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1:泥濘(1 / 3)

三十九

三年後。

一個金秋的正午,肖軍手持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興高采烈地跑回來,老遠就激動地喊:“媽媽!媽媽!通知書來啦!媽媽——通知書來啦——我錄到清華大學啦!”

發白如銀、滿麵滄桑的白岩正坐在炕角發呆,聽見兒子的喊聲驚喜地爬出來,用顫抖的雙手迎住“通知書”,激動萬分地看著看著,一下子抱住哭起來。哭得渾身發抖,蜷曲成一團。肖軍以為媽媽高興得過了分了,含著淚花欣慰地想:“哭吧媽媽!高興吧媽媽!兒子總算沒有辜負您的厚望!”可是肖軍很快感覺到媽媽不是單純的高興和激動,那哭聲裏飽含著強烈的委屈和悲傷。這是為什麼呢?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我……難道媽媽……他詫異極了,不解極了,疑惑地輕輕拉母親:

“媽媽,您怎麼了?您不高興嗎?有什麼事……說出來嘛。”

白岩愴然抬頭,扯住兒子的袖子,慘情地哭說:“軍兒,軍兒,你答應媽媽一件事行不行?……”

肖軍驚詫萬分,說:“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有什麼不行?媽媽!”

“軍兒……軍兒……啊……嗚……”白岩哭得說不出話。

“媽媽,你不要哭,有話慢慢說。”肖軍淚流滿麵,扶住母親。

“軍兒,你去看一趟你爸爸……看一趟你爸爸……帶上這通……知……書……”她手顫抖著把通知書拿起來。

肖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住媽媽的臂:“媽媽,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你去看一趟你爸爸,去看一趟你爸爸,媽媽求你了,兒子……”淚水掩不住哀求的眼光。

“媽媽!你該沒有高興糊塗吧?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肖軍哭著喊,想從媽媽嘴裏聽到否定的話。可媽媽卻竭力搖頭:

“沒有!兒子!媽媽沒有糊塗,媽媽說的是心裏話,你就答應媽媽吧,如果媽媽對你有恩的話……”

“媽媽!我不懂。我不懂你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為什麼一定要我去看他?你不是恨他?想殺死他嗎?你不是……”

“軍兒……你不懂。你是不懂……你還小……可是你終會懂的。媽不願給你多解釋……媽也解釋不清……你就權當是應付差事,權當是……哄一趟媽媽吧……嗚……嗚……嗚嗚……”她哭得傷心欲絕。

“媽媽!我不理解你!你讓我幹什麼都可以,可這……”

“軍兒!你不要再說,你不要再說!媽媽求你,軍兒!你就答應媽媽這一回吧!以後媽媽再不求你了……啊……”她徐徐地爬著跪下來,向兒子埋下頭。

“媽媽!媽媽!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呀!媽媽,我答應你還不行嗎?媽媽!我答應!我答應……”肖軍哭著跪在媽媽麵前,把她的頭抱住。

母子倆哭作一團。

肖山辦公室。

虛掩著的門被輕輕地推開,肖軍悄沒聲息地走進去,直走到屋中間。

低頭沉思的肖山驀然抬頭,先是一個愣怔。接著驚喜地叫起來:

“啊!兒子!爸爸正想你你就來了!”撲向兒子,把兒子緊緊地抱住。“兒子!兒子!你怎麼想起來看爸爸!知道爸爸多想你嗎!”淚光盈盈,激動不已。

肖軍掙開父親的擁抱,毫無表情地從背包裏掏出那個“通知書”遞給父親:“你看看,我媽讓我送……”

肖山接住一看,高興得不亦樂乎,喊著:“啊!我兒子考上大學啦?我兒子考上大學啦!啊——”又無法控製地將兒子抱住,在地上瘋狂地轉了幾圈。

兒子強烈掙脫。

“怎麼?兒子?生爸爸的氣?”

肖軍冷漠地撇過頭去,默不做聲。

肖山興趣濃厚地慈愛地衝兒子笑著,拍拍他的背,拿起通知書看了又看,幸福之情溢滿眉間。

“好了吧?給我……”肖軍伸手向父親要通知書。

“哦?讓爸爸多看會兒!”肖山的眼睛被通知書吸引住了,看個沒夠。

“我想走,回去。”冷淡而堅決,手還伸著。

“哦!現在就走?剛來就走?不多住幾天?”肖山吃驚地盯住兒子,“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讓你走!好不容易來了,非得多住幾天不可!爸爸想你都快想瘋了!想得連你的樣子都快辨不出來了!知道嗎!”

肖軍搖頭。低沉地搖頭。眼裏深藏著哀傷和敵意。

“不行不行!怎麼說我也不讓你走!既然來了,一切都得由我。還沒吃飯吧,走,爸爸領你去吃飯,吃完再說。要走也得等明天,今天根本就沒車了。”他轉身取出墨鏡戴上,愛撫地拉著兒子,出門去吃飯。

興隆飯店裏,美妙的音樂聲中,肖山父子麵前擺滿了各種佳肴。肖山滿含愛意地看著兒子,笑嗬嗬地給他夾菜,每一道菜上來都先推到他的麵前,說:“吃,軍兒,放開吃,喜歡吃哪個就吃哪個,不喜歡吃就不要吃,不要填飽了肚子,菜還多著呢。”肖軍著實餓了。離開家三天他沒有正兒八經地吃過一頓飯,加之許多美味他都沒有吃過,因此吃得很香很多。

飯後,父子倆仍回了肖山辦公室。肖軍少言寡語地坐在沙發上納悶,父親問一句答一句,不問也不說話。肖山見兒子沒有興致說話,又把那通知書掏出來笑眯眯地端詳。念那上麵簡短的文字。“軍兒,真沒有想到你能考上清華!爸爸還一直擔心你能不能上完中學呢。那個環境實在太差太委屈你了。不容易啊!”

“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肖軍淡淡地回敬,“我有媽媽關心,一切都很好。”

“哦,那當然。”肖山慨歎,“沒有你媽媽,你怎麼能成人?怎麼能考上大學?確實……你媽媽……確實好!確實了不起……可惜我……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是我到死都難以瞑目的一件事情!看見你長這麼大,而且考上了這麼好的大學,爸爸心裏實在羞愧,實在難以自容……”

“哼……”肖軍苦笑,鼻翼扇動了幾下,控製住沒讓眼淚流下來。

“唉——”肖山長歎。“人生在世,遺憾的事太多了!沒有哪個人說他一生各方麵都好都美滿,不是這方麵虧了,就是那方麵虧了,都不得盡如人意!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對不起你和你媽媽!你媽媽她可能要恨我至死。她這次讓你來給我報告這個消息,就等於給我良心上捅刀子——讓我愧疚和不安!看見你,看見你成人,知道你考上了全國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名牌大學,我確實心裏愧得很呀!爸爸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媽媽!”肖山淚花閃爍,通知書在手裏像有千斤重,萬斤重,掂過來掂過去,掂得手直抖。

夕陽落山,夜幕初臨。

肖山想:怎麼辦?就這樣讓兒子一個人晚上待在辦公室裏嗎?不行,那他會跑的,我來陪行嗎?也不行,童琳找了來,大鬧天宮就麻煩了。那麼領回去?行嗎?她會接納嗎?會攆嗎?

無可奈何。肖山決定冒險回去探妻子的口氣。

“軍兒,你進去在床上躺一會兒,爸爸出去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不要遠離噢。”

肖軍點頭,默不作聲。

肖山帶上門,快步如飛地回到家中。——一年前童琳調到了秦城區文化局,家也搬來了。

童琳見丈夫回來了,問:“吃過飯了嗎?怎麼才回來?”她正在看電視。

“吃過了,你吃了嗎?”

“什麼事那麼高興?”童琳問。

“你怎麼知道?”

“察言觀色、耳聞目睹唄。你看你眉飛色舞的樣子,說話聲音都在笑……”

“哦!”肖山趁機說,“是有一件事情。你願意聽嗎?”

“願意。說吧,也讓我高興高興。”童琳關了電視,朝著丈夫,“洗耳恭聽。說吧!”

肖山挨妻子坐下,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調我的胃口是不是?”童琳著急。

“怎麼哼哼哧哧地說不出來了?”

“嗯……”肖山頭上冒出了汗。“我不說了。琳,你看電視吧。”他說著,有幾分慌亂地替她打開電視。

“我不看,我就要聽你說話。”童琳又把電視關了。

肖山急忙起身要離開,童琳拉住:“什麼意思?為什麼又不說了?惹得人家心裏怪癢癢。”

“說出來怕你不高興。”肖山頭上滾下了汗珠。

“那倒不一定啊,先說出來嘛。沒有說,怎麼知道我不高興?”童琳神情有些機警,微微皺了一下眉。

“唉!”肖山情緒一落千丈,懊喪地:

“我知道你不會高興。肯定的!”

“為什麼?為什麼?既然那樣,我非聽不可,說!快說出來。再不說我可真要生氣了!”

肖山見妻子帶氣了,趕忙說:“你既然非讓我說不可,那我就說吧,你看這是什麼?”他把肖軍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童琳,“他來了,來看我,給我報告這個好消息。還算沒忘記我這個父親。”

“啊!太好了!這麼好的事你為什麼不敢說?人才呀!人才!”童琳一看驚叫,“你怎麼不把他領回家來?他現在在哪裏?”

“真的?童琳?你真高興?真讓我把他領回來?”

“有什麼不真?有什麼不高興?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是兒子又不是她!”“哦!好妻子!乖妻子!你真通情達理!”肖山喜出望外地彈起來,眼裏閃著激動的淚花,捧起妻子的臉深吻,“琳,你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以為你知道了會不高興,會不接納,甚至會把他攆跑。真沒想到你這麼通情達理!我太感激了!太感激了!你真好,琳!我恨不能給你磕幾個響頭,知道嗎?”他說著把頭深情地在她肩頭鑽動。

童琳抱住丈夫,激動得淚花閃閃,說:“老肖,你何必這樣。兒子是你的,難道不是我的?你我還有什麼可分?除過她我不容外,其他你喜歡的什麼我不喜歡?任何東西咱們都是同一的,不分你我。你說是不是?也許是天意,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第一次走到他的身邊,他聲音脆活地喊:‘媽媽!你看。’我驚了一下,低頭看時,他耍了個小神氣又玩去了。可惜我不是他喊的那個媽媽!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能夠忘記他,心裏老想他那可愛的樣子,老好像能聽見他甜甜脆脆的那一聲叫,有時候很神往,想:‘他要是我的兒子該多好,那我們就兒女雙全了。’你看怪不怪老肖?我怎麼會有那種想法?而且我也好像預感他終有一天會到咱們家裏來,會認咱們。這不是來了!我的預感應了!說不定是天意呢……肖軍這孩子,不僅外貌上秉承了你的優點,而且德性、天資、毅力……也秉承了你——竟然出淤泥而不染,在那樣的環境中掙紮成人了!我真佩服他!想將來他一定是個人才!”她說到這裏著急地搖:“老肖,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領回來?”

肖山聽著妻子的話,看著妻子真誠動情的麵容,心裏像落了場春雨,滋潤透了。他感動萬分地說:“琳,謝謝你了!”

華燈初上。肖山興奮地走在街上,心裏說:“怪啊,相隔幾千裏,兩個水火不相容的女人,怎麼會有一樣的心?一樣的想法?當初和她商量那事的時候,我提出女兒的事,她也是這麼說,也答應得很痛快,也表示極大的誠意,還說願意‘視為己出’……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偉大的母性使然,還是為了爭得我心?她們相互‘寸土不讓’,對孩子卻那麼寬容,這就是女人嗎?她們的心是什麼做的?怎麼會這樣?……”

肖軍睡著了。父親來又是叫又是搖,可怎麼也醒不來。其實他早醒了,隻是聽父親說叫他“回去”他不願意,所以裝睡而已。肖山實在沒辦法,索性給他穿上鞋,打算背他下去,叫車送回去。可一背肖軍強烈反抗,裝著睡得十分沉十分香的樣子。肖山無可奈何給他脫了衣服,照料他睡好,提來便盆,把門反鎖上,回家去了。他不敢不回去,他怕得罪妻子。

晚上,童琳提議,夫妻倆商量,為了討得肖軍的歡心,決定小範圍請客,慶賀兒子考上大學。肖山主張請位師傅來做,可童琳要親自掌勺。她說:“家宴家宴,自己做的,吃起來才別具意義。我就要肖軍看看我的誠意。”肖山感動不已,歉意地說:“那幾桌飯下來不把你累壞了?”童琳說:“沒有關係,隻要你高興,肖軍高興就行。也讓我順便表現表現——讓他們知道我的烹調手藝!”肖山隻好答應。

第二天早上,童琳去單位請了假,上街采購了東西回家準備。肖山去單位找到調任秦城區政府辦公室主任的劉向東,給他開了個請客的名單,叫他通知,並到家裏去照應,幫忙。自己去看兒子。

肖軍一覺醒來天已微亮。他想乘父親不在一走了之,但想“通知書”還在他手裏,門又開不開,又急又氣又惱,恨母親不該讓他來。但當他走到父親辦公桌前,看到父親把自己的那兩張照片鑲在鏡框裏,端端正正擺在桌上,他心裏“轟”地一下熱了,由衷的高興,深感父親還沒有忘掉他,而且很愛他!很想他。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跳,坐在沙發上,神往地回憶和父親相處過的日子……

肖山開門進來,看見兒子愣愣地呆在沙發上,以為他為自己反鎖門而著惱,忙說:“兒子,你起來了。為啥不多睡會兒?昨夜爸爸來叫你回家,你睡得沉得叫不起,所以把門反鎖了。你要理解爸爸,爸是怕你天不明跑了,知道嗎?”

這時通訊員提水進來。肖山讓兒子洗了臉,領他出去吃了早餐,在街上轉了一會兒。轉到家門口,肖山站住讓兒子:

“進吧”。

肖軍愣神看父親:“這是……”

“家。進吧。”

肖軍倒退:“我不……我媽沒有讓我到這兒,光讓我給你看‘通知書’”。

“你都不看爸爸在哪兒生活?回去媽媽問你怎麼說?進吧,孩子,既然來了,就把爸爸工作、生活的地方都看看。好有個全麵的印象。再說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你難道不應該看看嗎?”

肖軍遲疑再三,被父親推著進去了。

院子不大,上下兩層樓。獨家獨院,與上次那套房子大致一樣。院子裏有一間夥房和一間放雜物的小房子。

劉向東站在院裏。肖軍不認識他,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肖軍。

“哦!這不是……”劉向東驚得張大了嘴。

肖山笑著點點頭,說:“向東,這是我兒子肖軍。”又向兒子,“肖軍,問叔叔好。”肖軍陌生地看著劉向東說“叔叔好”。

這時童琳從灶房出來。她上穿斜格緊身羊毛衫,外翻白領子,下著西式墨綠羊毛裙。熱情,大方,文雅,不失身份地微微笑著,等待丈夫介紹。

肖山向妻子示意,笑說:“這是肖軍。”又要向肖軍介紹時,肖軍已意識和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與出現,不理會地徑直進了客廳。肖山無奈掩飾討好地走向妻子,親熱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對她耳語了一句根本不需要耳語的話一同進了灶房。

劉向東聯想以前的事,腦子“嘩”地一閃立即明白了一切。他機敏地跟肖軍進去,熱情問候,倒茶,端糖果瓜子,得體地彌補了肖山夫婦的不周。

“向東,都說到了嗎?你出去再催一下,叫他們盡量按時來,不要遲到。”肖山把妻子的臉氣圓了,出到院子洗手喊。

劉向東答應著出門了。

肖山進來,看見茶水、瓜籽、糖果樣樣擺在兒子麵前,暗暗高興,他安慰慈愛地拍拍兒子的肩,說:“軍兒,你在這歇會兒,爸爸去準備。今天家裏要大宴賓客,慶賀你!”

肖軍驚訝:“慶賀?慶賀什麼?”

“你考中大學啊!這是天大的喜事。”

“哦,爸爸!”

這是肖軍來後第一次叫“爸爸”,盡管聲輕,輕得近乎於聽不清,可肖山聽了還是十分激動,他動情地“哼”了一聲,感動地盯著兒子,真想彎腰把他抱起來,抱得緊緊的——像上次在家打罷乒乓球,像兒子趴在自己懷裏痛哭時一樣。

“老肖!”童琳在灶房叫。

“哎!”肖山一驚,應著急步走出去。走到門外回頭:“吃個蘋果,軍兒,爸爸忙去了。”

肖軍看著父親激動而慌亂的背影,心裏掠過一絲憐憫和悲哀。“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肖軍心裏很亂,很矛盾,朝院子愣了一會兒,又回看四周。這客廳足有四十多個平方米,地上鋪著嶄新的花紋地毯;正麵牆上是鋁合金裝飾的精致的大型橫幅國畫《春覓圖》,遠山,近水,一片開闊的黃花地裏,一隻母雞率領一群毛團團雛雞,有的飲水,有的撲蟲,有的覓草,有的嬉戲,動態可愛,栩栩如生,它給整個客廳帶來清新明快娟逸安適之感;畫幅下是一圈猩紅色臥式沙發,沙發上點綴著潔白的工藝織巾;左側是別致的組合式家具,其中一半是書櫥,裏麵擺滿了書,另外一半擺著些千奇百怪的工藝品及二十多英寸的大彩電;門窗邊放著一對鍍光疊椅和罩有雪白繡花台布的圓桌,上麵擺放著棋譜;地中央是四盆怒放的美人蕉和其他一些長青花草;透過客廳右側的木質雕花門窗,可窺見臥室一隅的華麗裝飾。肖軍看著,想起他和母親的“寒窯”,心裏不禁黯然。

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進來十幾位客人,肖山和童琳從夥房迎出來’,客氣地讓進客廳。肖軍尷尬而靦腆地站起。肖山從後麵快步走過來,抓住兒子的手,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兒子肖軍。”又向肖軍:“兒子,爸爸給你介紹:這是你吳伯伯,和爸爸一起參軍,現在還在部隊,是爸爸的救命恩人。”被介紹的老年胖子哈哈大笑,點頭:“行啦行啦,老黃曆啦。”肖山又向兒子:“這是你辛伯伯,黃伯伯,齊伯伯,程伯伯,常阿姨,劉叔叔……”肖軍強作笑臉,不住地點頭致意。介紹完,肖山向眾人:“請,大家請入席,咱們邊吃邊說。”童琳在院子笑容可掬地拱手引領。大門外又進來幾位,肖山給互相介紹著一塊進了飯廳。

飯廳約有二十多個平方米。兩個圓桌早已擺滿了各種涼盤、糖果。客人們推推讓讓地先後坐定。肖山把兒子領來,安排在門邊的一個位子上。說:“請大家隨便吃,不要客氣,隨便湊合,好在你們都不是外人,咱們一起高興高興!”

這時,那位吳伯伯站起來,高擎酒杯,向全場:“來!大家為肖區長公子高中狀元幹杯!”全場站起來,肅穆、熱烈地碰杯,共飲。坐下來歡笑稱讚。

“這孩子真是好樣的!”

“了不起呀!”

“真爭氣!”

“這孩子什麼都像他爸,將來肯定是塊料!”

“老肖福氣真大!我整天跟在兒子屁股後麵,操心,費事,恨不得鑽進人家肚子裏去說,可人家就是不聽!就是不學!一點點辦法都沒有!現在還索性不念了,整天跟上那些長毛子亂跑,把人活活兒能氣死。老肖沒有管,這孩子還成才了。你看!你看!你說這不是福氣是什麼!說不來呀!命裏沒有我看就不要胡指望了!我這一生要有個兒子考上大學,我死了眼睛也閉實了。!”笨頭笨腦,老實巴交的陳伯伯幾杯酒下肚。眼圈紅著發自肺腑地說。

“確實!老肖確實慶幸——有這麼一個好兒子!”

“這也是老天對他的補償,他整天為別人著想,為工作著想,能不有這麼一個好後代!”

……

在喜氣融融的氣氛中,大家興奮地吃著,喝著,說著,笑著,盡是些溢美之詞,慶賀之語。肖山聽了既高興,又慚愧得無地自容,因為隻有他明白這孩子的成長浸透了誰的心血!

上了幾道菜,肖山示意兒子:“軍兒,給伯伯、叔叔、阿姨敬酒。”肖軍站起來,一一地敬。最後輪到父親,停住了,那位吳伯伯說;“咦,這孩子,怎麼不給你爸爸敬?”肖軍偏私地看著父親。吳伯伯又說:“連敬三杯!你爸有你這麼個好兒子,縱使敬十杯八杯也不多!敬!”肖軍見父親沒有拒絕的意思,於是叫了一聲“爸”,連敬了三杯。肖山飲罷最後一杯,全場拍手大笑,樂成一片。就在這時,童琳端一盤魚進來了。吳伯伯帶頭喊:“肖軍,給你媽媽連敬三杯!把這麼一個最重要的人還差點兒給忘了!今天親自操勺確實難得!”

肖軍聽到“媽媽”二字一下暈了頭,坐著死定定地不動了,整個臉、脖子通紅通紅,心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脯。

童琳瞥見,識趣地笑說:“你們喝吧;我不會喝酒,喝醉了誰炒菜?”說著欲往出溜,不想陳伯伯硬拉住不放,衝肖軍:

“快!兒子!坐著幹什麼?還不快點!”

肖軍還是坐著不動。

童琳也滿臉通紅了。肖山見勢不妙,忙起來解圍,撥開戰友的手說:“童琳戒酒了,別難為她吧。”

童琳趁機跑了。

皺眉看這一幕的吳伯伯不樂意了。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蹲,帶點酒性地說:“今天這酒,本來喝得非常痛快,可這娃剛才這事,做得人心裏有點兒不舒服。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嘛,將來還指望成為國家的棟梁,怎麼連這點麵子都不給!這成何體統?你承認你爸,不承認你媽恐怕不行吧?連杯酒都不敬!不要說她是你爸名正言順的老婆,就憑她今天挽起袖子在灶房為你忙乎這一陣子都該敬!不要說一杯!兩杯!三杯!就是十杯也值!”

他說著說著上火了,眼睛紅得像充了血。

“老吳!你少說兩句吧!少說兩句!肖軍,你吳伯伯醉了,快扶到隔壁去。”肖山再三截斷,怎奈吳伯伯火氣越來越大,他掀開攔擋他的人:

“我沒醉,我沒醉,我喝了多麼一點酒嘛?能醉?我這人一向嘴上沒門,有啥說啥。我今天看這娃做下的這事,心裏替童琳不服!你們都坐下!都不要管我!我有幾句話給這娃娃說。我來這麼一陣陣,看出來你對你爸也有怨氣,也不滿!這是沒有道理的!你們家今天這個分裂局麵,不是你爸爸造成的!他沒有任何責任!全是你的生身母親一手導致。”

“老吳!吳政委!我求你!少說兩句行嗎?”肖山稍稍沉了沉,“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麼還要提?我今天請你們來是為了我兒子高興!為了你們這些如同親人一般的戰友、同誌高興!你這樣說話不是太為難我兒子,太讓他傷心掃興了嗎?我求你吳政委!看在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上!不要說!不要說!”他兩隻手拱在半空,討饒似的堅決製止。

“不行!我非說不行!話是開心的鑰匙,說清了,也就不氣了。有些話,有些事,娃說不定還蒙在鼓裏——根本不知道。你讓他知道了,明白了,他就不怨你了,甚至還會理解你。你們說對不對?”他張大著詢問的目光向周圍。

在座的你看我,我看你,遇到他的目光不得不微微點一下頭。

“肖軍,你過來,坐到伯伯跟前,伯伯有話給你說。過來!”他一副命令的口氣和神態。

坐在陳政委身邊的兩位很快讓開,劉向東偷偷搗肖軍,並耳語:“去。不要把他惹惱了,他脾氣很暴躁。”

肖軍不得不坐到吳伯伯的身邊。吳伯伯拍拍肖軍的脊背,語重心長地:

“娃,知道嗎?我和你爸共事二十多年,比親兄弟還親!雖然他以後轉業了,我們沒有再有一塊工作,可你們家的那些事,我都清楚!我比誰都清楚!你清楚嗎?”他勾頭看肖軍的臉。

肖軍搖頭。

“就是嘛。”吳政委接著說:“不知道、不清楚就很可能造成誤會,怨這個,恨那個。清楚了,認命算了,珍惜大家對你的感情。我給你講一件過去的事情。”他目光沉入悠遠,一副回憶的神態。“……一九六八年十月,你爸請了兩個月假回去探親。可是不到二十天他又回來了。我把他擋到車站,他簡直變了一個人,黑瘦黑瘦,眼睛癡呆呆的,眼圈黑青,頭發都幹了,見到我像不認識一樣。我驚訝地問:‘肖山,你咋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家裏沒出事吧?’他這時才像認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哭得誇嗒嗒地!我知道他家裏出了大事,忙把他拉到沒人處詢問,他說‘一言難盡,回去說吧。’我們又回去了。回到宿舍,我問他‘怎麼了?’這一問他又哭開了,哭了一會兒,突然抓住我的手說;‘懷遠,我想殺人!然後自殺!’我嚇了一跳,追問:‘到底咋了?家裏出了啥事?’他痛恨地搖頭不說,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終於說,‘她跟別人在一塊……都好長時間了,而且……’我不明白,追問是‘誰’?他說:‘我妻子——白玉芬!’我說:‘不可能吧?會不會是別人造謠中傷?’他說:‘不是,我問她,她親口說是真的,完全是真的。’我難以相信,因為我和我戰友都知道你爸和你媽的關係非同一般,那時簡直親密得不得了,我們還都羨慕呢。我不敢相信就問你爸:‘會不會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會不會她是強迫的?’你爸說:‘不,她說她愛他,她一直愛他。懷遠,我恨不能一頭碰死在南牆上!恨不能從地縫裏鑽進去,我屈辱死了!我簡直沒有辦法再活!’我看得出他很難受,沒有適當的話勸他,就說:‘你最好委托組織調查一下,我怎麼有點兒不相信。’他說:‘不相信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敢相信,可事實擺在那兒,現在她們學校、街上,到處都是揭露批判他們醜事的大字報,她自己親口承認了,你說我還有什麼借口可找?不願相信也得相信呀!老天!我為什麼這樣命苦——偏偏遇上這麼個人……我也給組織寫了信,讓他們調查,我都不抱什麼指望——她已經親口說了,說得明明白白!’從此,你爸溫溫和和、冷冷靜靜的一個人,一下就變得暴躁殘酷了。我一直為他操心,怕他出事,結果在一次‘支左’的過程中,他一冒火開槍把一個士兵給打了,幸虧沒有打死。隨後就被處理:降職降級,發配到農場勞動去了。就在臨走的那一天,你爸收到了你媽所在地政治部發來的‘離婚判決書’,上麵列了你媽‘作風敗壞’等七條罪狀,你爸一看就暈過去了。從此你爸去農場兩年沒有出過山,聽那裏回來的人說,每天晚上深夜,從你爸睡的窯洞裏,可以聽到哭聲!……兩年過去了,你爸回單位鬢角都白了,像坐了一場監獄。以後誰給他介紹對象他都斷然拒絕,說:‘不要說這一輩子,下一輩子都不要了。夠了!’又過了兩年,轉業到了K縣政府,不知怎麼認識了你現在的這個媽媽,才有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