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3:泥濘(1 / 3)

肖暘嫉妒極了。她冷眼看了好久,眼見過去屬於自己的爸爸媽媽慈愛親昵的目光都交織在他的身上。他搶走了爸爸媽媽的愛心,這個不速之客!這個愣頭貨!爸爸雖然抱著我,可心卻在他身上。她氣憤地從爸爸懷裏起來,把手裏的葡萄狠狠扔到桌上,“哼”的一聲,扭頭跑進自己的房間。

“暘暘!肖暘!肖暘!”肖山喊。

“讓她去吧,什麼毛病!”童琳說。

肖軍知趣地站起來,端著杯子進了自己的房間。

院子沉入寂靜,冷風絲絲襲來,月亮鑽進一朵黑雲。

“收拾吧,也不早了,休息。”肖山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科大”學生三號樓312號宿舍內,學生們都已上床睡覺。白岩獨坐窗前,望著西沉的灰蒙蒙的月亮,格外孤獨,格外悲傷,淚,像小溪一樣悄悄地流……

東方破曉。

白岩淒淒然離校時肖軍慌慌張張跑出了肖家大門。

回到學校,看到桌子上隻有媽媽才會做的那種獨特的月餅,看到放成一堆的自己平素最喜歡吃的幾種水果。肖軍頓時明白了,頓時呆了:

“啊,媽媽!媽媽來過了!媽媽……”

五十一

肖山任秦城區區長不覺已有五年。

秦城區經濟、文化麵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肖山被秦城人欽敬著,讚美著,有口皆碑。

這些天,全國工業改革現場會和全省農業機械化、水利化、科學化現場會相繼在秦城召開。肖山迎接客人,應酬場麵,在大會上講話,在座談會上發表見解,帶領與會者四處參觀,風度翩翩,談笑風生,眉宇間洋溢著勝利者的興奮與喜悅。會後領導找他談話,厚望醇醇,許諾重點投資項目,讓他更上一層樓。

他又開始向新的目標進軍。

童琳任永新服裝鞋帽公司總經理兩年多。大紅大紫的她曾三次受到中央領導接見,幾度應邀出國考察、訪問,參加世界服裝博覽會。頭上的光環一重又一重,開不完的會,授不完的獎,應酬不完的采訪,處理不完的事情,忙得她沒有一天的閑歇。世界同行的服裝宏業開闊了她的眼界,調高了她對事業的胃口,她雄心勃勃,急迫、自信,工作更賣力了,職工們被她出國歸來的一次次熱情洋溢、獨具見解的演講鼓動得跟上足了發條的坦克一樣,不遺餘力地全速跟她運轉。她把走向正規的企業管理全權交給了孔凡、高潔兩位得力助手,自己除外事活動外,專事決策,信息部、公關部、開發部、研究室源源不斷地向她提供各種信息和研究成果。

永新服裝鞋帽公司成為秦城區重點企業之一,由內向型向外向型發展,年產值七餘億,利稅突破億元大關,欣欣向榮,蒸蒸日上。

肖暘已長得與媽媽齊肩,白白嫩嫩,活潑可愛,小學畢業後,隨前來探望他們的外祖父母到上海讀書去了。

女兒一走,肖童夫婦把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投入工作,變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平時很少在一起卿卿我我、散步閑談、做夫妻間應該做的事情,夢寐以求的都是工作。一天下來,都筋疲力盡,頭昏腦漲。這樣久而久之,夫妻間特有的溫馨與甜蜜被衝淡了,兩個人在一起,像兩位戰友、兩位同誌在一起,甚至一月兩月不過一次性生活……

陽光明媚,碧空萬裏,朵朵白雲好象在歡笑。童琳從總經理室走出來,躊躇滿誌,神采奕奕,孔凡、高潔、尚祺、尚新誌、姚梅等一幫美麗如仙的女士魚貫而來,群星捧月般圍著她。他們邊走邊談論,邊說笑,遠遠望去,那麼飄逸,那麼歡實,那麼風度。他們從白色的樓欄上走來,一溜兒站著眺望遠方,指指劃劃,準備占領那裏的一片鄉鎮企業做廠房,擴大再生產。這時,忽然下麵有人高喊:

“哎——童琳——童琳——”

童琳向下看,見好友王曉平推自行車站在花壇邊,正向她招手,她心裏高興,忙笑迎下去。

“曉平,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好長時間不見了。你好嗎?”

“好啊,你當了大經理,我不敢輕易來打擾;你也不到家裏來,怎麼能見著。”

兩人到一塊兒,親熱地握住手兒直搖。

“那今天怎麼敢來了?”

“有求於你啊,不來不行,隻好硬著頭皮來了。”

“噢!到我這兒來還要硬著頭皮嗎?”

“有求於你啊!我已經說了。無事不登三寶殿,求到你門上就看你給不給麵子了。”

“什麼求不求,我能辦什麼事。走,先到我辦公室去坐坐,咱們好好聊聊,都快三年了,還是第一次在這裏見你”。

“來多了你就不得安穩了。呀,你越活越漂亮,越活越年輕了,好像幾年沒有變,隻是增加了些魄力,活得很暢快是嗎?”王曉平上下打量童琳,眼裏充滿了羨慕與神往。

“哪裏!老了。老多了!你看你自己。走吧,咱們上去說,這兒挺熱的。”

“不上去了,我很急,就在這兒說吧。”王曉平笑著停好了自行車。

“什麼事?這麼急?我能辦嗎?”

“能。肯定能。絕對能。就看你願不願意,其實很簡單。”

“說出來我聽聽。”

“是這麼回事:妹妹王羚今天結婚,想請你去給撐撐門麵,增點光——主持一下婚禮,你看行不行?”

童琳深深皺眉,摸下巴:

“什麼時候?在哪裏?”

“下午三點,在秦城賓館。”

“啊,太不湊巧了。”童琳遺憾地直搖頭,“今天下午我正好有個會,各分公司,上海的、西安的、蘭州的、廣州的、福建的……都趕回來了,各部門昨天已經都通知了,定在今天下午,主要是我給大家講。你看怎麼辦?會完我估計最早也在六點多,恐怕來不及……”

“啊呀呀!童琳!你不要推,不要繞彎子,不要哄我了,行不行?我求你了!今天你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得把你拉去!”王曉平虎起臉,一副焦急的樣子。

“來時人家都說你名氣大,架子大,難請,請不動。我說別人請不動我王曉平還能請不動嗎?今天請不來我就碰死了。怎麼?你還真請不動,……真想臊我的皮?我這可是第一次求你呀!難道你給大姐連這麼點麵子都不給?不夠意思吧?童琳?掰不開這個臉皮吧?”

“曉平,你千萬不要說這種見外的話。咱們又不是別人,還什麼求不求的,要不是確實有會,確實脫不開身,王羚妹妹結婚我能不去參加嗎?我本身就應該去的呀,根本就不用你請呀。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另找個人主持,誰都一樣,我晚上去看他們,當麵向他們賠情道歉,向他們解釋,圓你的麵子……”

“不要你看!勞不起你的大駕!”王曉平紅了臉,踢起車撐子,推上就走。“用不著!不求你了!算我們不認識!當年一個饃饃我還要掰半塊給你吃呢,沒想到你現在發達了,就變得這麼無情無義!——睜眼不認人了!……”

“曉平!曉平!曉平!……”童琳緊步追上去抓住車子不放:

“我答應還不行嗎?我答應。我答應呀!你快別再生氣了。你這些話從何說起。”

王曉平停住,轉身打了童琳一拳:

“就說嘛,你童琳再不顧誰的麵子還能不顧你大姐我的!還能惹得起你大姐!不是你抓得緊,我就真走了。那我可就要罵你一輩子了!”

“嗯……”童琳苦笑:

“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主持呢?說實話,我是死也不願湊那種熱鬧,死也不願在那種場合出頭露麵。今天確實是算你的麵子大,要是換了別人,我怎麼也不會答應,寧肯得罪人,知道嗎?”

“知道,知道,當然知道。人家都說你架子大得要命哩——好多場合請你出席你都不去。你現在把人活到光耀處了,香得什麼似的,人們啥大事都想請你,隻要你往那兒一站,就增輝不少。有啥辦法呀,我想去人家還不要,還沒人請哩!”

“嗨,別說得那麼玄乎。其實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要有求必應,整天泡到那裏麵,就忙死了,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要幹點事隻好如此。要是開了頭,人都請,那還了得!”

“哦,你真與眾不同啊!童琳,當名人有趣嗎?……”

“有趣也無趣,看怎麼說呢。”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約定下午兩點在秦城賓館見麵,便分手了。

下午兩點。

秦城賓館賓客如雲。事主王曉平麗服豔裝,熱情地應酬招呼著客人。這時,她正在送一位客人——他叫喬楠,是中興電子元件廠廠長、王曉平的表兄,三十多歲,英俊瀟灑標致,格外引人注目。——他也是剛來,一下車就找到表妹王曉平,寒暄了幾句,把拿來的禮物交給她,說自己有急事得馬上走。王曉平苦苦挽留了半天,見不行隻好陪他說著話兒到後院停車場去坐車。

這時童琳來了。滿麵春風,華光四射,照得後院格外明亮。她下車後正走出停車場。

喬楠拐過樓,看見迎麵走來的童琳由不得呆站了一下,心裏暗暗驚慕。

“表哥,見過嗎?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童琳!‘永新’的總經理!我今天特意請她來給王羚主持婚禮。”王曉平略帶幾分炫耀地悄聲對表哥說。

“哦!你的麵子不小啊。”

“她是我的好朋友,原來就在咱們家裏住過,知道嗎?能不聽我的!”

王曉平拉表哥緊步迎上去。

“童琳,你真講信用,說兩點就兩點,一分不差。——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表哥喬楠,中興電子元件廠廠長。這是我的好友童琳,大名鼎鼎的總經理!”

喬楠欽敬地,友好地微笑著,熱情大方地伸出手,說:“您好!見到您很高興。”

就在這一瞬間,握手的這一瞬間,童琳驀然看到喬楠那潔白如玉、美不堪言的牙齒心裏怦然一動。啊,這麼美!這麼熟!這麼親切!是哪裏見過的?喬楠也奇跡般地產生了同感。兩人相望,眼裏閃出奇異的光彩。

“你們認識?”王曉平驚詫地看他們。

喬楠回過神來,對表妹風趣詼諧地笑:“你不是介紹了嗎?——非常榮幸。”

王曉平笑彎了腰。“你看我呀!真糊塗,剛介紹過又忘了。”

童琳紅了臉,聳聳肩,含混地笑,心一陣陣狂跳。“你們談,我先走了。”喬楠瀟灑地揮手告辭。這時車已開到了他的身邊,他鑽進去,很快搖下玻璃,借著向表妹招手致意,眼睛深情地望童琳……

童琳把婚禮主持得隆重、莊嚴而熱鬧。

自這一天起,喬楠的目光、喬楠的微笑、喬楠的皓齒、喬楠的身影、喬楠的一舉一動,時時映現在童琳眼前;悠悠情思攪得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丈夫見她常常發呆,常常煩躁,常常心不在焉,吃不香,睡不實,以為她遇到什麼麻煩了。問她,她說“好著呢”,神情顯得很不耐煩。

一個月以後,為了逃避,為了解脫,神魂顛倒的她把工作全權交給孔凡、高潔,自己到北京去參加一個曆時一個月的工業方麵的研討會,又應邀到泰國、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家參加世界博覽會。其間觀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和自然風光。然而,無論走到哪裏,無論幹什麼,他都緊緊地和她在一起,她開會,他跟她竊竊私語,談論國家大事,交換政見,她扮演兩個角色,談得十分投機,十分熱火,十分新奇;會中發言,她麵對的不是大家而是他;遊覽名勝時她都想:“要是他在多好……”感到非常遺憾,非常寂寞,非常孤單,興味索然,盡管有眾多朋友陪伴;參加博覽會,遇到訂貨,她總是在心裏問:“行嗎?喬楠?”每每這時總有聲音說,“行”或者“不行”,她也總是遵從這種聲音來定事;夜晚夢中,閑來靜坐,情思如潮,浪漫的情懷、浪漫的故事如雨後雲霓,斑斕縹緲……

兩個月以後回國,她仍然擺脫不了他的影子,心在暗暗地燃燒著,痛苦著,幸福著,煩躁著,時而強烈自責,時而癡癡向往,激烈的情潮折磨得她死去活來。但是她不願向外人(包括喬楠本人)透露,想就這樣嚴嚴地包藏抑製下去,直到埋沒,直到窒息。

這天上班,她焦躁萬分,渾身像著了火一般,鬼使神差地拿來電話簿子,查到他的電話號碼,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撥起來,手好沉,心裏好矛盾,撥到最後一位數下意識停住。她不願撥通,隻想撥撥了了心思。明知沒有撥通,可還煞有介事地拿起來聽——裏麵隻有輕輕的、沙沙的電波聲。她便自慰地說:“沒有人,撥不通。撥不通有什麼辦法?工作吧!工作吧親愛的!”這麼一做還真靈,還真冷靜了,還真專心地工作了一會兒。得了這法,她就每天這麼做,便不怎麼想他了。

這樣持續了兩周。

這辦法慢慢不靈了。這天撥時,她心一動給撥完了,撥通了,希望沒有人接。拿起來一聽,對方“喂”了一聲。啊!有人!她激動不已,禁不住悅聲問:“您是……”

“喬楠。”回答得很爽快。

她極力克製自己,穩住聲音說:“對不起,我撥錯號碼了。”

“希望您經常撥錯。”聲音是那麼的殷切和歡快。

她懵了!

“‘共軍’失蹤多時,正不知去向。……”又是意味深長的一句。

她明白過來。“啊!原來他……他也……”

她掏出手帕捂住嘴,以防對方聽出她的驚喜與激動。

“童琳,怎麼不說話?你好嗎?這一段……去哪裏了?”聲音很柔很柔,帶一絲苦澀,親切透心。

“……出了個長差……”她抑住聲音說,感覺心都快要蹦出來了。

“哦,我說怎麼……電話都磨出了老繭……老沒人接,……這幾天我都沒有勇氣再撥了……”

她什麼都明白了,禁不住地吃吃笑。

“有事嗎?找我有事嗎?”她故意笑問。

“談不上‘有事’,看你有什麼良方嗎。我病了,病得很重……”

“哼……”她笑,“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麼‘良方’?”

好久好久,誰都沒有再說話。

她先把電話掛斷了。

從此,每天的這個時候,不是他打電話過來,就是她打電話過去,不著邊際,隱隱幽幽的談話中,透著火一樣的情愫。

這樣風度地“交往”了一個月,彼此都按捺不住了,發展為一天幾次,幾十次,有時接起電話隻聽到溺情的喘息甚至呻吟聲……

丈夫、肖軍、女兒,生活中的一切,都模糊了,陌生了;甚至丈夫顯得可厭,肖軍顯得多餘,工作顯得煩瑣,世界顯得狹窄、擁擠,恨不能遠遠地避開這一切,與他遠走高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去獨享戀情。情欲快要將她焚滅……

這天傍晚,她正心不在焉地看電視,他來了,手裏拿著一本書,比第一次見時消瘦了許多,但更英俊,更瀟灑,更可親,穩重而機敏。“肖區長呢?”他見她一個人在家裏,嫣然一笑問。

“到省上開會去了。”

“什麼時候走的?”

“有五、六天了。”

“是嗎!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知道。不想告訴……”

她走過來,迎他。相隔一步,他們都停住了,都緊緊盯著對方。四隻眼睛噴射著灼人的烈焰,嘴裏囁嚅著,說不出一個字。好久,好久,兩團火同一時撲向對方,忘情地擁吻在一起……

情浪滔天,欲海激流。對於未來的一切打算,出自理性的一切啟示、榮辱、天良、責任、公德,統統煙消雲散,這是愛情臻於極端的一瞬間。等到能夠理智地思想,能夠說出完整的話來,已是深夜……

“琳,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嗎?你是我理想中的那個影子,我尋尋覓覓多少年!那天一見你,我眼前忽然亮了,心裏‘嗡’的一聲,心說:‘啊,她在這!她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從此,就再也無法忘記。那一天要不是我表妹在,我就是有天大的事都不想走了。一見你我就再也不想離開。那些日子……沒有接到你電話之前的那些日子,可真把我苦透了——心裏想你想得發瘋,可不敢打電話聯係——沒想到我們同時愛上了!這真是天大的幸事!人間最可怕最可悲的是單相思。當我知道你也愛我時,我的痛苦一下子減輕了——變成了甜中有苦,苦中有甜;有時,辨不清什麼是苦,什麼是甜,似乎苦也是一種甜,一種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琳,做我的妻子行嗎?”

她繾綣在他的懷裏,醉聲“嗯嗯”,毫不遲疑地點頭。

這一問一答激起情浪千重。

倆人如癡如狂地擁抱著長吻著,極盡人間風流……

東方露白,喬楠童琳約定來日再聚,戀戀不舍地分別了。

童琳睡至九點,醒來想去上班,可身軟如綿,睡意濃重,起不來。於是拉過電話,撥到孔凡辦公室,對她說自己身體不適,不能去上班了,讓她全權處理公司裏的事情。打完電話倒頭昏昏大睡。中午十二點孔凡帶了水果、食品來看她,她這才勉強從被窩爬起來,慵懶地與孔凡說了幾句話,送走孔凡,回來又倒頭暈暈乎乎地睡著了。

下午六點起來洗了個熱水澡,精心地化了妝,換上嫵媚的新睡衣,美若仙姬地坐等喬楠到來……

五十二

喬楠和童琳頻頻幽會,愛得如火如荼。兩個家庭的感情基礎猶如遭遇了強級地震,很快地徹底地嘩嘩啦啦地動搖了,崩塌了,隻剩下了一個虛假的外殼。

半月以後,肖山回來,童琳像不認識一樣。肖山表示溫存,她很不耐煩地拒絕了。這一顯著變化沒有引起肖山的多疑,他以為妻子累了,想休息了。不料從此夫妻生活的馨香不翼而飛。冷淡、生硬、煩躁不安的她動不動就發火,情緒波動得令他難以捉摸,難以適應,難以理解。對於床笫之事,她總千般萬般地拒絕,一旦發生,也像忍受酷刑似的掩飾不住地痛苦,甚至每次完了都偷偷抹淚。一顆丈夫的心敏感了,暴躁了。不愉快的氣氛像秋天濃濃的晨霧,在這個家庭的角角落落滋生、蔓延、籠罩,看得見,摸不著,拂不去……

童琳、喬楠陷入深深的苦惱。他們夢縈魂牽,隔一日如隔三秋,苦苦思念著,每天以打電話聊解情懷。

轉眼一年過去了。

這天星期六,她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下午下班時鬱鬱寡歡,心事重重,回家唉聲歎氣,坐立不安,晚上通宵失眠。第二天早上,草草做了點飯,吃了便騎上她那輛早已“退休”的小飛鴿自行車悄悄兒地“飛”出去了。

不知不覺到了東城區。這裏仿佛另外一個世界;清新、明亮、寬闊、舒暖。太陽照得她眯縫著眼睛。路過一個巷子,她心裏“轟”地一下,深深地往裏看:他曾經告訴她,他們家就住在這裏。啊!喬楠,你在幹什麼?你知道我在這裏嗎?知道我有多麼想你嗎?迎麵撲來的風,像他綿軟溫厚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頰,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火熱,那麼赤誠……她醉了,恍惚迷離,甜滋滋,悲淒淒,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悠悠複悠悠,鬱鬱還鬱鬱。原地轉了幾個圈圈向前蹬去。遠遠地望見那幢乳白色大樓。她又心潮起伏,難以自抑了。半年前在此——他的辦公室幽聚的情景曆曆在目……她真想進去看看,可轉念又想;妥嗎?他在嗎?進去碰見熟人怎麼辦?他會怎麼想?歡迎嗎?說不定反而不好呢……想到這,勸自己:回吧,回吧!還是回去的好,何必呢!這不顯得自輕自賤嗎?沒出息!討厭死了!快回!優柔著強調車頭,向另一條街騎去。

啊,男人,已婚的男人!他是飄蕩在空中的彩虹,浪漫多彩,卻遙不可及。她深懂了!她深懂了!她悔啊,悔不該陷得這麼深!無奈難以自拔。

“平靜安逸的心境多好啊!”她回顧過去——見到他之前的生活,覺得那時候沒有什麼不好,盡管感情生活平淡了些,可畢竟有一顆安寧的心,畢竟精神充實,平靜,畢竟不像現在這樣惶惶不安。那時多快活,多自在,多充實,她真想再返回去,再把愛情完完整整還給丈夫——再像以前那樣尊他,敬他,愛他,再像以前那樣一心一意地工作。可她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不管她怎樣想,怎樣熱衷。井是自己挖的,跳下去爬不上來怪誰呢?想著心事,有一圈沒一圈地蹬著車,心緒急劇直下。驀地,她明明顯顯地看到: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看電視,妻兒圍在他的身邊,那麼歡快,那麼融洽……她一下嫉妒得要命,更加懊悔,更加自恨,暗暗發誓:從此斷情,永不理他!

騎到通往回家的路,她下車茫然四顧,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去哪裏,心裏一片惆悵,一片煩亂。正不知所向,忽然眼前一亮:啊!這不是他嗎?他正朝自己走來!

“喬楠!”她驚喜地喊。

喬楠聞聲抬頭,神情豁然開朗,如見救星。

“童琳!你在這兒!你怎麼在這兒?!”

兩個人迎到一塊,喬楠緊緊地暗暗握住童琳放在車把上的手,癡情歡悅地笑望。

“你以為我在哪?”

“我以為你在家裏。早飯後就急急忙忙去十字路口等你,想你出門一定從那裏經過,可等了三個小時不見人影,等得心裏發慌。實在等不住了才溜達過來了……”

一股暖流湧入童琳的全身,她抿嘴直笑:

“我很早就出來了,很可能在你動身之前……”

“幾點?你是幾點出來的?”

“八點。”

“啊哦!我也是八點!我們剛好打了個岔。你那麼早出來幹什麼?怎麼到了這兒?”

“我也不知道。”她神秘地笑,“大概是鬼使神差——去尋夢吧,或者就是自討苦吃……”

“琳!”他把她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動情地: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要想到,我在那兒等你就好了。”

“你又不是神仙,怎麼能早知道?”

倆人開懷暢笑。一切猜疑、失意、怨恨及對今後絕情的打算,都煙消雲散了。她把車子讓給他推上,溫順地依在他身邊,一塊兒高高興興地沿著向東的林蔭道走去。

微風習習。太陽從叢林中鑽出來,輝映他們的笑臉,斑斑駁駁的花一樣的圖影在他們腳下歡跳;田野裏飄來醉人的清香。

“琳,周末怎麼過的?今天上午怎麼過?為什麼要有星期天?”他不像在問她,而是在自問,在感歎,不及她回答又說,“本來,忙忙碌碌幾天,可以利用星期天好好休息一下,輕鬆一下,可現在星期天對我完全成了一種負擔!周六很難過,星期天很漫長,很煩悶,我把它們合起來稱作‘災難性的禮拜天’。昨天你是怎麼過來的!今天上午怎麼過?”他回頭看她,很想聽她說話,可自己又有一肚子的話急著想告訴,不及她開口,又搶過話頭說:

“昨天晚上看電視,有個美國故事片名叫《撒滿楓葉的路……》,裏麵的女主人公可像你了,那氣質、模樣、舉動,你簡直可以亂真。我全神貫注地看,真想把她從電視裏喚下來!裏麵有一男一女,那個女的說:‘那麼一大堆人我都不在意,看見他我就喜歡!’那個男的也說是。我覺得他們說得完全對。確實,怪得很。我從來不在意女人,第一次第一眼看見你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喜歡,就一直忘不了,一直想。我本來無心看電視,可我想知道那兩個人以後的結局,加上那個女演員特別像你,所以就一直看。”

“結果呢?大概劇情?”童琳插了一句。

“那兩人原來也都有家庭,都有孩子。他們的情況和咱們差不多。經過一番波折,一番痛苦,最後電影結束時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我當時就想:人家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勇氣,那麼好的結果呢?盡管受了不少挫折。禁不住羨慕人家。你看了嗎?”

“看了,看了一點點。……”

他又急說:“昨天開了一整天會,開得人頭昏腦漲。下午回去一想是星期六,一下急得不行,連飯都不想吃,焦躁無聊,坐立不安,不知道要幹什麼,像似要發瘋。在郊外直轉到天黑。悶到家裏我想我一定會急瘋的!”

她聽著心裏滋潤舒服極了。“我以為你很快活呢。”她笑說。

“沒有你在我身邊,你想我能快活嗎?簡直像丟了魂似的。”

“工作時還湊合,一閑下來一回家就煩死了!悶死了!我有時候一個人想:要是回家後開門的是你,那會是什麼情景呢?那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也不累了;回到家裏把門一關,先親,再一同做飯吃,就我們倆,再誰都不讓進來……”

他說得很動情,眼裏充滿了幻想。說到這將火辣辣的癡情的目光投向她,一副想吻的樣子。

她站住含情脈脈地看他。衝動地抓住他的衣服,真有萬種難言情味。

愛浪滾滾,如海如潮。

“琳,感覺如何?幸福嗎?我是從來沒有過得幸福……”

她含情點頭,又竭力搖頭。

“嗯?”他不解地看她。

他們又邁步向前走。

“男女相親相愛,總有一種氛圍,有一種無形的網子圍著。那網子上到處結滿了迷人的機關,令你隨便怎樣動一下,碰一下都會產生美妙的感受,這也許就是幸福,就是愛情。走出了這個氛圍,一切的一切又都變得赤裸裸、醜陋不堪、無法接受了。我曾經說你把我害了,就是這個意思。——你把我從丈夫的那個氛圍裏領出來了,我不想再回去,而且也回不去了,所以,所以……所以苦不堪言——我不願意接受……除你而外的任何男人的……一切……而實際上,我卻……”

說到這裏,她極晦澀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心靈為之一顫,同情、理解、憐惜地看了她好久。“我又何嚐不是。這樣下去怎麼辦呢?這樣下去怎麼辦呢?……”

“另外,”她接著說,“相思之苦,也不好受。我有時真想放聲大哭,不知為什麼一下栽到了這種地步……”

“你的感覺和我完全一樣。琳!”他苦澀地笑,“過去我不懂得什麼是愛,現在我懂了。一個人愛一個人,不要說跟他在一起,更不要說跟他做愛,就是想到他,看到他,聽到他的名字,聽到與他有關的事情,心也會為之戰栗。愛,就是把一個人掛在心上一直放不下,無論幹什麼都想他。你說對不對?我就是這樣,不分場合地點,把什麼事情都和她聯係在一起,無論看電視,無論工作,無論和人談話。有時想不來她的模樣,一下急出一身汗,下去繞著樓急走幾圈,像瘋了一樣,別人還以為我遇到了什麼大事、難事。昨天沒打成電話,急得一夜沒有睡著。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草草地洗了臉,吃了一點飯也不知道是什麼味兒。吃完趕快跑到秦安路等你,整整等了三個小時!不見人影,差點沒把人急瘋。沒想到半路上還給碰到了——這樣下去確實不是個味兒。你說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下決心走出那一步呢?你還能像你那一天晚上答應我的那樣堅決嗎?琳?”

她嫣然笑了,“你能嗎?我不相信,我諒你……不行。”

“行了呢?”

“行了我也一樣。”

“好!走著瞧吧。”

風吹得她秀發嘩嘩飄起,一縷飄到他臉上,他迷醉了……

談笑間不覺走近了他們彼此熟悉的那片神秘的小樹林,這裏已是郊外,寂靜無人。他們把車子鎖在一塊石頭旁,手拉手走進去……

肖山一個人悶在家裏。妻子去了哪裏,去幹什麼,他不知道。她是悄無聲息地出去的,給他連一聲招呼都沒打。他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無聊,又拿起一本書,電視和書都看不下去,關了電視扔了書去睡覺,躺下心裏火燒火燎,無奈又起來滿院子轉。

星期天她去了哪裏呢?絕對不可能去工作。去朋友家也用不著悄悄去,也用不著去那麼早。兩個人出去或者打聲招呼不行嗎?為什麼要悄悄去呢?他想不通。他太想不通了!他不願走出家門一步,盼救星般盼她早早回來,快快回來。

白玉芬在他心裏已成了一個遙遠的不現實的夢。他現在心裏隻有童琳,隻有妻子。——她越冷淡他,越疏遠他,他越愛她,越離不開她。她一會兒不在他就惶惶不安。命運真難以捉摸。過去她等他,現在他等她;過去她疑他,現在他疑她,一個顛倒打得人腸翻肚倒,什麼滋味兒都嚐了。

他明顯地感到她不再愛他,不是因為工作,而是那種他不敢想象不敢相信的緣故。

他一聲接一聲地長歎,無奈進屋給女兒寫信,當寫到“爸爸的心肝,你走了,家裏真冷清,你媽媽天天忙於公司,很少在家,家裏常常是爸爸一個人,我真寂寞,真想你……”時,潸然淚下,寫完放在桌子上,又在院子裏轉悠。

他心慌心焦,難受到了極點。回顧過去,忽然覺得過去被人搶奪,被人撕扯,被人懷疑,被人嫉妒要比現在這樣好受得多。那時雖然痛苦,但心理是平衡的,優越的,現在心理失衡,充滿了自卑和恥辱。懷疑、寂寥、憤懣、失意、恐懼、無聊、焦躁、煩悶、空虛、憂鬱,這些蛇蠍爬滿他的全身,刷拉拉,有聲無形地啃咬著他的肌體,他的心。

他如同進了煉獄……

五十三

樹林一聚後,喬楠突然失蹤了。不再見他的人影,不再有他的電話。童琳打去也沒有人接。為什麼呢?出差了?生病了?開會去了?談生意去了?無論幹什麼總得先打個電話吧,或者捎個信兒也行,怎麼悄無聲息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兩個月過去了,童琳還得不到喬楠的消息,漸漸地,她疑心他因得到得太多太容易,而對她厭倦了,膩煩了,不在乎了,甚至害怕了,躲避了,因而在刻骨銘心的思念中加進了極其複雜的委屈與悔恨。它們無情地轟轟烈烈地折磨著她的心,她瘋狂地超負荷地工作,以衝淡和減輕感情上的痛苦。

這天,她憋著滿肚子火氣回到家裏,見肖軍和他的同學們正在客廳裏跳霹靂舞,玩得熱火朝天,不禁生厭。肖軍的同學見她回來了,立時停下禮貌地喊:“阿姨!”她強顏笑笑,優雅地點頭:“你們來了,是我們肖軍的同學吧?好!你們玩吧,隨便玩。”

機靈的成生喜滋滋地:“謝謝阿姨!”童琳衝他笑笑,回臥室去了。

肖軍一直沒有理會童琳,見她進來和同學對話,一股羞恥感襲上心頭,扭過頭去,滿肚子的氣,臉都紅了,心裏怪不是味。他多不希望她回來啊!

童琳剛走,成生感慨地說:

“肖軍真有福氣,有這麼一個美好的家庭!——阿姨年輕得讓人看不出來,要是在街上,我根本不敢相信她就是肖軍的母親……”

“胡說什麼呀你!”肖軍火兒地衝成生:“什麼阿姨阿姨,就親得很!”

“哦,肖軍,你這是……我說得不對嗎?”

“她不是我母親!”肖軍氣惱地輕聲說。

“哦!天哪!我們全誤會了!我說怎麼……那麼年輕,……那她是……”成生和幾個同學齊聲驚呼,大惑不解地望著肖軍。

“家裏的傭人、保姆。”肖軍說,聳聳肩。

“那阿姨呢?下班了阿姨怎麼不回來?”

“出差了。”

“噢!……對不起。”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她一進門就給我一種‘主人’的感覺,沒有想到她原來是個保姆!”成生說。

“看她的樣子,就像個‘主人’,做得挺像的。她到你們家幾年了?我們家的保姆可不像這樣,見了人總猥猥瑣瑣,低頭哈腰的,從來就沒有這麼氣派過……”韓奮陽說。

“狗喂得時間長了都勢重了。——她在你們家很得寵吧?”李超塵尖刻地說。“我才不喜歡那樣的保姆,氣焰太盛了,這樣與主人無異,豈不混珠?”

“玩吧,別說了,”沉默了一會兒的肖軍站起來,“一個保姆值得你們這麼大加議論嗎?隨她去吧。不要誤會就行了,或者我今天不該領你們來呢。”

“哎,是,咱們不說了,玩。肖軍請原諒。”幾個人說著又打開了音響。

去臥室待不住出來望天的童琳偶然聽到了他們的話,肺都快要氣炸了。她強忍著跑進臥室,受不了又跑出來,失理智地糊裏糊塗地衝進客廳,氣勢洶洶地對肖軍:

“肖軍,把你剛才給你同學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肖軍扭頭不理。

“說呀!你膽大再重複一遍!我很想再聽聽!”童琳轉到肖軍麵前威脅。

肖軍又把頭扭向另一邊,照樣憋氣不理。

“我量你狗雜種不敢再說。再說我非把你的狗牙打掉不可!不信你膽大!你媽到哪裏出差去了?誰是你們家的‘保姆’?我說你整天裝不呆呆得像是‘太上皇’,原來你這麼想!這麼認為!我總算認得你這個中山狼了!後悔當初不該憐憫你,不該讓你進門!”她指著肖軍的鼻子聲色俱厲地大聲罵。

肖軍的同學全傻眼了。看看她,看看肖軍,互相看看,惶惶不安,坐不是,站不是,更不敢上前勸。童琳感到了他們的窘迫,回頭說:

“你們幾位不要見笑,隨便。或者到……街上去玩玩,一會兒再來,我和肖軍有點事情處理一下。”

“噢!行!行!我們這就走。”聽到逐客令幾個人慌忙提上包,抬腿準備走。

肖軍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在同學麵前麵子掃地,氣得發抖,沙啞著嗓子大嗬:

“慢著!不要走!你們是我請來的客人,沒有我的一句話,我看誰敢把你們攆走!”臉色鐵青,眼睛血紅,憤怒地盯童琳,也盯他的同學們。

童琳毫不讓步地站著。

李天祥、成生等走不是,站不是,萬分難堪。過了一會兒李天祥怯生生地,帶著理解、安慰、解釋、哀求的口吻吞吞吐吐地說:

“肖軍……你的心情我們……知道,你不要難為。……我們幾個到街上轉轉,……你忙噢,……咱們回學校再見,或者……一會兒我們再來……”

“胡說!討厭!”肖軍氣恨地跺腳,顫抖著吼,“我已經說了,你們是我請來的客人,沒有我的一句話,你們誰也不能走!你們是聽我的還是聽她的?聽誰的?啊?我的家不由我了!鳩占鵲巢還想幹什麼!真他媽的渾蛋!渾蛋……”

“你罵誰?你罵誰?你乳臭未幹就敢這樣罵人!好沒有教養的東西!讓你的同學聽聽!你的家?你有家?不要臉極了!你是哪裏的野種就到哪裏去,這個家裏沒有你的份!你給我滾出去!滾滾滾!”童琳一會兒指肖軍的鼻子,一會兒指大門,尖銳地吼:

“給你一點顏色你還不知道了,你竟敢罵我!我好意讓你的同學回避是怕在他們麵前露你的醜,你不識好歹!小雜種以後別再進我的家門。再來我打斷你的腿!……”

“你算什麼東西想攆我?死不要臉!——這是我爸爸的家!我的家!你死皮賴臉不走才把我們家整得四零五散。要滾你滾!你滾出去!什麼東西敢來攆我和我的同學!滾出去我媽還等著回來……我們家才好團圓……”

“啊!好啊肖軍!——你終於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我早知道你是這種心,根本就不會讓你進門。你說我是什麼東西?當年你母親這樣罵我,今天你又這樣問我,到底是不明白呢,還是不願意承認?我告訴你!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也告訴你的這幾個同學,我是你父親的妻子,這個家庭合理合法的女主人!而你呢?你算什麼?你算什麼?你算什麼東西?我看不過是小流氓生的小雜種罷了!”

“啪!啪!啪!……”左右開弓的耳光重重地響響地落在了童琳的臉上,童琳口鼻流血,沒有招架之力,肖軍的同學撲上去拉住肖軍,製止地喊著“肖軍!肖軍!”肖軍暴跳如雷,掙紮著還要再打,幾個人緊緊地抱住他的腰,縛住他的手。童琳乘機撲上來撕住了肖軍的頭發,揪下了粗粗的一撮,又抓破了肖軍的臉,打了肖軍兩個耳光。肖軍幾腳踢開他的同學:“我把你們這些冷種!你們拉住讓她打我!滾開!滾開!誰拉我我就打誰!”又撲向童琳,兩個人打在一起,打得難分難解,撕扯了一會兒,又分頭找工具,花瓶、茶杯、台燈……家具都成了武器,一陣劈裏啪啦響,打得頭破血流,東西滿地橫飛。肖軍的幾個同學拉架不成都挨了幾下,成生給李天祥耳語了一下,兩個人分頭去拚力一抱子把人抱起來,成生在朝三的協助下把童琳抱推到院子,李天祥和奮陽把氣喘籲籲的肖軍壓在沙發上,齊鳴眼疾手快,“啪”地把門倒鎖上。兩個人,一個在院子掙紮,一個在客廳掙紮,都撲著要再找對方打架。

童琳踢門踢不開,嚷著:“好!不開算了,我走!我走!我給你們騰寬!”進臥室提了個箱子向大門跑去。

這時肖山回來了,進門見妻子血頭羊一樣跑來,臉腫得像蒸饃,披頭散發,客廳裏傳來兒子的哭聲,知道大事不好,忙把門壓上。

童琳過來拉丈夫:“你讓我出去!讓我出去!讓我出去!”肖山死壓著不放,說:“什麼事嗎?事有事在,你走什麼呀,這個樣子出去人不笑話嗎?”

“我到了這步田地還怕人笑話,看你兒子把我打成什麼樣子了?看你兒子把我打成什麼樣子了——”打了半天架沒流一滴淚的童琳這時委屈萬分地哭起來,“你讓我走!你讓我走……你兒子快把我打死了!嗚……”

“什麼事嗎?我不在你們幹了些什麼呀!”

“你兒子罵我打我。我回來……他們在客廳玩……我好意問候他們,……讓他們好好玩,我出去後……你兒子給他同學說我是這個家裏的保姆……還議論地罵我,說我一個保姆不值得議論……我聽見氣得受不了進去問他,讓他的同學回避一下,我和他講道理,可他……可他不聽……他罵我、打我,說我是什麼東西!說我死不要臉!說我鳩占鵲巢!讓我滾出去……啊……你讓我走。我走了你們一家好團圓,我知道我是多餘的……”

“胡鬧!”肖山明白了,無力地癱軟地靠住門堵擋。

“回吧,回去把事情說清楚。若是肖軍不對,我罵他、打他都行。你現在走不是個辦法。”

“不!我不回去!要我回去他就滾!有我無他,有他無我!我再也不願過這種屈辱的日子!我再也不願意受他的欺辱!”

“行啊,無論怎樣先回啊,回去說清了,怎麼都行,我代他受過。”

“不!這事與你無關,你不要胡哄我。我就要你的一句話:要我還是要他。他和他母親都容不下我,都不承認我在這個家裏的合法地位。你說!要他還是要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要我我就回去,要他我這就走!你說!你說呀!嗚……”童琳悲憤地哭望著丈夫,寸步不讓。

“走吧,回吧,我能沒有你嗎!”肖山悲愴地無力地說,手搭在背上推著妻子,一步步向客廳走去。

門還關著,站在院子裏的成生看他們走過來忙向裏喊:“天祥,叔叔回來了,快開門!”

裏麵是肖軍的哭聲,沒有人開門。

成生用力敲,又喊了一遍。

門開了屋子一片狼藉。肖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坐在沙發上哭著,臉上幾條血渠鮮紅紅地向下流著血,身上手上也到處是血,蓬頭亂發,看見父親出現在門邊,哭喊著爬撲過來,匍匐在地上,抱住父親的腿,悲痛欲絕地:

“爸爸……爸爸……爸爸你為我做主,她侮辱我,侮辱我母親!她打我……爸爸……你今天再不把她攆走……再要她我就不當你的兒子……爸爸,我實在受不了……你攆了她吧!你攆了她吧!”

肖山撲通一聲跌坐在沙發上,傻了一樣,手上的青筋暴起老高,頭上冒出了汗珠……

肖軍的同學早溜光了。

肖軍在嗚嗚地哭,委屈萬分,悲痛萬分地抱頭趴在地上,朝著父親哭。哭著威逼父親快下決心攆出童琳,接回自己的母親。

童琳不哭了,冷冷地鄙視肖軍,心裏很自信,很悲涼,也很絕情。想:“今天絕不讓過他!”

肖山頭上的汗珠彙成了溪流,他那緊握的拳頭鬆開攥緊,攥緊又鬆開,臉色鐵青,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

觀察良久的童琳欲擒故縱,忽地站起,說“我走!”就邁出門去。

肖山無力地喊:

“童琳,回來,坐下!”

童琳站住了,但沒有立刻回來。

“肖軍,”肖山對嗚嗚哭著的兒子扔去自己辦公室的鑰匙,“你起來……把臉和手洗一洗,換件衣服,梳好頭,去醫院……給臉上上點藥,去我辦公室等我。我一會兒來了咱們再說。”

肖軍止聲抬頭驚訝地看父親:

“爸爸……爸爸……您……您……”

“先去吧,隻好這樣了。”

“不!爸爸!有她無我,有我無她。如果你把她留下,我就不到你的辦公室去;如果你留我,就讓她馬上走!——沒有第二條路可選擇。我恨她!我不承認她!我容不下她!就這樣!爸爸你看著辦吧!——讓我迂回,讓她守在這裏,這不公平!你不應該向著她!爸爸!”肖軍跪在地上,爬到父親的腳下強烈的哭喊。

“滾!你給我滾開!你們這些人一點兒不理解我!你們要把我逼死嗎?你們還要我說什麼!”肖山捶胸頓足,咬牙切齒,萬般無奈、萬分痛苦地哭也似的吼。

“好,那我走吧,何必呢。”站在門口的童琳轉身下了台階。

“誰讓你走啦?你再火上加油你還夠人嗎?口口聲聲說理解我,理解我,就這麼個理解嗎?誰讓你走了嗎?你這樣不是把我往死裏逼嗎?怎樣才能滿足啊?……”

“爸爸,那麼說你是讓我走了?是不要我了!是要攆我出門了!爸爸!我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啊!你平日說你多麼愛我,疼我,難道你就舍得讓我走?就舍得讓我走!爸爸!……”

“還有你說的話?讓你平時注意注意,你為什麼不注意嘛?我說了多少次,你為什麼一句都不聽?今天造成這種局麵你讓我怎麼做、你讓我怎麼說啊!……”肖山淚流滿麵,氣恨地衝兒子發作。“現在我也沒有辦法……我能有什麼別的選擇?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自作自受!你自作自受!你誰都別怨,誰都別怪——就怪你自己!——就怪你自己不聽話!早聽我一句……能有今天這情況嗎?……我無法選擇,我為什麼都遇了些不聽話不爭氣的冤家……”

肖軍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驚訝地、恐懼地、惶惑地、痛苦萬分地看父親。

童琳見丈夫火了,悄悄回來坐到原位。丈夫數落兒子,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慰。鑒於他容不下自己,她也就決心堅持下去,乘勢掃除這個冤家,這個討厭鬼!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爸爸,你已義無反顧了?你已想通了?已決斷了?要把我趕出去?要她?不要我?是不是?爸爸?是不是?……”肖軍不敢相信地撲到父親麵前堅持問。

“你問什麼呀!讓你去你就先去嘛,還有什麼可問的。事情不是明擺著嗎?你又不是傻子,又不是三歲小孩!連這個都不懂?”肖山沒好氣地衝兒子說。

“好!我懂!我全懂!——我走,我不會賴著的。告訴你:我再也不會想你——這個所謂的爸爸!我再也不會踏進這個恥辱的家門一步!我認得你了!我恨——你——!”肖軍發瘋地沙啞地向父親吼罷扭頭跑了。

肖山追出門外,想讓他洗洗臉上的血,換換血衣,可他轉眼已跑得無影無蹤了。望望已經黑下來的天地,肖山的精神頓時崩潰了,撲通一下蹲到地上……

五十四

失去理智的肖軍跑出肖家大門仍然不顧一切地向前亂跑,穿過大街,越過小巷,人們見了都驚訝地回看。

像是有神靈保佑、指引,他沒有誤入歧途,而是跑向了一條通往他學校的鄉間公路。

月牙兒升起來,夜空變得灰朦寂靜,到處一片陰森、恐怖。肖軍跑著跑著腦子清醒過來。他感到十分害怕,猝然停步,慌張四望。啊!鬼!那麼多鬼!正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黑壓壓,齊茬茬,齜牙咧嘴,花胡綠臉,可怕極了。他嚇得頭發直豎,蹲在地上,緊緊地抱住頭。

過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動靜,他強自壯膽說:“沒有鬼,肖軍,是自己眼花了。會有什麼鬼呢?就是有也不怕!魯迅踢鬼,難道你還怕鬼嗎?不怕!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什麼都不怕!不怕!不怕!就是不怕!來吧鬼,看我肖軍怎麼對付你!……”他心裏喊著哆哆嗦嗦站起來,偷眼細看時才知道原來是滿地的蕎麥花兒!

他又走。走一會兒,跑一會兒,且走且跑。一會兒不禁又害怕起來。怎麼辦呢?往回跑吧?但已不知道回去的路,更不知現在何處;蹲下吧,更害怕,於是隻好向前跑,直盼天明。唱支歌吧,唱歌說不定能驅邪,能壯膽,便清清嗓子大聲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了兩聲,非但沒有壯膽反被自己鬼叫似的聲音嚇破了膽。

“他媽的,真沒治!”他罵著放奔子跑,糊裏糊塗地跑,哪管身前身後有什麼狐群鬼怪!跑著跑著,一條大溝擋在於他的麵前,他來不及猶豫就跑下去。跑到溝底累得筋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到一塊岩石上喘息,這時傳來幾聲狼叫。他嚇得魂飛魄散,四肢發軟,忙回頭看,隻見百米遠處的溝畔上黑糊糊地站著一隻大狼,綠眼睛像兩隻手電筒向他射來;舌頭吐得足有七寸長,在月光下嘩嘩閃閃,哈哈哧哧,像要馬上衝過來。他“媽呀!”一聲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縮作一團。

想著就要葬身狼腹了,他在心裏無比害怕地哭喊:

“媽呀,狼來了!狼來了,媽呀!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媽媽?快來救我,媽媽,我快沒命了,狼要吃我了……我怕呀……我怎麼能到了這……我該怎麼辦?我必死無疑了……”他哭著哭著忽然心裏亮堂了。他想到了媽媽曾經給他講過的一個打狼的故事,想到媽媽講完說,狼來了千萬不能怕,更不能跑,一跑狼就追開了,最後非把你吃了不可;要想辦法對付它,讓它害怕你;一怕它就不敢來了……想到這兒他渾身來了勁,膽子一下大起來,產生了強烈的與狼搏鬥的勇氣。他暗暗給自己假定:媽媽就在自己的身邊,就和自己站在一起,正手持棍棒準備和自己一起對付狼。他靈機一動悄悄從腰裏解下又寬又長的皮褲帶,突然跳起在麵前的岩石上“啪啪”地抽打,同時高聲大喊:

“哎——!狼——來——了——!大家都來打狼——!不要讓狼跑了——!快一!快打狼——!從四麵八方包過去——!哎——!快——點——!拿上家夥——!帶上狗——!來呀——!……”

不想這樣一打一喊,狼真怕了,夾著尾巴跑了,跑到高兩層的崖畔上東張西望;舌頭縮進去,耳朵豎得高高的,一副高度警惕的樣子。這情形讓肖軍充滿了信心,勁頭更足了。他一邊使足全力抽打、呼喊,一邊健步向山上走去。看他那神氣!——抽打著,呼喊著,前後左右地指揮著,煞有介事,氣喘籲籲,揮汗如雨……

山應穀鳴,到處回響著啪啪啪的“鞭”聲,到處響徹著打狼的喊聲,好像真有千軍萬馬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

狼跟在他的身後怯生生地,不住地觀察著,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望著他嚇人的威勢,聽著四麵的喊聲,饞涎滴答但始終不敢進攻。這樣一直跟了他一夜。

翻上第三座大山,天已蒙蒙亮。大汗淋漓的肖軍抬肩出氣,累得實在不行了,回頭爬在土坎坎上向下看,隻見不遠處的狼突然掉頭,縱身向溝底蹦去,他一下癱倒在溝邊上。

晨風習習,陽光普照。肖軍撒開四肢睡著了,睡得很香。一覺醒來他感覺渾身錐疼,胸部悶得難受,頭像裂了一樣,咽喉刺疼,伸手摸額燙得火一樣。“哦,我感冒了。”他說。撐著坐起來辨認: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到了這兒?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左看看,右看看,掐掐腿,下意識回憶,前一天所經曆的一切都清晰地展現出來。回憶完由不得悲從心來。

“哦,父親……爸爸……我……再也沒有了!……也許我從來就沒有過!要是昨晚給狼吃了,我就連媽媽也見不上了……哦,我多麼命苦啊……”他想著禁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哭啊哭,哭得頭昏眼花,悲斷肝腸。哭了一會兒站起來,衝著山對麵父親的方向,無比悲憤地揮手哭喊:

“爸爸……爸爸……你沒有我這個兒子,我也沒有你這個父親……咱們一刀兩斷……了……永別了!我再也不要你這個父親!……我再也不會原諒你!……”

哭喊完回頭抱胸艱難地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遇到一個老者,擦淚上前問:

“老伯伯,請問這裏有路可以到鹹陽,到西北科技大學嗎?我走迷路了。”

“有。這就是。”老者向前指指說:“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前走,不要拐彎,一會兒就到。剩下不到十裏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