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童琳端上來一小盆水煮肉,說:“咦,你們怎麼不吃啊,是做得不好嗎?”大家這才意識到坐在飯桌前,才從吳伯伯的“回憶”裏回來,忙拿起筷子。
劉向東讓童琳:“你也坐下吃點吧!”
童琳說:“你們吃吧,我去做。”轉身走了。
吳伯伯沒有吃,他等童琳出去,又興味濃濃地說:
“其實,錯就錯了。隻要你媽媽當時或以後給你爸寫信認個錯,或把你抱上來部隊認個錯,一切說不定就那麼過去了。可你媽沒有!從出了事你爸返回單位,再沒見過她的人影,沒見過她巴掌大的一片信。而且以後當地政法部門還那樣判了。不要說你爸,我和其他戰友心全都涼了。沒有人不在背後偷偷地罵她,暗暗地同情你爸。不怕你娃生氣,我敢說你母親她沒有良心!——那時候,我們每月七塊零花錢,你爸一分都舍不得用!全部攢起來,一分不少的攢起來寄給你媽,供她上完初中、高中,又上完大學!這不是幾個錢的問題,這裏麵融著你爸爸的感情!沒有相當的感情能做到那一點嗎?你媽上大學的時候,你爸把他給戰友輸血部隊發的八十元滋養費拿出來,跑遍整個西寧市給你媽選買了一把琵琶,讓我帶去北京親手交給你母親!那事我記得像今兒一樣!當時把我感動得直流淚!沒有想到你母親後來給你爸那麼個下場……”吳伯伯說得很激動,說到這裏聲音都哽咽了,掏手帕擦眼淚。
在場的人驚愕地同情地看肖山,眼睛都濕了。
肖軍抬起頭來看父親,眼光是那樣驚異,像似在問:“是這樣嗎爸爸?”
肖山心裏矛盾極了!他想馬上否定,堅決否定,當著大家的麵把事實真相全部道明,但怕那樣兒子會更同情他媽媽,更恨他,從而永遠離開他。想昧著良心點頭說個“是”,又不願傷害兒子心目中的母親形象,不願那麼殘忍和無道。他為難至極,顫抖著掏出手帕擦眼睛,以回避兒子的眼光。他在心裏鬥爭著,選擇著,猶豫著,難以決斷。
“爸,我伯伯說的是真的嗎?”肖軍出聲了。
肖山點頭不是,搖頭不是,連抬頭看一眼兒子的勇氣都沒有——他知道他一抬頭,一看兒子就什麼都暴露了。
飯廳靜靜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大家都在屏息凝神地看他,等他說話。
肖山感到都快窒息了。他突然靈機一動,不抬頭轉身出門走了。
場內明顯地有了籲氣聲。大家都快憋暈了。
童琳端上兩盤菜,叫劉向東:“向東,幫個忙。”
劉向東出去,童琳對他耳語了幾句。他們倆一塊兒到灶房端來些米飯。
劉向東向大家作鞠躬狀,說:
“對不起,請大家包涵,肖區長心情不好出去了。他說讓你們隨便吃點,請原諒他不辭而別。”
“好好好!沒有什麼,我們又不是外人,”裏麵有人說,“吃點米飯走吧。”
吳伯伯起席了。大家都紛紛離座。
宴席就這樣散了。
下午出去,肖軍在湖邊找到了呆坐的父親。
“爸爸,你在這,我到處找你。”
“哦,軍兒!”他忙站起來迎住兒子,拉他坐到身邊。
水裏映著父子倆蕩蕩悠悠的影子,驀然,肖山想到了他和她在故芳園綠水池邊的情景……
“爸爸,你在想什麼?笑什麼?”
“……”他愣神,淒然。“爸爸想一個從前的故事。”
“什麼故事?講給我聽聽行嗎?”
“行。但要等到你長大成人,經曆了一番人生的磨難,做了丈夫、父親的時候。那時候你就可以理解一切,懂得一切了。”
“是你和媽媽的故事嗎?為什麼要等那麼久?是怕我接受不了?是嗎?”
肖山搖頭,又點頭。
“爸爸,吳伯伯說的那話是真的嗎?”
“兒子,不要為難爸爸。爸爸心裏難受。你讓爸爸心裏暢快暢快行嗎?說點別的吧。”
“不,爸爸,我隻要你回答是,還是不是。”
“爸爸不願回答!無法回答!請你理解!理解!不要為難我好嗎?軍兒!”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不能回答?我不理解。”
“我說過了,等你能理解的時候——等你真正長大成人,那時候你不問爸爸都會告訴你。軍兒,不要問爸爸,從明天開始,咱們把煩惱甩到一邊,爸爸陪你去西安好好遊幾天,看看名勝古跡,逛逛公園,再領你打一次獵,行嗎?”他興趣盎然地說。
“那……行吧,不過……”
“不過什麼,放開地玩幾天!什麼都別管!一切聽爸爸安排。走,咱們到湖那邊蕩秋千去。”說著拉起兒子沿湖走。他本來是想借此分散兒子的注意力,轉移兒子縈於心懷的話題,怎奈肖軍心事太重,沒有情趣蕩秋千,他拉著父親向密林深處走去。走著、走著,遇到一個長木椅。他們坐下來。林蔭掩依,氣氛幽靜。
“爸爸,我另外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行。你問吧。”
“你上次回來,給我們答應得好好的,說要回來,後來怎麼變卦了?”
“不是爸爸變卦了,是形勢所迫。有些事陰差陽錯,最後導致到那一步了。”
“你說得太籠統,我聽不懂,你說具體些。”
“回這邊之前,和走在路上,我心裏很堅定,鼓滿了勁,心想一進門就談,快刀斬亂麻,火速解決。可回來一看,她正複習,要參加成人高考,瘦得人都不成樣子,黑明晝夜,根本沒有插話的縫隙,而且她埋怨我不回來幫她……我談了幾次談不成,想考完試再說。考完試接回我那個小女兒,我心開始有些軟,開不了口。但想到給你們母子許的願,我還是下了狠心跟她談。可是命運捉弄我,幾次都打了岔。緊接著省上把我召去,委托我負責籌備成立秦城特區。這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我又是一個看重工作的人,任務一到手就不顧一切地幹起來。籌備工作攤子大,頭緒多,困難重重,我沒黑沒明地苦幹了三個月,把秦城區籌備成立了,又擔任了區長,忙得不可開交。就這,我並沒有忘記咱們的事,沒有忘記對你們的許諾。秦城區成立之後,我把工作安排開,就專門回去解決那事。可是又打了岔,進門就看到了童琳她父母給她的信。她為了和我成婚,不惜和父母斷絕了關係,那時已有將近六年沒有見父母麵了。我看後精神受了很大震動,沒有等她回來就又回到了單位。過了幾天我再次下定決心找她談,可這時偏不偏她又病倒住了院。我得知立刻趕去,她哭著怨我,說我不關心她和女兒,訴了好多苦,我覺得對不住她們母女,在醫院伺候了她一周,打算等她病情痊愈,回到家裏跟她談。結果在出院回家的那一天,就遇到你和你媽。事情弄得一團糟……那天晚上我不顧一切跟她挑明了,而且談得很明確,很堅決。她不同意離婚,說了許多理由——多數也是實話。我和她爭過來,辯過去,整整吵了一夜,沒有吵出結果。第二天早上,她怕你們再來,寫了紙條貼到門上到學校去了。我想去找你們,可不知道在哪裏,又擔心你媽在氣頭上罵我,猶豫了半天到單位去了。之後的一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最難熬的,我一方麵擔心你們,不知你們到哪裏去了,另一方麵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做工作,請求她答應離婚。她越來越惱,索性躲到學校不見我。我正打算向法庭起訴離婚,不想這時社會上好多人說你媽告我‘重婚’。一時間弄得滿城風雨,我成了議論中心,挨罵中心,那些對我不服,專門整人的人虎視眈眈想借此整我,想一棍子把我打死,想看我的笑話。幾個壞種還放出話,說要等公判我的那一天到我家門前放鞭炮慶賀!我痛苦矛盾、焦慮萬分,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自衛。就這樣,全部過程就這樣。肖軍,不是我怨你們,我今天可以捫著良心說一句話:是你媽把我逼上了絕路,不管主觀願望如何!要不是你們來,我想我會慢慢下決心,慢慢處理好,一步一步退出來;要不是你媽告我‘重婚’罪,我還有最後掙紮的機會和餘地。最後一直讓她把我逼死在夾縫裏。你回去把我的這些話全盤轉告你媽媽,不管她相信與否!那一段時間我真恨她。現在不恨了,但想起來總是很痛心。”
“我媽和我來那一次,是因為心急,以為你病重。後來告你‘重婚’罪也是媽媽不了解情況……”
“那為什麼不提前通一聲氣?問一下?就那麼貿然胡來?弄得我怎麼下台?怎麼不體諒我的難處?……”
“媽媽也誤會了,以為你騙我們……”
“是嗎?唉!你想想呀……連她都懷疑我,不理解我,這世界上還有誰能相信我,誰能理解我啊?”
“事情已經過去了,爸爸,你以後還想回家嗎?”
“有什麼可能啊,兒子!現在你媽媽對我恨之入骨,社會輿論也不允許——因為你媽以前公開告我‘重婚’罪,我回去就等於自己承認重婚,自己證明重婚,等於自打嘴巴!再說這裏也積重難返——事業、家庭,一切,不可能了!以後我能通過你,對你們從經濟上盡點力,這就是我的萬幸了。”
“……你這幾年活得很快樂是嗎?你心安理得了是嗎?”
“哼……”肖山苦笑,“我快樂個什麼?我拚命地工作,我有時也琅聲大笑,好像活得很充實,很幸福,其實有誰知道這後麵的東西……”他聲音淒苦、低沉,“每當想起你們,想起你們所處的環境,想到你們艱難度日的情景,我心裏就難受得沒有辦法,就無法平靜。明知你們有困難,卻有錢不能寄,有力無處使,你想我在那種心情下,能生活得快樂嗎?我心裏一直暗暗流血,暗暗流淚呢!你回去也把這些話告訴你媽媽。她要恨我罵我,就讓她恨去罵去……”他聲音有些變調了。“……每當我苦悶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把門關起來,對你的照片默默傾訴,把心裏的苦全倒出來,或者躺在沙發上,一遍又一遍地無止境地回想咱們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那些情景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沒有想到它竟是那樣短暫!”
“……”肖軍默然。
“做人難,做一個處在感情夾縫裏的人更難!爸爸不希望……你將來體驗……”
……
他們整整談了一個下午。肖軍總的印象:父親心裏也苦,也有一腔倒不出來的酸水。當夜,他們父子同睡在一個房間裏,又談了許多話。
從第二天開始,肖山請假專門前往關中,陪兒子遊曆華山和西安附近的許多名勝古跡。每到一處,他都侃侃而談,興趣極濃地給兒子講有關的曆史知識和故事。父子感情日益濃厚。玩了兩周,肖軍怕媽媽著急,要回去,肖山戀戀不舍。無奈肖山告訴童琳。童琳早就偷偷量了肖軍衣服的尺寸,給他買高級衣料趕做了一套學生服,又把丈夫穿過小一點的衣服揀出來許多,在肖軍走的前一天下午,取出來當著他們父子及來家玩的幾個鄰居的麵,一件件地交給肖軍。最後她問肖軍:“上學沒有表不行,你要爸爸的?還是要我的?或者另外給你買一塊?”肖軍訥訥地說:“要我爸的。”於是肖山把自己腕上的表取下來給兒子戴上。童琳還取出三百元錢交給肖軍,說:“去學校時帶上,以後不夠就寫信,我和你爸給你寄。”肖軍不拿,肖山接住硬給他裝到兜裏,臉上堆滿了感激的微笑。
幾位在場的鄰居交口稱讚童琳。
第二天早晨,天色灰蒙。肖山父子乘車來到秦城區汽車站。站台上已經有許多人。班車陸續開離了。肖軍乘的班車最後出站。
肖山站在站台上,望著坐在班車裏淚眼看他的兒子,忍不住悲從中來。墨鏡擋著他眼裏的淚花,晨風掀起他額角一撮銀白的頭發……
班車開動了,肖軍爬出車窗,不住地招手,淚聲喊:“爸爸再見!爸爸再見——”
肖山身子搖晃了一下蹌踉向前,手舉在半空,像僵了一樣,半天一動不動……
四十
肖軍回來了,身上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袱。白岩接住兒子,忙給他做飯吃,然後打開包袱逐一地看。丈夫的幾件舊襯衣、舊毛衣讓她感到無比親切,其中三件是他上次回來時穿過的,她猜想:他肯定有意讓兒子帶回來讓她睹物思人,因此把它們緊緊地抱在懷裏,臉上浮現出脈脈深情和淡淡紅暈……
飯後,兒子把見父親及幾天來的活動情況一一給母親彙報。特別是父親見了是怎樣的情狀,跟他都說了些什麼,怎樣帶他玩,看了些什麼名勝,晚上談的話,對他多親多愛。說到“宴請”一事,肖軍把詳情瞞了,隻說“爸爸請了相好的幾位伯伯陪我吃了一頓飯,很豐盛。”白岩靜靜地聽著,聽得很入神。當肖軍提到童琳當著鄰居的麵把東西一件一件遞給爸爸,爸爸又遞給他的一幕時,她的臉色黯然了,恨恨地:
“你爸也真是!自己的東西給自己的兒子,為什麼要經過她的手?她算什麼東西?還當著別人……”
肖軍自知失口,囁嚅著掩飾說:
“是她和爸爸給我取東西,忽然來了幾個鄰居……”
“還不是提前約好了的,我還不知道!那個妖精!叫鄰居在場作證嗎?是怕人不知道?我養你這麼多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誰來作證?給自己的兒子給點東西還要經過別人!還要那麼炫耀!哼……可見淺薄!可見無聊!”她說著把東西甩了,連看都不再看一眼,怒氣衝衝地坐到門邊去了。
肖軍把東西一件件拾起來,包好,不敢再吱聲。
回家五天來,肖軍愁眉緊鎖,時不時唉聲歎氣,顯得心事重重。這天下午正吃飯,他突然抬頭疑惑地問母親:
“媽,你們那時候到底是咋回事呀?你到底幹了些什麼?”
白岩的心像刀子猛紮了一下,臉頓時黃了,頭一陣陣眩暈。心想:“你們”指的是誰?是指爸爸媽媽?還是流言中媽媽與高校長或者別的什麼人?“咋回事”到底是指咋回事?怎麼像丈夫當年責問自己時那樣——眼裏充滿了懷疑與冷漠?天哪!天哪!現在輪到兒子責問了!她心裏惡浪翻湧,不知怎麼回答也一點兒不想回答,眼睛噴著憤怒的烈火,驚駭萬分地盯著兒子,像要從他臉上心裏搜尋出問話的原因。肖軍見媽媽生氣了,立刻後悔不該這樣問,忙惶惶低下頭。“對不起媽媽,我不應該問。”說完,逃也似的走了。
望著兒子的背影,白岩怒不可遏,真想喊他回來問個明白,可嘴像上了鎖一樣張不開。他就要去上學了,她不願傷兒子的感情。氣憤了一會兒,心想:這肯定是他在兒子跟前說了什麼,否則怎麼會這樣問?怨恨和悲傷如潮水襲上她的心頭,她眼望蒼天,悲憤地喃喃:“肖誌強啊,你這個黑心狼,你給兒子灌了什麼‘迷魂湯’?我辛辛苦苦十幾年,用心血和淚水把他澆灌大,今天他成人了,我好心好意讓他去看你,看你良心能不能受到點震動,受到點啟發,沒想到你竟然喪盡天良地在兒子跟前編排我,說我的壞話——讓兒子懷疑我!你好歹毒呀!狼心狗肺!你於心何忍!……”
肖軍回來的第六天晚上,獨自一個爬在小板箱上給父親寫信。寫著寫著,抽泣起來,單薄的肩膀顫抖著,不住地抹淚。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直到深夜。白岩坐在床上看著,猜著,她不知道兒子寫什麼,哭什麼,為什麼那樣傷心;她希望兒子寫完給她看,像以往那樣。以往他每寫好一封信都給媽媽看,有時候媽媽還動筆修改。可這次也是第一次他沒有。他把信寫完,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邊看邊哭,甚至哭得出了聲。看完折好,裝進信封,用化學膠水粘嚴,寫上地址、姓名,夾到書裏,裝進書包,然後淚兮兮地上床睡覺。她感覺他生怕媽媽要看,所以沒有要,失望而痛苦。兒子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像有什麼重大的心事在折磨他。這心事是什麼呢?是對爸爸的思念?是對媽媽的懷疑?還是別的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徹夜失眠。
天色微明,透著門縫裏的曙光,她呆呆盯著那個書包,竭力猜想信的內容。幾次她想對兒子說:“軍兒,你昨晚給誰寫信?寫的什麼?可以給媽媽看看嗎?”可又怕兒子拒絕,攥緊拳頭抑製住沒有問。肖軍沒在意媽媽的神情,起床後草草地洗了一把臉,就背起書包走了。
“那裏麵的內容是什麼呢?肯定有‘親愛的爸爸’這句話!”兒子走後她猜想,心裏燃起縷縷妒火。“肖誌強啊,你憑什麼享有兒子的深愛,憑什麼奪去我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你撫養他了嗎?你關心過他嗎?你黑天半夜背他去看過病嗎?你為他擔驚受怕了嗎?你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嗎?你現在堂而皇之地充當起爸爸來,你配嗎?你配嗎?你自私透頂,狠心透頂了!你竟然設計想奪走兒子對我的信任和摯愛,你真是人世間最歹毒、最歹毒的惡狼!……啊,肖誌強,我問你:你們都給兒子灌輸了些什麼?教唆了些什麼?是不是把家庭悲劇的全部責任都推到了我身上?是不是說我如何如何地壞……?肯定是!肯定是!要不然兒子怎麼會那麼看我,那麼問我,那麼防我,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兒子啊兒子,你怎麼那麼傻?怎麼肯相信他們的鬼話?媽媽是什麼人……別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你不信任媽媽還有誰信!……哦!肖軍,你現在長大成人了,你翅膀硬了,你就要遠走高飛了,你可以不再要我的保護和撫養,我還能指望你什麼,控製你什麼……你也和你老子一樣狠啊……”
她淚人兒一般哭著想著起床,做飯,給兒子打點行裝,滴滴淚水流進嘴裏,落在兒子的衣服上,她越想越悲傷,終於抱住兒子的棉衣嗚嗚哭起來。
肖軍第二天就走,因丟不下媽媽才心事重重。他出去發信,又向老師告別,並請求他們關照媽媽,還去舅舅家裏,請舅舅一家多多關照母親,然後匆匆地跑回來。走到門前,聽到媽媽哭,淒然推門進去,又見媽媽正拿著自己的棉衣邊哭邊縫,一下子撲倒在媽媽懷裏哭說:“媽媽,你這是怎麼了?你這個樣讓我怎麼走!……我不去也行,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行嗎?你這樣我即便去了也心不安呀……”
母子倆抱頭痛哭。白岩哭她的犧惶,肖軍哭別母之情。哭了一會,白岩扶起兒子說:
“軍兒,你不要管媽,不要為媽難過。媽媽是老毛病——哭慣了。這不關你的事,你走你的。去安心讀書。隻要你把書念成,可以工作,可以獨立生活了,媽就是死了也心甘了!你考上大學,為媽爭了氣,這是對媽最大的安慰,最好的報答,媽高興得很!……”
肖軍第二天和母親依依惜別。白岩孤獨地回到家裏……
肖山收到了兒子的信。
親愛的爸爸:
您好嗎?我想您啊!
兒子雖然已經回到了家裏,可心還在您的身旁。您在車站送我時,風刮起來的那一撮白發,無時不在我眼前飄繞,我每看到它就心酸,就想哭……爸爸,您和媽媽都過早地白了頭發,這是為什麼呀!我真想不通,我真替你們感到難受。如果兒子能使你們些微安慰和快意,真是終生最大的幸事了!你們之間的許多事情我不明底細,可我知道你們都很苦,都很可憐。爸爸!我沒有權利澄清你們的過去,也無法理解,我隻相信一點:我的爸爸是好爸爸,我的媽媽是好媽媽!他們誰都不可能做見不得人的事情,誰都不可能有醜惡的過去,一切都很可能是誤會!爸爸,我說得對嗎?難道你對媽媽沒有一個正確的評價,正確的認識?——那天吳伯伯說那一席話的時候,你為什麼低下了頭?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不否定?為什麼,爸爸?那些事像疑團迷霧一樣罩在我麵前,攪得我心裏難受。我想不開!但願我以後不再想那些事情,但願爸爸早日告訴我一切。
在爸爸身邊的日子,我是永生難忘的。我又一次享受到了比春天還溫暖比天堂還美好的父愛!我對這種久違的感情簡直是太貪婪了!現在我閉上眼睛還能受到爸爸您懷抱的溫馨,還能聽到爸爸您慈愛的聲音。我這幾天老想:如果我們父子沒有某種遭難,那我們將是人間最親密、最美好的一對父子,加上我媽媽,咱們家也會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家庭。為什麼我們偏偏遭到了不幸呢?為什麼我們被隔到了幾個地方?爸爸,我想你,我想讓你和媽媽一起送我到車站……到學校……
爸爸,您要保重,不要想我,不要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到了學校,我會立即給您寫信。
兒子:肖軍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於家裏
四十一
白劍出差回來,見外甥已經上了大學,姐姐一人在家裏很寂寞,便好說歹說硬把她送回鄉下老家去住。
白岩和老母親、弟弟、弟妻、妹妹、侄子侄女等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心情逐漸好起來。弟弟白城特意為她請了鄉間老醫生定期診病。她好像飛累了的燕子,帶著滿身心的傷痕偎在母親身邊,再也不想動了。
童琳畢業已經兩年。在校時雄心勃勃,想出來幹一番事業,可現在還是老樣子,心情很不暢快。這天上班無事,她信手拿起一張《秦城晚報》消遣,不料報角的一則“公告”引起了她的興趣。“公告”,區屬十一個大中小型企業向社會實行公開招標,承包經營,承包人不受地區、行業、職務、年齡、性別限製,凡有誌者均可到區經委報名,參加競爭。接著分別介紹承包企業的簡況。童琳齊齊兒詳細看了兩遍,心裏一陣陣發熱,一陣陣騷動,最後盯住“永新服裝鞋帽公司”一欄,衝動地拍桌子:“承包!”對麵的同事被她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她。她方知失態,尷尬地說:“對不起,沒事。”
中午回到家裏,她興衝衝地把這事告訴了丈夫,並把報紙拿給他看。他邊抽煙,邊看報,看完往沙發上一扔,說:“開玩笑,有我一個給咱們幹就行了,你湊什麼熱鬧,沒見給我惹出一攤子事。放著清閑不清閑,找苦吃……”
童琳急說,“我根本就不喜歡清閑嘛,忙點苦點怕什麼?你是你,我是我,你幹能等於我幹嗎?整天這麼閑待著快把人悶死了!”
肖山抬眼驚詫地看她:
“你嫌輕閑?心急得很了?那麼你選擇吧,看哪裏還有更適應你的工作,選好我給你想辦法調。”
“我就是要承包‘永新’……”
“少來這一套!那是男人們的事,你們女人……”
“什麼男人女人!男人怎麼啦?女人又怎麼啦?無聊!庸俗!不這樣說還罷了,這樣說我還偏包!看你有什麼辦法。”童琳忽然來了氣,杏眼圓睜,衝著丈夫吵起來。
“女人就是女人嘛,否認什麼?混淆什麼?有些工作就是適合男人而不適合女人……”
“那你說女人適合幹什麼?適合伺候男人,適合圍著鍋台轉,適合纏小腳,適合藏在閨閣裏,適合在背後為男人們服務,讓男人們出人頭地,耀武揚威,而女人們可憐巴巴地當‘月亮’,沾你們的光……是不是?”
“哼……我可沒那樣說。”肖山溫和地笑,“我也不是那樣的本意,我是說……”
“說什麼?一點不差!起碼你心中是這樣希望的,整天喊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全是假話!精神上、實質上根本就沒有平等。差得遠著哪!同等的智能條件下,男人就比女人占便宜,甚至有些女人在各方麵比男人強得多,優秀得多,也得不到與之同樣的施展機會。許多領導就根本不願也不敢重用女同誌,這個我早看透了!將來我要讓女兒幹專業,絕不能在行政上混,行政上這個問題最突出。像你……就是一個典型。”
“哼……”肖山聽著笑了,笑得很暢快,很得意。
“別人怎麼看、怎麼做我不管,反正我沒有小看女同誌……”
“得啦!偽君子!”童琳激動得跳起來,“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去承包?為什麼說‘那是男人的事’,言下之意明明在說:男人們才配呢,你們女人算什麼!這不是歧視、小看是什麼?你說。”
“你分析得對也不對。我特指承包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女同誌確實不行。但還有其他行業,比如醫療、教育、商業、服務等等。適應女同誌的事情多得很,有些行業女同誌確實比男同誌強,這我都承認,但承包絕對不行。這是咱們在家裏說話,怎麼就怎麼,直說,不必掩掩蓋蓋,虛虛假假……”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你給我說出點道理來。”
“這道理很簡單:首先是難。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困難有多大,你現在連想都想不來,一時半會兒我也給你說不清。就是你千方百計承包上,到時候非得把你整得哭鼻子不可。許多事,幹成放在那兒,你看就那麼大的一點點,好像很簡單很容易,其實真正做的人才知道它有多難!有多費神!給你舉個例子,”他信手端起一個茶杯比劃著說,“表麵上人人看你幹出了這麼大的成績,而實際上,你在做這點成績時所花的精力,所克服的困難,可能比這座房子還要大!這都是人們不知道的。特別是在建設問題上,資金呀、人才呀、技術呀、各種各樣的思想阻力呀,還有你根本料想不到的七股八岔的事情,簡直把人能整死,能難死!一個K縣,一個秦城區,兩個地方由窮變富算把我的腳給纏下了。你看我這頭白發!難道你還要陷進去?還要受這一份罪?我是大家公認的‘刀子手’,遇事說幹就幹,誰都擋不住,誰都不害怕,想好了就硬撐住往下弄哩,弄不好就罵脫了,沒有個結果不罷休,一件事一件事就那麼成了,說實話;我這個大男人有時候都撐不住哩。你們女同誌行嗎?你有毅力有吃苦精神這我承認,但那不單是憑毅力和吃苦精神所能做到的事,那是要領導幾千人的一個大廠子,要拍板定案,要負法律責任的!幾千人要張嘴靠你吃飯,靠你發工資!不是玩的!其次是輿論。承包一個大廠子勢必要和社會各方麵發生聯係,這又很可能引出許多是非話。你看社會上那些女的,凡出人頭地、有點名氣的,誰屁股後麵沒有一串子閑話?這一點太要命了!誰給你去證實呀,無論虛實都弄得人臊架無落。第三是可能性。就是說你很可能費盡心思到頭來卻爭不上。報名的絕大多數肯定是男性,評委也肯定絕大多數是男性,就算我能想得開,他們能想得開嗎?還有那些領導,會把一個擁有幾千名職工,幾千萬元固定資產的中型企業交給你?可能嗎?我估計你報告的話很可能連初選關都過不去。你都不怕人家說你是沾著我的麵子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