我本來就不要你去……你硬要去……看給人打成什麼樣子了……哎呀……天哪……啊……”她打自己,揪自己的頭發,湧淚悲啼,“都是我的過……都是我的過……要是家裏情況好……不缺錢……你何至於……出去賣苦力,何至於……被人打成這個樣子……我太無能了,太沒本事了,牽累得你……也跟上受苦……受窮,啊……我真該死!……你還要跟人家去算賬,又不聽我的話,要是再給人家打出個一差二錯……我可怎麼活啊……天……我作了什麼孽……”

肖軍見媽媽哭,心如刀絞,早把自己的痛苦忘到了一邊,抱住母親的胳膊淚聲說:

“媽,你不要哭不要責備自己啊,又不是你讓我去掙錢,我一個大小夥子挨兩下怕什麼!打就打了嘛,又沒有傷著骨頭,等兩天就不疼了嘛,現在都不疼子,你千萬不要難過。反正這一口氣也出了,你說不找就算了——就權當我這一個月時間什麼事都沒有幹……”

白岩聽著兒子的話心裏更內疚更難受了,忙扶兒子躺到床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給他用熱毛巾敷傷。

飯後不久,肖軍的高中同學錢浩海、李仁、屈勇、任小彪來找肖軍玩。他們進門一見肖軍的情形,異口同聲地問是怎麼回事。肖軍和母親給他們說了,他們氣得怒目圓睜,一個個摩拳擦掌要去為肖軍報仇。白岩勸阻:

“你們的情我和肖軍領了,但千萬不敢去。再去闖了禍就不得了了!咱們勢單力薄的,還敢找人家鬧事!就這還不知道能不能安穩呢。你們同學之間長時間沒有見麵了,就坐下來說說話,給肖軍開開心,解解悶,消消氣,就算是盡了同學之情了。”說著忙給每人手裏遞蘋果,忙讓座。

肖軍的同學不甘罷休,求援地聚到肖軍麵前。任小彪挽袖子說:

“肖軍,你說一句話!——說去就去。沒有啥了不起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們去闖了禍是我們四個的,與你們無關。”

屈勇說:“咱們去根本就不說是為誰的事,隻狠狠地揍他一頓就行了,讓他連個方向都辨不來!咱們手上這兩下子麻利著哩。”

錢浩海揮拳:“用不著咱動手,‘斧頭幫’有我的哥們,‘菜刀隊’也有,隻要我去給他們交個底,他們立即就去把頭給‘剃’了!”

白岩嚇得直搖頭。肖軍看看母親隻好說:

“算了,暫時不去。咱們坐下說會兒話。等樓蓋成了,不給錢咱們再找也不遲。”

幾個人不甘心地坐下來,圍著肖軍聊天。聊了幾個小時起身告辭。肖軍要起床相送,被同學擋了。白岩把他們送至樓下。

“啊!自行車呢?”幾個人同呼。四輛自行車全都不翼而飛了。他們張皇失措地分頭找問了一會兒,找不到,沒有消息又都聚回來了。

黑黑的樓下,幾個人愁眉苦臉地嚷嚷。

肖軍等不見母親回來,下樓看,聽見他們的自行車全丟在了自己家的樓下,憤然呆立。

錢浩海正罵髒話,見肖軍站在樓道,忙對白岩說:

“白姨,你快把肖軍扶回去休息,我們幾個再分頭找找。找不著我們就回去了。你們不要管,不要急,快回去吧。不行的話我們也會瞅機會弄他兩輛!”說著與同伴一塊走了。

肖軍直直地站在那裏,跟釘住了一樣。母親叫他走,他不動,母親扶他,他擺脫,一動不動,久久地站著,周圍漆黑一片,母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夜沉沉。風瑟瑟。

五十六

童琳幾個月見不到喬楠,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以為他確實是有急事出遠差丁,或者就是重病臥床不起了,思念深切。這天跑到王曉平家裏聊解情懷,打聽消息。

“喲!是童琳!你怎麼敢到我們家來!”

童琳笑眯眯地:“不歡迎嗎?”

王曉平忙讓:“快進!盼還盼不來呢,能不歡迎!”

兩個人擁肩而進,在王曉平家的客廳說了會兒親熱話,童琳見機不經意地笑問:

“哎,曉平,你的那位表哥……在嗎?”

“你說的哪位?”

“你有多少表哥啊?就是上次在秦城賓館後院……”

“哦!我知道了。在。我前天還見了。你問他有事嗎?”

童琳暗暗吃驚,“有點,是業務上的,辦公室聯係不通讓我出麵,我打了一次電話沒打通,還以為他最近不在。”

“沒有。他一直都在,偶爾有事出去也是可能的嘛,你為什麼不多打幾次?哦!我忘了,他把電話換了,原來的那一台,簿子上的號的那一台早已經不用了。”

“哦?是嗎?為什麼換?我說怎麼……”

“我也不清楚。反正換了。我也是有事打不通,到他家裏才知道的。你如果有事就撥……”

“不,沒事了;事已經過去了。我不過記起隨便問問而已。”

“咦,童琳?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臉色這麼難看!不舒服嗎?”王曉平聽朋友的聲氣不對,偏頭一看驚叫。

童琳掩飾地抱胸,做出很疼的樣子,說:“我最近心髒一直不好,動不動就……心跳、難受、作痛,剛才就……又犯了,我懷疑我得心髒病了,說不定血壓也有些高呢,很惡心,頭也暈。”

王曉平關切地望著她:

“那就快去醫院仔細查查吧,不要拖出大病來。看你,這一段都不及以前了。”

童琳點頭,長歎一口氣,抱胸歇了會,說去查病,就告辭走了。

出了王曉平家,童琳悲傷地仰天長歎:

“啊——原來他還在這一塊地方!而且安然無恙!——他壓根兒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幹什麼,有什麼苦楚和願望。上帝,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

無精打采地回家,鬱鬱地回家,她傷心極了,也失意極了,呼喚上帝給她力量,給她勇氣,讓她逃出苦海,不要再受這一份苦。

童琳工作更勤奮了,夜以繼日地發瘋地鏖戰。“永新”成為全國先進企業;童琳被推為全國優秀企業家、全國“三?八”紅旗手。各大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她及公司的先進事跡。“永新”的事業進入鼎盛時期。

肖山為兒子的事傷透了腦筋。兒子出院前他帶了兩千元錢和一份厚禮到高義仁家清理兒子住院期間的一切費用,感謝高義仁一家對兒子的關照。

高義仁夫妻熱情歡迎他,設家宴招待他,給他詳細敘述他們如何如何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才騙過了肖軍,使他沒有懷疑,順順當當地接受了來自父親的一切。肖山感激萬分,千恩萬謝,說“你們的這種恩情我到死都忘不了。以後咱們就結為朋友吧?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也請你們有空到秦城去,以盡朋友之誼。至於兒子,既然他已認了你們,那就讓他永遠做你們的義子吧,隻要你們不嫌棄的話。多一個親人多一份關照,他是從小受了冷落的,對這點特別看重!以後我有關照不周的,也還有你們。兒子現在對我憋氣,不知將來還原諒不原諒我,再認不認我這個父親,如果不原諒、不認,那以後……許多事還少不了再麻煩你們,再通過你們這座橋……”說著眼睛濕潤了。

高義仁夫婦被他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滿口應承。說:“已經到了這一份還客氣什麼,見外什麼!有事咱們共同做就行了。就是你今天不說,我們也把他認定了!經過這一段的交往,我們彼此間已經建立了感情,看得出他很喜歡我們,不把我們當外人;我們也很喜歡他,也早把他當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所以你老兄以後就不要再見外,也讓我們有個盡義務的機會。你想兒子就來,暫時不通偷著見,以後有機會咱們共同做他的工作,共同解他的思想疙瘩,相信他會慢慢想通的,畢竟是親骨肉嘛,哪能那麼嚴重呢。我看那孩子倒是挺聽話的。……”

肖山想見兒子,但怕暴露了馬腳。幾個人計議來計議去,最後想出了一個法子。

這天肖山在高醫生家的側室裏,透過紗簾看見兒子應約而來,激動不已,真想走出去抱住兒子痛哭。兒子瘦了,頭發千千的,黃黃的,笑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苦味。淚水浸濕了他的眼眶,他愧疚鑽心地想,要是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兒子何至於有這一次的災難!何至於在這裏偷偷摸摸地見麵!

肖軍和醫生的女兒坐在過廳的桌旁玩。醫生的女兒請教肖軍數學上的一個難題,肖軍比比劃劃,講解得十分認真,儼然一個小老師。女孩聽懂了,會做了,手一合甜蜜地笑喊:“謝謝哥哥!謝謝哥哥!”又取來象棋讓肖軍教她。肖軍一招一式地教著,擺出各種棋陣,下得津津有味,女孩跟著下,不時發出格格的笑聲……

肖山依稀那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兒暘暘。他們兄妹倆下棋,他要過去看,過去替他們均……剛邁出房門,高醫生看見了嚇得忙擺手,肖山一下張大了嘴,乘兒子沒注意趕緊退了回去。

飯熟了,高醫生一家四口人圍坐在過廳的圓桌旁用餐。他們你敬我讓,說說笑笑,親熱無比,肖軍還親切地喊著“爸“媽”。肖山不禁想到了自己此時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想到那個中秋之夜,想到自己家的扭七趔八,想到那一次談話,心裏無限的惆悵和憂傷。

飯後兒子走了,肖山急得直搓手,恨不能追出去……

兒子的事衝淡了他對妻子的懷疑。妻子發瘋地工作,很少回家,動不動就住到了單位,對他更疏遠了。他把那一切都歸結在她的事業心上,心想女人發奮起來也許都這樣。加之沒有發現可疑的跡象,就慢慢地不再懷疑她了,心裏稍稍地平衡、安靜了。

近來工作很忙,工業效益下滑,他連連走訪,連連開會,采取措施扭轉,無暇過多地考慮私事。

兩屆任期快滿了,眾說紛紜,有說他要上調省上工作的,有說可能退居二線的。他覺得上省不可能,也不願走門子,因此淡淡的,幹一天是一天,聽憑命運發落。

春節快到了,童琳對喬楠的思念到達了頂峰。臘月二十七“永新”全體職工會餐,童琳借酒澆愁,多喝了幾杯,兩腮緋紅,差點兒醉了。二十八日全體職工回家過年,公司就剩她一個人守在辦公室,她呆呆地久久地望著麵前的電話機,心想有他的一個電話就可以過年了。然而等了大半天沒有,心頭一片寂荒,一片寥落,一片淒慘,如同失群的孤雁茫然無依……

“哦,我的末日……我的末日……我怎麼會到了這一步……”她百無聊賴地在心裏悲呼。

丈夫到上海接女兒去了,二十九才回到家裏。這天他們一家三口人上街簡簡單單地購置了些年貨。她不明白往年使她快樂的“年”,今年為什麼這麼難過,她如同受酷刑般地挨著。

除夕的鍾聲敲響了,像是敲響了自己的喪鍾,她的整個心靈為之震顫。

“喬楠,你在幹什麼?此時此刻,你想到我了嗎?你想到我了嗎,哪怕是一閃念!……”

“媽媽,媽媽,”女兒拉她,“你在想什麼呀,爸爸給你斟酒呢!”

她驚愕地抬頭,見丈夫怨怨地不高興地猜疑地看她,手裏端著兩杯酒,忙接住一杯,咧嘴苦笑。

“來!幹杯!”肖山說,“祝你們兩位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也祝爸爸新年快樂!萬事如意!”肖暘機靈地跟著喊,顯得十分快活。

“好!謝謝!”肖山滿意地衝女兒。

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戶外是一片鞭炮聲的海洋。

肖山起身,“我也給咱們放炮去。”

肖暘跟著出來。

院子裏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媽媽,媽媽,快出來看花!我和爸爸放花啦!”女兒連聲叫。

她恍恍惚惚地,出到外麵,鬱鬱地,沒有一點興致。

花炮放畢回去仍然看電視,肖山、肖暘看著笑著,時不時評論,童琳看了個一塌糊塗,——根本沒有看清電視上都演了些什麼。她走火人魔了!她深恨自己沒治!

正月初八上班,“永新”全體職工沒有一個人缺勤請假,童琳為之欣慰自豪,巡視了各大車間、分廠以後,召開全公司職工大會,在大會上作熱情洋溢的演講……

二月初,童琳周密細致地研究部署了一番,指定由孔凡全權負責,她去上海送女兒,然後到北京開會。

離開秦城的那天早晨,她的心情格外悲壯,在心裏說:“喬楠,我這次出去一定要把你忘掉。對於你一個負心漢,我沒有別的報複的選擇,我願意做而且一定能夠做到的隻有一點:那就是把你忘掉。徹徹底底地忘掉!毫不保留地忘掉!”鑽進汽車,開到機場,又下了汽車,辦了手續,登上飛機,神情嚴峻得近於冷酷。

飛機訇訇然離開地麵,穩穩當當地衝入雲霄……

“全國優秀企業家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電視、廣播、報紙紛紛報道著會議的盛況。

肖山守在電視機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會議的專題報道,看裏麵有沒有妻子的形象出現。他現在滿身心地想著她,急切地盼她回來。等她回來。等她回來和她一起挽救家庭的危機。過了一個春節,他改變了過去對她的看法,覺得她對自己疏淡,並不是因為工作,而是別的他所不知道的原因。他要奮力挽救,要抽出些時間,集中精力補救。他太為他們目前的感情狀況擔憂了!

童琳在京開會,無論遊覽,無論參觀,無論幹什麼,都集中精力,下意識傾心於活動本身,不留半點餘地給那些擾人的心事。盡管這樣,幽幽情思仍無孔不入地偷偷擠進來侵襲她的心。

會議結束了,童琳乘機歸來。

朝霞染紅了機場,春風微微蕩漾,晴空萬裏,空氣新鮮而濕潤。肖山、孔凡、高潔等一群人走進機場,興致勃勃地去迎接童琳。童琳走出機艙,看到他們驚喜得叫起來,跑下來與每一位握手,連聲說“謝謝!”孔凡、高潔把鮮花獻給她,說:“祝賀你,童總!”童琳緊緊地擁抱她們倆,把其中一束給丈夫。說說笑笑,滿麵愜意,童琳被大家簇擁著緩緩走出來。

走到長長的石階旁,她驀然看到了站在高處欄杆旁的喬楠。“——啊!喬楠!”她頓時熱血沸騰,不由自主地,忘我地朝他凝望……

“童琳,童琳!”丈夫叫,拉了她一下,“秦主任問你話呢,你看什麼?”

她回過頭來,慌張地看那位經委秦主任。

“哦,我問你,”秦主任畢恭畢敬地:“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你和中央領導談話,電視上有鏡頭沒有聲音,我問你們說什麼呢。”

童琳又朝喬楠的方向望了望,極力控製自己的感情說:

“那是總理問我:‘你就是童琳嗎?聽說你們那裏搞得很不錯?’我說:‘是的,我是童琳。我們的工作離黨的要求還很遠。我們還要繼續努力。謝謝!’就這些。”

“祝賀你!真不簡單!”

“沒有什麼,謝謝!”

說話間走到了前廳。童琳、孔凡、高潔一同上了肖山的車。他們前麵走,其他車跟在後麵。

回到家裏,童琳給倆個夥伴分送了禮品:孔凡是一座精美的孔雀展翅玉雕,高潔是一副華貴的瑪瑙手鐲,另外每人一套高級麵料。孔凡、高潔高興萬分,讚不絕口,興致勃勃地抱著走了。

剩下他們倆人了。肖山興奮地脫掉外衣,笑:“你這次不錯呀!祝賀你!我幹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得到過這麼高的榮譽,這一下該滿足了吧?”

童琳心不在焉,笑而不語。

肖山很有興致地去廚房端來早已準備好的涼盤,打開幾瓶罐頭,取來茅台酒放在桌上,溫情地笑著,“今天……特意準備了一下,為你洗塵。怎麼樣?早上還沒有吃飯吧?”

“謝謝!沒有吃。難為你想得這麼周到。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而且是這個時候?這一趟飛機?他們……那一行人是怎麼知道的?也是你告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