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2:泥濘(1 / 3)

孔凡衝好兩杯“酸溜溜”飲料,遞給童琳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見童琳站著看她的畫像,說:“快請坐呀,有什麼好看的。”

“這幅像畫得真不錯!什麼時候畫的?”眼睛還留戀在畫像上。

“十八歲。”孔凡說。

“距今……”

“六年。”

“那你今年二十四歲啦?”

“一點兒不錯。”

“哦,你比我小五六歲呢。”

“是嗎,那你今年?”

“而立啦!但沒有立住。”童琳坐下來喝水,看到放在桌子上的成人自學考試畢業證,驚奇地拿起來翻。

“喲,孔凡,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的?都畢業了!我還不知道。”

“四年了”,孔凡說,“差點沒給累死。這是今天早上才拿到手的。”

“真不簡單呀。我專門學都挺吃力的,你業餘就更不容易了。”

孔凡頗感知遇,感慨地:

“啊——就是,總算完了!不介入不知道,真正介入了,才知道有多難!——上班,帶孩子,幹家務,陪丈夫,把一切該忙的忙完,這一下才輪到看書、背書、做作業,真夠嗆啊。”

童琳理解同情地望著她,不住地敬服地點頭。“這個我知道,要不我怎麼那麼驚奇。”她說到這裏皺眉追憶,“孔凡,我的印象……你原來……好像是……小學程度?”

“可不是!”孔凡不介意地笑,“小學肄業。三年級時劇團到我們學校招演員,我們班集體合唱了一支歌,不想我給選中了。當時還榮幸得不行,長大了才後悔了。1980年調到群藝館工作,人家都是有文憑的,壓力大,自卑得不行,隻好參加自學。一個小學肄業生進入大專,其難度可想而知!”

“那你怎麼能學得懂?怎麼能堅持下來?”

“死拚硬啃唄!有什麼辦法。開始那一段我都堅持不下去了,有時學著學著直想哭,心想:‘他媽的這一輩子咋弄下這麼個事!’停下來又覺得不行,又硬撐住一點一點啃。就這麼過來了。現在返回去想,好像過去的那一切都是夢,好像都不可能一樣。不過到後麵輕鬆了一些,起碼“攔路虎”(生字)少了。”

童琳眼睛有點濕潤,心裏直翻激浪。“孔凡!你真行!你也有這一股子勁!”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複習考大學的那一段日子。“我以前隻知道你舞跳得好,故事講得好,得了不少獎,喜歡你活活潑潑,利利落落的樣子,沒想到你……在學業上還有這麼大的長進。真太難得了!算我沒有看錯你。”

“有什麼辦法?”孔凡被童琳獎勵得心裏樂滋滋,熱烘烘的,不禁激動地說,“不知你是怎麼想,怎麼理解,我總覺得,一個人在一個集體,也就是單位吧,得像個樣子,得站住腳,得把自己的事穩穩當當地拿下來,不要讓別人看笑攤,更不要讓人歧視、小看,不要低人一等。都是人,他們能達到的,咱們憑什麼達不到?基礎差就拚命往上趕!這幾年確實把人累壞了,平時實際幹起來還不覺得,把什麼都忘了,也不煩惱了,精神也來了,忙忙火火一整天,等回到家裏,等到躺下來,整個身子都像散了架,頭腦都麻木了。……有時簡直像在作踐自己,毀滅自己,存心和自己過不去。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再難再苦也撐過來了。這樣雖然身體累了點,可精神負擔減輕了。由於我自己這種親身經曆,所以誰說誰是女強人,我就立刻會想到她肯定不幸福!你看!你看……”她大笑,張開雙臂跳起來,好像她說了一句很荒唐的話。

童琳出神地聽著,這時誠懇地點頭,“你說得對,孔凡,雖然不是全部。這是必然的。太幸運的人往往幹不出驚人的成就。凡有重大成就者,他身後必定有一段辛酸史。人隻有在逆境中才能體現出強弱。強者站起來了,雖百折而不撓;弱者認命了,屈服了,趴下了。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別。我不是強者,但我主張:人應該有點精神,有點骨氣,不要命運擺布到哪裏就到哪裏。管頂不頂用,反正得掙紮掙紮,那樣死了也就心甘了。起碼,起碼應該對得住自己,有才能一定得想辦法發揮出來,否則就是自己活埋自己。像你,雖然上學的時候失誤了,最後還是趕上來了,不僅工作出色,學曆也有了。要不是你有那股精神,能有這麼大的收獲嗎?”童琳說,把“畢業證”拿在手裏很有分量地掂來掂去,掂得嘩嘩響。

孔凡不在乎地搖頭微笑。“那算什麼呀。這是咱們倆在這說哩,沒有得到前,向往,羨慕,把那個大學畢業證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都神聖,好像咱們這輩子永遠也得不到了,得到了不知會有多高興。其實呀,真正得到了也就那麼回事,平平淡淡的,好像沒有感到有多麼高興。”孔凡興致很濃,說個沒完沒了,不知不覺地轉換了話題。“……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我曾經大言不慚地說‘我將來要當精神的百萬富翁’。如果說這是我的理想的話,……”她攤開雙手,帶點苦味地搖頭,“我不得不承認它已經徹底破產了!……我有時候一個人坐下來細細想,發現自己簡直一無所有,貧窮得像一個乞丐!”

童琳暗驚:怎麼?她也不滿足?不幸福?笑:“是嗎,我看你整天樂嗬嗬的,還以為你很快樂很充實很滿足很幸福呢。”

“表麵上能看出個什麼呀。在外人看來,我是再幸福不過了。家庭、丈夫、孩子、工作,沒有可挑剔的。可……不知咋回事,這心裏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麼,老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失落感、焦急感、困惑感。你說這是不是不知足?我有時候想,難道一切就這樣嗎?這不是理想的境界呀!有時候又想:是不是我對生活的要求太高了?太不現實了?太苛刻了?”她看看她,等她回答。

“不是,孔凡。不是我們要求太高,而是應該達到的還沒有達到。我和你一樣,我也有同感。就像珠穆朗瑪峰是由許許多多個小高峰堆積而成,要達到它的峰巔,必須攀登那許許多多個小高峰。如果你隻攀登了一個或者兩個、三個就認為到頂了,停下來享受,不想再攀,結果隻有達到最高峰才能領略到的陶醉感沒有領略到,就會感覺到不滿,不幸福,進而感到失落、困惑、無味、焦躁,甚至壓抑。倘若你沒有停步,一直朝著最高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往上攀,即使慢,即使艱辛,但你心裏是充實的,是積極向上的,是興奮的,目標也終會達到。你說對不對?你難道不承認你在向一個新目標努力奮進的時候是充實的嗎?”

孔凡笑了,“對,你說得對!你什麼時候把這個問題研究得這麼深?”

“不是研究,我從來也沒有研究過。我是從我自己的親身經曆,從你剛才說的話裏猛然想到——猛然悟出來的。孔凡,咱們兩個以前從來沒有深談過,想不到你我之間有這麼多相同的感觸,相同的性格。”她忽然想到了此來的正題,乘興把承包永新服裝鞋帽公司的事端出來。

孔凡傻眼了,盯住童琳許久不說話。

“有興趣嗎?敢嗎?”童琳急著催問。

“你有這個信心?有這個把握?”

“有,絕對有!”

孔凡又不吱聲了,從她眼神裏可以看出她是多麼的為難和猶豫,臉色凝重,一動不動地思考。

“猶豫什麼。反正我是下死決心了。人生難得幾回搏。我最近想了再想,行政上女的沒幹頭,也吃不開,你們藝術上缺這少那,沒有錢也弄不成事,幹脆搞實業。這是硬頭貨,沒有虛假,也不看別人的臉色。咱們攜手幹一場,保證百分之百成功。”

“你憑什麼這樣自信?”

“憑市場形勢的分析,憑對你、我、高潔能力的估價。”童琳細細分析了目前和今後服裝市場的狀況趨向,提出了許多大膽的設想。說道:“隻要這樣搞了,保準一炮打響。到時候不要說打出去,就是占領秦城區乃至附近縣市的服裝市場都是不成問題的。你、我、高潔又都不是笨人,各人發揮各人的特長,共同攜手,像三根柱子支撐一個大廈!你想想,能量有多大!人心齊,泰山移。憑咱們三個人的智慧和能力,沒有幹不好的事情!……

孔凡聽得動了心,眼裏放射出興奮的光彩,但又不無猶豫惋惜地說:

“哎呀,那我把專業丟了呀,恐怕我們單位也不放。現在館裏文藝輔導方麵的人很缺,不是咱們說哩——就我在那撐著,一走就把弦兒斷了……”

“孔凡!你也和高潔一樣了,猶猶豫豫的。你們倆不幹,我缺胳膊少腿的能幹什麼。那就幹脆拉倒算了!”童琳一下沮喪、生氣地說,“你怕什麼呀?去了我又不讓你幹別的,還不是發揮你的專長,繼續幹你的文藝?我本想將來讓你主持組建一個高水平的文藝宣傳隊,一方麵以此為龍頭,為輔導力量和活動骨幹,帶動和活躍全公司的職工文化生活,以振備職工精神;一方麵對外演出,搞服裝鞋帽表演,開展公關活動。這對你本來是再合適不過了。又有自主權,又有資金,再培訓抽調一些人,發揮得全麵又充分,不施展還等什麼?還猶豫什麼?無論哪裏能發揮就行了嘛?為什麼偏要蹲到這個事業單位,死巴巴的,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館裏同意不同意,放不放又不要你管,有我!我就不信,沒有你,人家地球就不轉了!我準備在這個事上動用一下老肖,讓他給館裏說一下,或者打個電話——準保沒問題。都是幹國家的事,又不是給誰家裏幹事。你死心了就調過去,怕冒險就先停薪留職。同意嗎?闖蕩一下,行不行?啊?孔凡?我求你!”童琳顯得非常懇切,非常焦急。

孔凡沉吟良久,眼睛一亮:“行!豁出兩年時間,權當給你幫忙。我是徹底被你的精神感動了——不答應心裏過不去。這樣吧:幹成了,我調過去;幹砸了,我再回來。你給咱們辦停薪留職吧。”

童琳高興得笑了:

“啊!孔凡!這還差不多!這下好了!”

兩個女人的手,緊緊地、摯重地握在了一起。

這天中午,肖山童琳夫婦在家設宴盛情招待孔凡、高潔及其丈夫、孩子。席間,童琳、孔凡、高潔興高采烈地談論她們的承包方案和計劃,一個個手舞足蹈,妙語連珠,菜涼了還顧不上吃。肖山風趣地笑對孔凡的丈夫陳浩海、高潔的丈夫方正說:“她們談她們的,咱們吃咱們的,不客氣,趁熱打鐵,吃完再說。”惹得全桌子人哈哈大笑。

高潔不高,身材嬌小,圓圓的粉臉,眉毛畫得很彎,眼睛毛茸茸的,眼影很重;鼻梁高而乖巧挺直,增添了不少秀氣和洋氣,櫻紅小口,笑起來聲音顫得令人心裏癢癢。三個人這天的打扮各有千秋:童琳梳的“三角發”,穿一身海藍色西服裙,顯得成熟、老練,灑脫大方;孔凡顯得妖嬈了一些,粉紅色的絲質旗袍,高跟鞋,頭上還是那個漂亮的發髻,端莊,清麗,高雅,演員氣十足;高潔是披肩發,兩鬢別致地辮著兩根小辮子,小辮子巧妙地混在長發裏,前額光潔,下身是白色長褲,上身是碎花綢衫,綢衫前襟調皮地挽著,整個給人脫俗的嫵媚和誘人的魅力。

肖山主動起身給大家看酒,讓菜,幽默風趣,逗得大家開心萬分,笑聲不絕。

吃畢,童琳、孔凡、高潔談著她們的話題回灶房收拾,陳浩海、方正也起身準備去幫忙,肖山叫住說:“你們倆是不是勞動慣了?讓她們娘們兒收拾去吧,咱們今天趁機享享做丈夫的福。”方正、陳浩海誠惶誠恐地擺手,怯生生地過去坐在肖山身邊。他們哪裏知道這是一出“鴻門宴”!——孔凡、高潔回去和他們說“承包”的事,他們堅決不同意,三個女人計議了一下,串通肖山做思想工作,於是有了今天的“家宴”。席間他倆眼見三個女人一唱一和談承包,肖山在一旁打邊鼓,心裏很驚奇,暗想:“怎麼?肖區長也讚同?也支持?”這時見她們三位不在場,方正敬畏地問:

“肖區長,您看她們那承包……能搞嗎?敢搞嗎?”

“有什麼不能?有什麼不敢?我看完全可以。人各有誌。隻要她們有興趣,有決心,有幹勁,可以試一試嘛。人生難得幾回搏。我聽了一下,她們的有些想法很周到很大膽也很有魄力。隻要堅持幹下去,景況會非常可觀的。怎麼?你們兩位還有顧慮?”

方正、陳浩海訕訕地笑:

“……就是,我們原先是怕……”

“嗨,怕什麼?虧你們還是男人!連女人都不如。我看還是放手讓她們幹吧。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都年輕,都隻有一個孩子,負擔又不重,幹一件事情多有意義!幹也是一生,混也是一生,幹總比混好吧?我說你們倆,要想開一點,要尊重婦女選擇生活、選擇事業的權利。如果咱們心裏計謀著要幹一番大事業,她們在那兒擋擋掛掛,咱們能行嗎?咱們樂意嗎?不行啊,擋不住啊,最後白惹人生氣。現在婦女地位提高了,男女都一樣,隻要她看準沒錯就讓幹去。咱們男人在後麵能幫忙盡量幫,幫不上就鼓鼓勁,也不愧是個做丈夫的,也能顯示咱們男子漢的魄力和度量。其實她們幹出成績咱們也光榮,也有咱們的一份。你們說呢?”

兩位不住地點頭。方正說:“區長說得對。我們……嗯……目光短淺,度量狹窄,還真沒有想到。經您這麼一說,我們想通了。區長您都讚同,放手支持,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有您夫人在前,有您支持,我們不怕了。那就讓她們試著幹去。”

陳浩海搔搔頭,說:“……就是孔凡離開現在的單位有點可惜,有點吃虧。她剛在那裏打開了局麵,剛有了點資本,又離開……說個不受聽的話,她現在蹲到那兒,就是再不幹事也能站住腳,也沒人敢說個‘不’字,獎在那裏放著哩,名在那裏擱著哩,一走……就等於以前的功勞全白費了。……放著現成的福不享,去收拾那個爛攤子,……總有點冒險,總有點……劃不來。這是我替她著想,替她可惜……”

“嗨,這你就短見了!”肖山擺手搖頭。“有本事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幹出成績,甚至攤子越大越爛,成績也越大越顯著。說不定孔凡去承包,會幹得比以前更好更出色。”

方正敬仰地看肖山:“哎呀區長,您真不愧當區長哩,想問題到底跟我們不一樣,眼光到底高。”又對陳浩海:“你還可惜什麼哩,區長都說啦。孔凡才二十幾歲,發展前途大著哩。人家都不可惜,你可惜什麼?你這人真是!”

陳浩海笑了,“就是。我可惜什麼哩?杞人憂天。要包就包去。我也不拉她的後腿。不過我得把話說到前頭,省得將來包砸了怨我,說我這個做丈夫的當初沒有給她操心,沒有參謀好。包去,你們支持我也支持。”

肖山忍俊不禁地笑了。因為他想到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你們年輕人”,他掩飾說,“就是要幹點事,這樣充實。你們倆以後好好支持高潔和孔凡,她們很有理想,很有誌氣,很有才華,幹勁也很足,這很可貴,很難得,現在搞經濟建設就急需這樣的人才!行嗎?”

兩個人高興地點頭,“嗯嗯嗯”地應承。

童琳、孔凡、高潔在隔壁房子大笑著出來。幾個人又圍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說笑了一會兒才各自回家了。

四十四

一連下了幾天陰雨,這天早晨忽然放晴。太陽從雲隙裏鑽出來,格外溫暖,格外明亮,格外新鮮;空氣輕飄飄,濕漉漉,香馥馥的,空中彌漫著縷縷透明、絢麗的光環。童琳手拎小包,身著裙裝,興奮地從家裏出來,去參加區經委召開的永新服裝鞋帽公司承包方案宣講大會。肖山在後麵叮囑:“鎮靜噢!千萬不要緊張,就和在家裏給我講一樣。”童琳回過頭,快活自信地喊說:“放心吧!我會的!”騎著她的“小飛鴿”自行車走了。

秦城劇院座無虛席。四五千人吵聲如沸。巍峨的主席台帷幕四垂,橫標高懸,音樂悠揚,正前擺著講桌;台下領導、評委席上擺著打分牌;氣氛烘熱,緊張而嚴肅。童琳進門吸了一口氣,心禁不住怦怦狂跳。她左右看看,找了個位子坐下,僥幸前一天下午抓鬮兒時抓到了最後,想把稿子拿出來再看看,再熟熟,可心跳神慌得看不成,看來看去眼前一片模糊,心裏進不去。

大會開始了。主持人講了幾句便開始宣講。一個個男性競選者上去,拘謹地坐下掏出稿子念完下去。台下反應平平,有的人在打瞌睡,有的人在織毛線,好多人侃大山,講完很少有人鼓掌,甚至幾次出現了壓過宣講聲音的嘈雜聲,主持人不得不出來製止。童琳心不在焉,焦躁地聽著,既擔心時間拖得長了人們的興趣降到零點,又十分害怕馬上輪到她。

終於,主持人扯長聲音宣布:“現在,由童琳同誌宣講,請大家不要喧嘩,注意認真聽。”

童琳頭腦“嗡”的一聲,心像被誰摘了去。她強硬地命令自己:“鎮靜!鎮靜!鎮靜!……”穩穩當當上了台。

人們一看上來的是位女流,頓時嘩然。四周響起了很響的口哨聲。

她走到桌邊,昂首掃視全場。人們被她非凡的氣質、灑脫的風度鎮住了,頓時全場肅靜。這時,她自己也奇跡般的鎮靜了,像她小時候經常講故事,經常演節目,經常朗誦詩歌的時候一樣,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毅然把手裏的稿子放到桌角,豪邁地,從容地,自信地,洪亮地,一字一板,頓挫有致地:

“各位領導,同誌們:

我叫童琳,現年二十九歲,大專程度,中共黨員,現在區文化局工作,我有誌氣,有理想,有決心,自願承包永新服裝鞋帽公司,願意以全部的智慧和精力,與‘永新’的全體職工一起,勵精圖治,奮發圖強,把‘永新’的事業推向前進!”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激情在她胸中噴湧,宏圖在她眼前展現,講著講著,她不可抑製地不自覺地離開講桌到台前揮灑……

人們驚奇地睜大眼睛,屏息凝神地聆聽。

小時候講故事,演節目,朗誦詩歌的時候,童琳麵對成千上萬黑壓壓的人海猶如麵對無人的曠野,從不羞怯,從不慌悚,練就了“目空一切”的本領。往往人越多她越鎮靜,表演得越自若。經常是掌鼓得下不了台。今天她又進入了那出神入化的境界,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怕,隻按照心中的藍圖,不假思索地實實在在地講下去,講得聲情並茂,繪聲繪色,痛快淋漓。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她講美了,觀眾也聽美了。在熱烈而持久的掌聲中,她優雅地向大家鞠躬致謝,灑脫下場。

場內漲起讚歎的聲浪……

坐在中間的孔凡、高潔激動得熱淚盈眶,站起來竭力向童琳招手,童琳跌入她們的懷抱,三個人興奮得抱作一團。

“怎麼樣?沒給咱們出醜吧?”

“沒的說——精彩絕倫!”二人同聲。

“真沒想到你有這一手!”高潔說,“我們倆還為你捏了一把汗呢。台上叫你,差點把我們倆緊張死,你倒不慌不忙的,真絕了!”

“就是啊!”孔凡激動地:“你咋就不怕呢?咋敢把稿子給甩了?是不是提前背下了?講得一點不差,有條不紊!”

“是嗎?”童琳聽著兩個夥伴的話心裏格外愜意,抱住她倆的頭悄悄說:“說實話,事先我也緊張,硬繃著。後來一上台,一看下麵就不緊張了。講著講著還忘了我站在哪裏,心裏一點不慌不亂,好像在給你們兩個講。這一半要歸功於我小時候經常講故事,演節目,臉皮磨厚了。另一半主要是咱們事先研究得細,研究得透徹、具體,好多事都明明朗朗地擺著,腦子像過電影一樣,一清二楚,我照著講,沒費一點勁,背下來倒不一定能講好。我是用心講,用感情講。”

“哦!童琳,你真行!‘用心講!用感情講!’我第一次聽說!你簡直是演戲!”孔凡驚叫。

周圍好多人伸著脖子看她們。

童琳得意地對兩個同伴說:“我發現我還是能講話,而且必須是即興,不能拿稿子。拿稿子就束縛住了。”

“你的風度也把人贏了!像個職業演說家!一點也不矯飾。衣服也棒:美觀大方,紅裙子在下麵看特別漂亮,襯衣雪白雪白的,和你這粉臉剛好配上。揮灑自若,神采飛揚……”

“頭發也燙得好,美而不俗,瀟灑又氣派……”

童琳心裏像灌了蜜,嘴上卻說:

“哎呀,看你們倆說的,又不是選美,管那些幹什麼!”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啦!”兩個人異口同聲。“相得益彰啊!如果你單單講得好,本身卻無色無彩,那效果就截然不同了。你說是嗎,高潔?”孔凡又說。

“是啊,正是。講得好,人又風光,簡直是錦上添花了!”

……

童琳、孔凡、高潔說笑著走出會場,像從電影裏走出的三個人。人們駐足,回頭看她們,向她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和嘖嘖的讚美聲……

童琳中標,任永新服裝鞋帽公司總經理,在她的意誌和作用下,孔凡、高潔也被任命為副總經理。三個人走馬上任,很快組閣。各分公司、分廠、門市部、科室、車間負責人也相繼被任命。永新服裝鞋帽公司出現了生氣勃勃的景象。

童琳在全公司幹部職工大會上作了熱情洋溢的演講。

童琳、孔凡、高潔及其一班人夜以繼日地研究、部署工作。

孔凡組建、訓練公司文藝模特隊。組織全公司開展群眾性業餘文化活動。

高潔率領采購、推銷隊伍南下。

公司工作以嶄新的麵貌全麵鋪開。

四十五

一年一度的高考即將到來,學校充滿了神秘與緊張力氣氛。肖軍正鉚足勁下工夫複習。這天放學回來他氣咻咻地問母親:

“媽,別的同學都拿上‘準考證’了,我怎麼沒有?”

正在做飯的白岩驚得抬起頭來:“你問老師了嗎?是不是忘發了?”

“沒有忘發啊!”肖軍說,“放學的時候老師來教室發,我正好在。老師說‘領到準考證的同學就可以自由複習啦,學校不再統一要求到校,到時持證考試就行了’。說罷一個一個挨著發。發到我跟前空過去了。我忙站起來問:,老師,怎麼沒給我發?’老師沒有回答。我想等教師發完了再問,可教師發完從後門出去走了。我追到門邊時他已經下樓了。我覺得老師好像在躲我——好像怕我問他。”

白岩又驚又疑,待了一會兒,安慰兒子說:

“不要緊,軍兒,快吃飯,吃了在家複習,我去問問你匡老師就清楚了。”

肖軍悶悶不樂地吃飯。

下午白岩去找匡文。匡文見麵說:

“哦,白老師,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白岩慌忙問:“有事嗎?”

匡文說:“肖軍考試的事出麻煩了。上麵有文件:凡高考錄取不服從分配——不去或中途退學的,一律不準來年再考,得等兩年以後才可以。肖軍正好屬於這種情況,所以給教育處卡住了。”

白岩臉“唰”地白了,埋怨說:

“你一開始怎麼不瞞住嘛……”

“瞞了呀。”匡文忙解釋:

“一開始我就給班主任安頓,讓把肖軍按正常考生對待,一塊統計上報。結果學校沒出問題,報上去給教育處刷下來了:人家知道肖軍的情況,瞞也瞞不住。為這事我到教育處跑了好幾趟,費了好多口舌都沒說通。人家說那是上麵的精神,口子封得很死,要變,得省上說話。如果能瞞住或者能變通我就一下解決了,何必今天告訴你。為了不影響肖軍複習,我還特地給他們班主任安頓,讓不要告訴肖軍實情,如果肖軍問就盡量回避。咱們再共同想想辦法,再努力一下。……萬一不行就隻好等後年再考了,怪咱們運氣不好,正好遇上了……”

“不!千萬不能!”白岩急得直搖頭,直跺腳。“已誤了一年了,還能再誤嗎?天哪,千萬不能啊!匡老師!一年有一年的事哩,連誤三年,那還了得!到頭來還有個考不上的可能呢!這是關係他一生前途命運的大事,千萬馬虎不得。這一關無論如何得過!匡老師,你說怎麼辦?該找誰?我去找,我豁出這一張臉了!就是絆破頭我也要把事情弄通!”

“要找就得找教育處。”匡文說,“這是第一關。隻有把教育處找通了,才可以由人家向省上請示。否則就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那我就去找。”白岩急不可耐。

“可以。我給你開個介紹信,你拿著去找招生辦,再直接找找處長,多講點家庭的特殊情況,爭取人家同情。我隨後再代表學校去找。兩相夾攻,看能不能奏效。”

白岩感激地點頭。匡文去開了信拿來給她。

白岩到了教育處。先找招生辦,招生辦的人搭不上話,又直接去找處長。處長開始也搭不上話,後經她泣淚悲啼地哀求,哭訴她不幸的身世,哭述兒子退學的客觀原因和他現在的複習情況,及她的無比擔憂,她赤誠的心願,處長終於動了慈悲心腸,答應與省上聯係。

第二天,白岩去問聯係的情況,處長說:“聯係了,是我親自聯係的,但希望不大。人家說這是規定,全省統一,不能開這個口子。說這幾年高考省上每年都盡量爭取招生指標,有時為一個指標跑好多路,費好大的事,但一部分學生錄取以後嫌這嫌那不去。或者去了中途退回來第二年再考,誤了招生指標,致使招生計劃落不實,所以針對這種情況特別製定了這一條。他們說這是牽扯到好多人切身利益的事,是非常敏感的問題,允許一個就得全允許,那不是政策無效了嗎?我再三陳述你的特殊情況,可人家還是說不行。說這裏沒有特殊情況可講。讓我們給你作作解釋工作,聽他們的口氣……”處長搖頭,“是沒有指望了。你回去吧,就不要再跑了。如果能辦,如果是我這裏說了能算數的事,那我昨天就答應你了,等不到今天。誰沒有兒女?能不理解你的心情。”

白岩釘在地上不走。

白岩傻愣了。白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情萬分苦楚,萬分沮喪,哭都沒有眼淚了。

處長五十多歲,飽經滄桑,對人生有過一番苦澀的體味,也早聽說過白岩的遭遇。他看著白岩那麼苦,心裏著實同情,著實不忍。許久,他說:“白岩,你坐下,我再聯係一次,再爭取一下。要不你以為我哄你哩,這一下萬一不行,……”他思考了一下,說:“等我聯係了咱們再說。”隨即嘩啦嘩啦撥號,撥通後說:“請掛省高教廳498719,加急。”掛好對白岩:“這是廳長電話,這一下不行就說明徹底不行了。”

白岩坐在旁邊聽處長和廳長講電話。處長懇切地小心翼翼地陳述著,請求著,可對方的答話卻是冷淡的,跟上次聯係的答複差不多。掛掉電話處長無可奈何地攤手;“怎麼樣?不行吧?你都聽到了。沒有希望啊!現在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辦法,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到省上去——直接去找!以我的見解,你的情況還是不同於其他人,肖軍退學的原因也不是文件所針對的那一種。政策是活的,不是死的!你現在應該爭得多方麵的支持和幫助,懂嗎?——比如省地婦聯,省地法院,都可以找,讓他們出來也說句話,幫助你。不過,有一點你要注意:去了千萬不要說是我指示你來的。那樣就會起反作用,而且把我的嘴也給堵上了。你去以後,我再給其他廳長和主辦人打打電話,盡量爭取人家的同情和理解。你去時也把學校的介紹信帶上。為了孩子啊——”處長感慨萬分:“我理解你的心情,同情你們母子!否則……我也不會這樣違背原則,不會給你出這樣的主意了,知道嗎?”

白岩感激得熱淚盈眶,再三致謝,出來又去婦聯和法院。地區婦聯和法院的人都知道白岩的情況,都動了父母心腸,都答應幫她。他們不僅給省高教廳寫信打電話,而且還給他們的直接上級寫信打電話,請求援助。

白岩乘飛機走了。走前把妹妹白蘭叫到家裏,悄悄叮囑:給兒子做好飯,照顧好生活,如果兒子問她,就說姥姥病重,回去看看,很快就回來,千萬不要漏風,以免影響兒子的複習情緒。到了省上,她走一處哭一處,走一處求一處,每到一地話未出口淚先湧流。說不完的悲切,道不盡的傷情,淚水哭聲感動了所求的人,加之省地婦聯、省地法院寫信打電話,來人說情,地區教育處多次打電話,省高教廳廳長終於答應開會研究。

白岩於是坐等結果——每天跟著省高教廳的職工一起上班,經常在廳長門前走來走去,見麵就催問。

這天省高教廳召開會議研究肖軍是否準考問題,幾位廳長和有關處長發言認為肖軍退學屬於特殊情況,應予照顧。最後決定:準考。白岩得到會議結果,高興得又哭又笑,坐飛機回來了。

肖軍拿著“準考證”進了考場。

白岩因傷心、勞累,又病倒了。

白蘭仍留在白岩家照顧姐姐和外甥的生活。

肖軍每考完一場都興衝衝地回家告訴母親:答得很順利,發揮得很充分。白岩病痛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肖軍考分名列全區第一,全省第十二名。白岩喜形於色,堅持讓兒子再報清華。肖軍不肯,堅持選擇了處於父母之間,離兩個親人都比較近的西北科技大學。

錄取通知書來了。白岩心裏很遺憾,總覺得委屈了兒子,但肖軍很高興,母子倆做了頓好飯慶賀,窯洞裏充滿了歡樂。

白岩打點行李,親自陪兒子去報到。母子倆坐在班車上,望著滿地金黃,心裏格外舒暢喜悅。

肖山從信中知道兒子又考上了大學,高興萬分。這天,他也親往學校迎接兒子。

白岩母子下了車。肖軍往下取行李,白岩新鮮地向四周張望,不想看到了剛從小車裏鑽出的肖山。肖山也看見了她。兩個人頓時都百感交集,情浪滔天,不知所措……

肖軍把行李一件件取下放好轉身找母親,見她如傻似呆地僵在那兒,又見不遠處站著父親,也如傻似呆地向母親,一下明白了,高興得跳起來,喊著“爸爸——”跑過去,抱住父親的胳膊就往母親跟前拉。

白岩被兒子的舉動和喊聲驚醒了,一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扭頭上了正待開走的轎車,揚長而去。

肖山喊了一聲“玉芬”淒然呆立。

肖軍朝轎車喊了兩聲媽媽,返身拉父親:“爸爸,快,咱們追媽媽去!快!快走呀!爸爸!”

肖山淒苦、沉重地搖頭。

“還是不追好……軍兒,你媽她不願見我,我也無顏見她。見了白讓我們痛苦、傷心!還是不見好。讓她去吧,她一個人也許會好受些。在她心裏,我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了,何必再喚醒呢……”

“爸爸!爸爸……”肖軍聲淚俱下地搖父親,“咱們去追吧,不追媽媽一個人會孤單的,會更生氣的,走吧,爸爸……”

肖山木然呆立,搖頭苦腔說:“沒有用,兒子!這是前世的冤孽啊……”

肖軍甩開父親,跑去抱住一棵大樹哭起來。肖山走過去,緊緊地抱住兒子的肩膀,手在劇烈地抖,淚水滾下了麵頰。

肖軍撲進父親的懷裏,悲慘地撕扯著,慟哭著。“嗚……嗚……嗚……你們一個來了一個又走了……我不能和你們同時在一起,……爸爸呀……爸爸呀……”

肖山想到當年給兒子許的願,心像手揪般難受。他流淚撫著兒子的肩膀、脊背、頭,摟緊了再摟緊,愧意地說:

“軍兒,爸爸對不住你!爸爸對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要太難過。世界上的事情很難萬全!人生總有遺憾。看怎麼比哩,你無論怎麼說總是父母雙全的,而且我們都很疼愛你,隻不過不能同時在你身邊罷了,這總比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