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回去高高興興地包餃子吃。
從此,肖軍口口聲聲不離“爸爸”,回到家就親昵地偎在父母身旁,臉上溢滿幸福甜蜜的笑容,跟父親有說不完的話。肖山心裏甜透了,兒子一放學回來,就趕快把他拉到身邊,聽他說話,和他打乒乓球,下棋,議論國家時局,聽他講學校裏的事情。
一家人終於過上了幸福、美滿的日子。
三十
童琳在家拚命地複習功課。
離成人高考隻有一周了,她語文、曆史還沒有複習,複習過的課程又模糊起來,心裏焦急萬分。她抱準一個苦法兒:背,拚命地背。一天背一本書。背熟了把重點默寫在卡片上。二十多天來,她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甚至顧不得洗臉,豁出命去複習。
這天她背書正起勁,忽聽有人敲門,手裏拎著書去開門。來人是她單位的小車司機任明智。任師見麵爽朗地笑:
“哎!大妹子!你複習得咋樣子?”
童琳腦子還鑽在書裏,沒有聽清他問什麼,愣愣地笑讓他進屋坐。任師站在門檻上說:“不進去了。你複習得咋樣了?好了沒有?看把人熬成啥樣子了!”
童琳臉一紅,謙笑:
“能複習個什麼,來不及了!人家都複習快半年了,我才幾天嘛,第一遍還沒有複習過去哩。不行了!我都不想再複習了。”
任師又笑:“不要緊,來得及,你快複習吧。關鍵要看平時學得咋樣,複習都是樣子。到時考上了老哥給你提上鞭炮來慶賀!考不上嘛,哈哈,老哥給你提一把刀、一根繩,看你刀上走還是繩上行——臊死去!哈哈哈哈……”
任師拉著一串子憨笑走了,童琳待在院子裏心縮成了一塊,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和負擔。
“難道我真考不上嗎?”她問自己,“別人怎麼都這樣看我?都好像認定我考不上,認定我平時學得不好。我現在不複習行嗎?現在刹車行嗎?像趙小斌說的那樣?……不!不能!不能就這麼罷休!這麼被嚇倒!這麼讓他們小看!我要用事實回擊他們——讓他們大吃一驚!讓他們刮目相看!對,還有六天,還來得及。背!背啊!背啊!往死裏背!我就不信考不上!”
她昂著首含淚向客廳走去,好似戴鐐銬赴刑場的英雄,心裏悲壯、淒涼而堅定。
客廳響起了她艱難的背書聲。
三個通宵過去了,她沒有合一眼,沒有吃一口飯,她支撐不住了,真想睡覺,真想放聲大哭。躺下歇會兒,可剛一閉上眼,趙小斌、任明智等人嘲笑、懷疑的麵孔又浮現出來,那些尖刻的話語又回響起來,落榜後的尷尬處境展現出來,火苗舔灼她的心,她忽地爬起來,瞌睡得又跌下去。跌下去又爬起來。玩命地揪揪頭發,去水龍頭上浸浸臉,又開始背書。
背著,背著,左腦忽然有股熱流竄來竄去,接著全頭發熱,腦門哢嚓哢嚓響了兩聲。她恐懼地抱住頭,心裏叫:“啊,老兄,你可千萬不敢爆炸,爆炸了就沒有辦法複習了!”腦子沒有再響,隻更熱,隱隱作痛。她知道用腦過度了,決心躺下來歇會兒。可躺下肚子餓得像貓抓,又爬起來找吃的。吃什麼呢?人為什麼一定要吃!把吃飯這等事省略了多好!討厭!這肚子真討厭!打開冰箱一無所有;揭開蒸籠見裏麵隻有兩個黑灰色的饅頭,這是她一周前托鄰居買回來吃剩的家裏唯有的食品。前幾天還有蔥頭,她餓了饅頭就蔥頭。今天隻有這黴得不能再黴的饅頭。她拿起一個剝掉皮,掰開見裏麵直扯長絲絲,一層一層都是黑糊糊的斑,沒有辦法,吃!隻好吃。咬了一口嚼著,酸澀難咽,喝一口冷水衝下去。又咬又嚼又喝冷水。一個饅頭很快咽完了。又拿起另一個剝著皮,心裏忽然酸楚。
老肖,你怎麼還不回家!你知道我在吃什麼嗎?喝什麼嗎?你回來別的不能幫我,總可以給我做口熱飯吧,我想你應該回來了呀……
就著淚水吃完第二個黴饅頭,她又淚汪汪、疲倦不堪地拿起了書……
肖軍攥著三張電影票飛快地跑回家來。到門邊就“哐哐哐”地猛敲,喊:“媽媽,快開門。媽媽,快開門!”
白岩從丈夫懷裏起來,攏著頭發,忙去把門開開。
肖軍朝媽媽晃晃手裏的電影票興奮地跑進屋去,喊:“爸爸!看電影去!看電影去!”
肖山見兒子手裏有三張電影票,發愁得皺起了眉頭,不置可否地接住放到炕頭。
“什麼好電影?把你高興的。”
白岩關了門回來問,也被兒子感染得興致勃勃。
“管他什麼電影,管他好不好,反正去看就行了。嘿嘿嘿……”肖軍得意地笑,笑個不住,笑得臉和脖子通紅,眼裏放射著興奮的光芒,不好意思地,羞羞答答地自語:“嘿嘿,以前看見人家一家子人看電影把人羨慕的……嘿嘿……沒有想到咱們家也有這一天……嘿嘿……嘿嘿嘿嘿……”
“幾點的?”白岩問。
“兩點。”肖軍看表,跳起來,“都快一點半了,媽媽,爸爸,咱們快走吧,快走,出去早一點轉轉,逍遙逍遙,不要急急慌慌的。咱們今天主要是轉。”
白岩征詢地看丈夫,肖山微微搖了一下頭,難為地咬牙,示意她說服兒子。她也難為地咬牙,也微微地搖了搖頭。
肖軍見父母眉來眼去,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高興、積極,不解地急躁地拉:
“爸爸媽媽,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時間都快到了,咱們快走啊!快走啊!”
坐在炕邊悶不做聲的肖山被兒子拉下來,他順勢抓住兒子的手:
“軍兒,聽爸爸的話:咱們以後看。以後機會多得很,時間……”
“不!不行!就今天!我就要今天看!爸爸,走!快走!”
肖軍偏頭執拗地拉父親。
肖山見不行,拖住變通:“軍兒,你不要拉爸爸,聽爸爸給你說話,這樣行不行,爸爸領你去,媽媽在家裏做飯,咱們電影看完了,媽媽飯也做熟了……”
“不!我不吃飯!我不餓!——我要咱們三個人去!三個人!少一個都不行!誰不去都不行!走啊走啊,爸爸媽媽!你們這麼一點小事都不答應我!……”
肖軍臉紅脖子粗地喊著,一手抓母親,一手拉父親,拚命往外拉,拉得頭上青筋都暴起來了。
“軍兒!聽話!你不要拉呀,你聽我說嘛。”肖山硬拖著。“以後吧,以後爸爸媽媽經常陪你去看電影……”
“不行!我就要今天!今天為什麼不行?啊?”肖軍眼睛紅了,哭了,淚水嘩嘩流下來,丟開父親的手衝著嚷,“你連這麼一點點小事都不答應我,這能說明你愛我嗎?你太不近人情了!太不理解我的心情了!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看這一場電影嗎!……”
“軍兒!肖軍!”白岩皺眉禁兒子,“你怎麼能這樣對爸爸說話!小孩子不聽大人的話還行嗎?爸爸說以後就以後嘛,你怎麼……”
“我不聽!媽媽!你也這麼說……”肖軍哭著撕住媽媽搖撼,“今天為什麼不行了今天為什麼不行啊!你們知道我在買這三張電影票的時候……心裏是怎麼想的嗎……我都快高興死了……得意死了……我難道僅僅是想看一場電影嗎?!我是想和別的孩子一樣啊,你們為什麼不理解我今天的心情!嗚……我這麼一點點小事你們都不答應……嗚嗚……為什麼,為什麼……”
白岩流淚看肖山。
肖山又搖頭。
“誌強,不要緊,咱們就……去吧?隻一次,行不行?”
“不行。玉芬,你糊塗了。兒子不理解我,不知道我的難處,難道你也不知道,不理解?眾目睽睽之下,你能保證不被人……商量得好好的,怎麼就隨孩子擺布?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一天半日就過不去了,就不行了?大局要緊嘛,看長遠嘛。”他說著示意她勸兒子。
白岩為難得直搖頭,無奈疼憐地拉起兒子的手說:
“軍兒,你不要難過,爸爸媽媽有難處,不能給你明說,你要體諒理解。等將來條件具備了,我們天天陪你出去,天天陪你看電影,你說去哪就去哪,行嗎?軍兒?你這樣爸爸會難過的,媽媽也會生氣。”
肖軍聽媽媽這麼一說,更傷心了,甩開媽媽的手,拿過放在炕邊上的三張電影票,邊哭邊撕,邊撕邊哭,直撕成了碎片。全家人的心都給他撕碎了。肖山眼睛紅了,濕了,難過地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裏,淚水滴滴答答掉在他的頭上、手上。
“軍兒,軍兒,爸爸欠你的太多了!爸爸對不住你!爸爸沒有盡到責任!你不要傷心。爸爸將來會加倍補償的。許多事,你不懂,爸爸也不願一一講給你聽,怕傷了你的心。……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你聽爸爸現在說一句話,相信爸爸:爸爸是愛你的;爸爸一定回到你和媽媽身邊,一定加倍補償欠你們的感情,永遠不再離開你們;……別人家孩子有的……爸爸將來會讓你全部擁有,別人家孩子沒有的……爸爸也要讓你有。爸爸就你這麼一個兒子,還有什麼要求不能答應的。看場電影算什麼呀!到那時候,爸爸媽媽天天陪你看,不要說這,就是比這再難幹倍萬倍的事,隻要你提出來,隻要合理,爸爸媽媽也都答應,也都一定辦到。相信爸爸的這番話!理解爸爸的苦衷吧。兒子,爸爸也知道你今天要看電影的心情,你不僅僅是為了看一場電影,而是想和別的孩子一樣,想讓人們知道你也有爸爸媽媽,也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一個完整美滿的家,你太可憐了兒子,好兒子……可憐兒子……”
“爸爸……爸爸……”
父子倆哭作一團。
十幾年的父子深情彙成了黃河,彙成了長江,彙成了拍岸驚天的激浪。
白岩心疼至極,過來拉勸,肖山淚流滿麵地阻止:
“讓他哭吧,哭出來心裏好受些。”
兒子的哭聲震撼著父親的心,他恨不能立刻就走,——立刻去解除那勒絆,那障礙,那不協調的關係,盡快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麵前的兩個親人。他把兒子憐惜地扶起,淚眼勸慰,信誓旦旦,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兒子看。
這天下午,兒子上學去了,他沉默許久,問:
“玉芬,我回來多長時間了?”
“二十六天。”她說。
“我想明天走。”
“為什麼?再待幾天嘛,我不要你走。”
“終歸要走的。早去早回。那邊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忽然心裏很急,很……不安。事情不辦,幹什麼都不自由,都不方便,你和兒子受委屈,我也不好受。今天的事,你也看見了。何不速戰速決,等把事情辦妥了正式團聚。你說呢?玉芬?”
她悶不作聲,輕輕搖頭,神情黯然,似有難言之隱。
“你……什麼意思玉芬?”他忽然有點明白過來,“你是不是怕我回去和她……再有什麼……”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隻掉下淚來。
“你看你,玉芬,我保證回去當天就跟她談,進門就跟她談,當夜就和她分開住,絕對不再……你讓我怎麼說呢,我怎樣才能使你相信呢,我用人格擔保!玉芬,請你相信我。我回去如果處理得順利,幾天就回來了,如果不順利,一個月,兩個月,最長不超過三個月,保證就回來了。你和兒子在這等我。我一去就給你們寫信,再給你們寄些錢來。必要時我給你來信你在這邊配合。咱們遙相呼應,爭取以最快速度解決問題。行嗎?玉芬?”
許久,許久,她微微點頭:
“那可要快點呀,可不要……時間太長久,要知道我和兒子在等你……”
“那當然。這還用你叮嚀,我心比你們還急。那我明天就走。”他說著拿來鏡子,把背麵夾的母子倆的照片取下來,夾進自己的錢夾。“我走的事,今天兒子回來你先不要告訴,等我明天走了你再跟他說。說早了他又要鬧。一鬧我就走不起了。”
“要不再過兩天吧,還沒準備呢。”
“準備什麼,很快就回來了。權當出一趟遠差。走就走了。你也不用送我。說不定不出一周就回來了。”
到了此刻,兩人更覺難分難舍,恨不能化作一體……
七點鍾肖軍回來了,一家人包餃子吃。氣氛沒有以往熱,肖軍以為是中午看電影的事影響的,也不在意。
飯後,肖山親筆起草了一份要求徹底落實政策,恢複他們婚姻的材料,讓她隨後抄了,說好如果他寫信讓配合時她拿去交給當地法院。安頓停當,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次日中午肖軍回來不見了父親,問母親,母親說走了,肖軍氣惱地說:“爸爸說話不算數,說好不走嘛,怎麼就走了?”
白岩勸兒子:“爸爸不是說一天不離開你,而是說長遠、長久,懂嗎?快吃飯去吧。”
“那他為什麼不給我告別?為什麼不給我說清?我不吃飯了!”
“哎,這孩子,爸爸出差是正常事,不需要給你說。你是小孩子,管這麼多大人的事幹什麼?快吃飯去吧。要不媽媽就要生氣了。”
“我不吃,爸爸肯定不回來了……”
“胡說!你這孩子怎麼信口胡言!”
“……”
肖軍黑著臉,失意地坐到了門邊。白岩去給他盛飯。……三十一
肖山日夜兼程回到家裏,進門見妻子又黃又瘦,憔悴不堪,吃了一驚。“噢,童琳,你怎麼了?病了嗎?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童琳仍在背書,慪氣不理。
“你這是幹什麼呀?背書嗎?準備考學嗎?”肖山搭訕。
她仍不理睬,旁若無人地背,背了會兒爬到桌上默寫。
“複習歸複習,也該注意身體嘛,你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了!”
她像沒有聽見,默寫畢又拿起書走來走去地背。
“童琳,歇會兒,聽見了嗎?我還沒有吃飯,咱們一塊出去吃點,飯後我還有事要跟你談。”
她眼睛離開書,移向他,呆呆癡癡,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定定的,像一座雕塑。他驚了,皺眉細看她:
“童琳!童琳!……你神經……沒有出問題吧?怎麼……像傻了一樣?你說話呀,你啞巴了嗎?童琳?童琳?”
她像被誰使了定身法,仍毫無反應地站著。他恐慌了,以為她真得了神經病,用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拉她:
“你怎麼不說話?我叫你出去吃飯呢!你聽見了嗎?你真的……”
她甩開他的手,仍默記。
他又拉她,又叫喊。
她忽然扔掉書,生氣地衝他:
“你吵什麼呀!把人的注意力都打亂了!要吃你自己吃去嘛,我沒有那個閑工夫!”
“你這是怎麼回事呀?我剛進門連腳都沒站穩,你就火氣這麼大,不高興我回來?是嗎?”
“就是!就是就是!你去吧!走吧!永遠再不要回來!我權當沒有你這個丈夫!”
“……”
“我問你:你跑到哪兒去了?跑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給我來信?叫你不要去不要去——快回來給我出主意,幫助我考學,你就是要去!而且一去就沒有了音訊!你可真夠嗆啊!別人為你把前程都耽誤盡了,你倒心安理得起來!早知道你這樣……現在死不死活不活地吊在這裏,像個什麼樣子!我想彌補你連一點忙都不肯幫!逃得遠遠的!好像與己無關!你知道複習是什麼滋味嗎?知道我每天吃什麼喝什麼嗎?……”
“你不會出去吃點……”
“哪有時間啊!哪有時間啊!總共二十八天,三十一本書啊,一天一本都快把我背死了!哪有時間出去吃!出去吃起碼不得半個小時,可我一分鍾一秒鍾都舍不得耽擱呀……你真……把人給氣死了……你在關鍵時候一點力都給人出不上,……你……你……一句話還是心裏沒有我,有我不是這個樣子……我叫你回來你不回來,甚至連個信都不給,連去向都不告訴……”她流淚激烈地嚷。
肖山十分震驚,不安地看她,愧色囁嚅: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事,我以為你不過說說而已,沒有想到你動了真。我出去給你買點吃的去。”
他說著提上兜撒腿就走。出去顧不得自己吃,先買了些熟食拿回來讓她吃,隨後又出去買了蔬菜、雞、鴨、魚、牛肉、大肉、雞蛋、各種飲料回來,打掃完房子,就匆忙動手做飯。
清燉魚、紅燒肉、蛋絲湯、涼拌牛肉、龍須麵等端上了桌子。她臉上有了一絲喜色,邊吃邊看書,吃罷背書去了。
他去收拾了,把雞肉燉到鍋裏,想給她談那事,進去幾次,見她聚精會神地複習,沒好張口。天快黑的時候,他硬硬心,進去挨她坐下說:
“琳,停會兒好嗎?我想跟你談件事。”
她沒搭理,在書上看一下揚頭背一會兒,看一下背一會兒。他又重複問了兩遍,她還照樣。無奈拉她的袖子,伸手拿她手裏的書。
她不高興地看他一眼,甩開袖子繼續背書。
“等一會兒嘛,就一會兒,童琳!我這事……很急,今天……”
“別攪哇!吵什麼呀!也不看個情況,先一個人去睡吧,急了!這樣急為什麼不早點回來?”
“不是,童琳,——我不是叫你去睡覺,我是想跟你談件事。今天非談不可,談了我就安心了,然後你再複習。”
她鳳眼圓睜:
“叫你別攪別攪你老攪!看把人的心攪亂了沒有!剛才本來快要背過了,讓你一攪又生了。”
肖山尷尬地撓臉:“沒背過就沒背過嘛,怨我……”
“就怨你!就怨你!本來背了個七成子,緊接著用心溜幾遍就熟了,可你攪得人沒有溜成,一放就全亂了、全生了。要趁熱打鐵你知道嗎!快去睡覺,別再來攪我。我今晚上不睡覺。”
“那怎麼行……”“不行也得行!已經習慣了。你快去吧!除了吃飯,再不要管我,不要理睬我!我求求你!”
他屏住呼吸看她,無奈地搖搖頭,手砸手,歎氣起身走了。
進了臥室,打開電視機,正好一個女人在哭,他煩心地關了。屋裏待不住,又出到戶外,在黑暗的陰影裏徘徊……
十點回去見她還在專心致誌地背書,想她應該吃點了,便進夥房給她做了碗蛋湯,烤了兩個餅子,揀了幾塊燉好的雞肉端過來。
“琳,休息會兒,注意身體。不睡就再吃點,看你熬成什麼樣子了!”他關切地說。
“這還差不多。謝謝!你早回來就好了。”她衝他嫣然一笑,拿塊雞肉吃,注意力仍貪在書上。
他睡不著,心裏油煎火燎。
次日,他小心翼翼地伺候她,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怕影響她複習。他思女心切,要求去托兒所看女兒,但她不允許,說一去就要跟著回來,回來幹擾得她複習不成,他隻好硬忍著,沒有去看。
第三天是她正式考試的日子。前半夜他勸她休息她不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她後來竟不耐煩地發起火來。
“休息!休息!休息!沒有複習好光休息頂什麼用?你不知道人家都複習了多長時間了!我還一遍都沒有複習過去,半本書還‘生’放在這裏,卡片上的重點還沒有回爐,我能合上眼嗎!你不要幹擾我比什麼都強!要關心怎麼不早點回來!”
他被碰得心疼,生氣地過去睡了。一覺醒來到了後半夜,起來小解,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想知道她複習什麼,需要不需要吃點,便輕腳輕手地去掀門,誰知她正轉悠著背書背到了門邊,突然被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見是他,捂住胸口埋怨:“你呀!半夜三更的起來幹什麼!把人魂都嚇跑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嚇著她,悔不該進來,忙退出去睡下。
耳聞妻子嗡嗡的背書聲,回憶想象那邊情景,如臥針氈。
天蒙蒙亮他起身穿衣過去,隻見她深躺在沙發裏,一條腿搭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拿書,一手夾煙,眼睛斜眯,一副頹廢的樣子,客廳裏充滿了煙霧。他驚愕地走過去:
“琳!你……你怎麼……”
她疲憊地抬眼看他,放下腿,苦澀地咧嘴笑:“我頭疼,渾身無力,暈得厲害,惡心,抽煙刺激刺激。”
“……”他凝視著她,一動不動。
“試試,怕什麼。”她不以為然地又連吸了兩口。“表哥那天來看我,說他們超超考學前失眠了,他給抽了支煙,結果很靈光。表哥說從來不抽煙的人,偶爾抽一兩支會刺激神經,一刺激就有精神了,大腦就靈了,就不疲勞了。所以,我也試試。”說著她把手裏的香煙拿起來:“這已是第二支了。我想多抽點也許作用會更大。”
此時的她,眼眶深深地凹下去,眼圈黑青,眼皮翹翹巴巴,羞絨絨地睜也睜不大!眼珠血紅,像似發霧發酸,說話時不住地用手擦、揉。身子窩成一堆。解釋畢又專注地看書去了。
他心裏襲上一股強烈的疼憐之情。沒有說話,轉身出去,為她熱好洗臉水,做好飯菜,無言地看著她洗漱,吃飯,做臨考前的準備工作……
童琳吃過飯騎自行車考試去了。他麵對他們的結婚照久久發呆。過去的情景曆曆在目。她像一隻喜鵲飛旋在他的上空,像一朵鮮花落入他的手中,給寂寞孤獨的他帶來莫大的歡愉與安慰。她為他背井離鄉,眾叛親離,她父親臨別時打她罵她的聲音滿房子震蕩,他對她的信誓猶在耳邊,一個丈夫的良心滾過陣陣驚雷,五髒六腑都好像在譴責他。整個靈魂都在顫抖。“我對不住她,我有負於她!我愧啊!我得馬上盡快跟她談,得閉上眼睛快刀斬亂
麻——不顧一切地盡快了結,否則我會慢慢失去勇氣的!會違背諾言的……”
中午童琳回來一臉沮喪。
“今天考的什麼?考得如何?”他迎住問。
她捶胸頓足。
“考什麼呀!糟透了!——腦子木得像蠢豬,像木頭!語文題發下來我一看全會,全懂,全知道,可就是腦子不聽使喚,寫不出來。加上沒有考試經驗,沒有把握好時間,一個題挨一個題細細兒往過答,有幾個排列句子整得浪費了好多時間,結果到寫作文時一看表隻剩二十分鍾了,心裏‘轟’的一聲,手抖心亂,寫不成了。作文題是《時間就是生命》,八百字的小論文,好寫得很啊,可就是寫不出來!最後摳了沒有五百字時間就到了。真是氣死人了。交卷後我真想趴在桌上哭,真想待在教室裏不出來!回來的路上氣得暈暈乎乎,差點撞到汽車上,唉……”
“你看你!最大不過失了些分嘛,犯得著那麼……”
“你說得輕巧,如果那樣我下這功夫幹什麼!我本來就指望在語文上撈分,沒有想到還栽在這上麵了。啊呀,我無法原諒我自己!下一次一定要揀最重要最撈分的先答了。”
“總結經驗教訓是必要的。現在當務之急是彌補。你看我把飯都端來了,你趕快吃吧,吃了休息會兒,爭取下午考好。”
丈夫的話提醒了她,她忙坐下吃飯。
他坐在她對麵看她吃飯,深深為她丟了分而痛惜,暗暗祝福她下午一定考好。
童琳飯後又翻了翻卡片,才休息了一會兒,又去考曆史了。
後麵幾門課都考得很理想,童琳又高興得歡呼雀躍。考完最後一門,她去洗了個澡,換上了幹淨衣服。
“老肖,快,去招生辦公室給我要一套空白卷子,我想現在核對一下,看我大概能考多少分。”她進門就衝他喊。
他依命急急地去了。
肖山一出門,童琳旋風般跑上臥室,脫光衣服渾身上下撲了“滑肌粉”,穿上華美的新裙子,急急地化了妝,吹了一番頭,立刻變得漂亮迷人。
肖山取卷子回來,妻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美麗活潑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驚喜地笑著看,她蝴蝶般撲上他的身,抱住就吻,吻得如醉如迷。他忽然想到另外一個她及他的諾言,神經質地將她推開。她不解地驚訝地看他:
“怎麼?你……”
“咱們先對卷子吧。我急著想知道你能考多少分。”
“哦!是吧,那咱們就對吧!”她高興地說,挽著丈夫進了客廳。挨著坐下,把課本抱出來,對照卷子,一份一份,一道題一道題地打分,最後打出來,加起來總分是346。肖山高興地喊:“啊,有希望!大有希望!絕對沒問題。”童琳問:“何以見得?”肖山說:“我剛才要卷子時間了一下,招辦的人說,去年最低分數限是230分,今年隻低不高,也在200分左右。”“啊,真的?這還差不多!但願能考取!”
她喊著又撲向他,抱住他高興得直搖,他警惕地輕輕推開站了起來,坐到她的對麵。
“琳,你還真行。和你生活這麼多年,還沒有發現你有這麼一股子勁。說實話,我崇尚自我奮鬥精神,這些年就是靠這一條走過來的。沒有想到你比我的精神還好,爆發力還強。我沒有你那股頑強不屈的吃苦精神。看著你複習的勁頭,我都好像不認識你了。簡直不顧一切了。琳你真行!有這一股子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在家的時候,你為什麼就表現不出一點這種精神?”
“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你和女兒在我身邊,我心裏總有一種踏實感;加上整天忙忙碌碌,顧不上反思和總結,老忘乎所以地往前混,你一走,我空虛得不行,無聊得不行,這才坐下來細想過去和未來。一想發現自己變了,變得庸碌、無聊、瑣碎、沒有出息,沒有未來,一下空虛、恐慌得不行了,才有了失落感和緊迫感,才急著想改變。其實那種自我奮鬥精神我是早先就有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話吧?”
他點頭默笑。
“隻是後來有了家庭,被生活改造了,淹沒了。女人大多數都是這樣:結婚前海闊天空,不知將來要幹什麼,理想一個比一個宏偉,可一戀愛,一結婚,一有了孩子,就什麼都變了。大多數女人越不過這個坎兒。等醒悟了,就遲了,來不及了,更可悲的是許多人一生都迷下去了。所以你們男同胞老瞧不起我們女同胞,說我們不是完美的人,沒出息,靠不住,頂不住,我看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善於當月亮,惰性、依賴性太強,容易忘記自我的奮鬥目標。我說得對嗎,老肖?”
“……”他沉默不語,在想心思——想怎樣跟她談,現在談合適嗎,她剛剛考完試還沒有鬆弛,就迎頭給她一棒是不是太殘酷了?那麼怎麼辦呢?什麼時候談?
“我們女人確實不行,確實太糟了,一遇傾心的男人就潰不成軍,就把一切,包括事業和理想,甚至生命和靈魂,都全部獻給了。這是女性悲劇的根源。男人大概都不這樣,他們一有既定的目標,就不容易改變了。”
“男女其實都一樣。問題是;是不是真正傾心,真正值得奉獻。隻要是真正傾心,男女都會那樣。所以我武斷地把你的結論修改一下: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悲劇吧!你還是一個演說家,一個思想家呢,有這麼個新奇的發現。”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總覺得在婚姻、愛情問題上,男人不像女人那麼投入,那麼無私、忘我。男人顧忌太多,不堅定徹底,女人則不然,遇著心愛的人就把一切都獻出去了。”
“童琳你說錯了,那要看具體情況。男人女人都一樣,什麼都沒有絕對的。”
她快活地站起來,柔情似水地過來抱住他,“嗯……我累,累死了,我要美美地睡一覺了……”她摟著他的腰一步步推他上樓,向臥室而去。他想掙脫,想馬上跟她談,但不忍,極力掩飾內心的焦慮與不安,無可奈何地被她擁到床上,一任她千嬌百媚,肆意挑逗……
他的內衣被她發燙的手輕輕地解開了,解開了,以至全身的衣服都被她一件一件地剝光。他表麵含蓄、溫存,但內心充滿了矛盾的交鋒,一片水深火熱。“我現在還是她的丈夫,她有這個權利,我也有這方麵的義務,至少今天……”他閉眼想到這一層,把她摟進懷裏,翻身上去。然而他滿心滿目,都是白玉芬的影子,都是對她忠貞的情懷;他們臨別時的對話又響徹在他的耳邊……
太陽把房子燙成了紅色,房子快要燃燒了,滾燙滾燙。她衝動地喘息著,呻吟呢喃渴求,充滿埋怨的情味。“嗯……怎麼啦你……”
“我不知道,……可能是……分離的時間太長了,等會兒,休息會兒噢,等會兒可能會好的……”他請願般地無奈地安撫,下來睡到床上,心裏浪潮翻滾,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又是以前的他了。他心裏隻有一個女人的位置。然而身邊的這一位,此刻正像待乳的貓咪,鑽在他懷裏哼唧、嬌怨……
他躺在那裏,閉著眼,跑到了那一邊。他們正在那孔窯洞裏熱烈而幸福地交歡,他興奮不已,傾其全力融化自己的愛心和生命……
幸福的呻吟著,“痛苦”的傾軋著,天旋地轉,騰雲駕霧……大汗淋漓的他癱在她身上,忽然意識身下不是她而是她,心裏一栗,慚愧地溜下來。
她很快睡著了。
他像一個被強暴的弱女子,沮喪地失魂落魄地起來,自身嫌棄地悔恨地一件件穿好衣服,下床來到客廳,頓時被寂寞、孤獨淹沒。忽然想起女兒,便急急地向托兒所走去。
四歲的肖暘正在院子裏玩,看見爸爸進來,眼睛一亮,飛跑過來,肖山把她舉上頭頂。父女倆親不可言。肖山把女兒領回去,悄悄在客廳裏玩,怕擾醒童琳。父女倆一直玩到天黑,肖山才做了些菜和女兒吃了,給童琳端去一點,童琳親親女兒,說“不想吃”,又睡去了。
是夜,肖山和女兒睡在客廳的隔間。次日早晨,肖山懷著惜別的心情,精心烹調了一桌豐盛的美味,一家人歡天喜地地一起用餐。肖山給妻女熱情夾菜,顯得格外溫厚,殷勤,母女倆吃得津津有味。
“祝你這次考試取得好成績。”肖山說,給妻子敬了一杯酒,神情凝重、虔誠、深摯,而實際他心裏卻在說:“別了,我的好妻子!我的小恩人!咱們今天這一頓飯後,就要分道揚鑣了,我願你多多保重,早日找到自己的歸宿。”酒在他手裏抑不住地抖。
她起身天真爛漫地笑:“謝謝!”接住喝了。
“再敬一杯,祝你順利地高中狀元。”他說著又斟了一杯端在手裏看她,而心裏卻在說:“我對不住你,童琳,我辜負了你的情意,我不是一個好丈夫。請你多多原諒,把我忘掉。這一杯就作為我對你的謝罪酒吧!作為我對你的懺悔!”
她看見他用那種神聖的崇敬的慚愧的目光看她,忽然想起了他昨天對自己由衷的讚賞,益發高興了,受寵若驚地站起來笑:
“你何必那麼客氣呢!又不是外人。有你這一句,我苦得值!考上考不上都成次要了。”雙手接住甜甜地喝了。
肖暘仰首好奇地笑:
“爸爸,還有我哪,給我也……”
“你是小孩子,來,爸爸給你敬一杯這個。”說著他給女兒倒了一杯橘子汁。
“謝謝爸爸!”
他親了親女兒的小臉蛋。
童琳和肖暘像兩隻快樂的黃鸝,兩朵美麗的花朵,耀得屋子裏光燦燦的;她們笑個不住,說個不停,肖暘還亮起嗓子唱起歌來,肖山坐在那兒強裝笑臉助興,心卻像煮在油鍋裏,淚一陣陣往外噴,酸澀難忍。
飯後他坐在沙發上想怎樣跟她開口。這會兒她在和女兒坐在茶幾旁彈電子琴。他想好硬硬心叫:
“童琳,你過來,我有事跟你談,讓女兒一個人玩。”
肖暘撒嬌扯住不放說:“再教我一會兒嘛,爸爸,讓媽媽再教我一會兒,我一個人不會玩呀,媽媽……”
她給丈夫一個頑皮的媚眼,顯得非常貪玩和快活。
“那就再彈會兒吧。”他不得已說,狠狠地吸煙。
“爸爸,你也來嘛,咱們一塊兒玩有意思,媽媽彈了你彈,你彈了我彈,要不咱們玩遊戲……”
他心不在焉地搖頭,對女兒笑笑:“玩吧,爸爸有事,玩一會兒媽媽過來。”
肖暘聽話地點頭,爬在媽媽身邊看彈琴。
看著她們可愛的側影,聽著她們甜蜜的笑聲,想著就要給她們當頭一棒,一家人就要四分五裂,他心像針紮似的疼痛,他矛盾了,猶豫了,想再拖幾天談,然而一想那邊的情形,五髒六腑又燃燒起痛苦的烈焰。一想白岩母子倆對他的深情,一想他的諾言,又不安起來,急迫起來,慌張起來。
“不能再拖了啊,不能再拖了啊,”他對自己喊,對自己警告。“再拖下去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他忽地坐端,叫:
“童琳,你過來,我跟你談件事。”
童琳正在興頭上,息琴回頭笑:
“什麼話呀,這麼急,等我們玩夠了再說不行嗎?我們已有好久沒有在一起這麼高興了,你也過來吧,也給咱們助助興。”
“不行!過來。”聲音有點硬,臉色鐵青。
“哦喲,什麼話這麼急!非理也。”她嬌裏嬌氣地起身,“暘暘,你彈吧,媽媽得去應付一下爸爸了,否則他會嫉妒的。你看他多不高興。”
“爸爸不會跟咱們一起玩嘛……”肖暘嘟嘴嬌嬌地上琴。
“暘暘,爸爸媽媽在這兒說話,你到書房玩去,或者到臥室裏去,說完了爸爸領你上街。”肖山說。
“噢喲,什麼要緊話呀,連女兒都不要了,就讓她在這兒玩吧。”
“一樣,讓她過去玩。她在說話不方便。”
他說著取出遊戲機,把女兒哄到書房。
童琳以為丈夫久別,要和她親熱,便過來坐在他的膝頭上:“說吧,什麼好話。”抱住他的脖子要親。
他把頭偎進她的懷裏,難過地鑽動,用全身心抱了抱她的身子,乞憐地抬頭看她,輕輕地把她拉下來坐到身邊,剛要開口談那件事,這時門鈴響了。響過一遍,童琳起身要去開,肖山拉住搖頭,不讓去開。不想隔壁傳出肖暘脆嫩的聲音:
“來了——!誰呀——?”
喊著跑去開了門。
“劉叔叔,您好!”
“暘暘好!你爸爸回來了嗎?”
“回來了!跟媽媽在客廳說話呢。”
“是嗎?肖縣長——”劉向東的聲音。
童琳、肖山不得不迎出來。肖山和劉向東握手,寒暄,三個人一塊兒進了客廳。
劉向東喜悅而親切地握著肖山的手,坐在他身邊。“肖縣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把人都快急死了!我估計你快回來了,跑來問了兩次,嫂夫人說你沒有回來,可能旅遊去了,我給北京中央黨校打電話問,可是人家說……”
“有什麼事嗎?你找我有急事嗎?”肖山聽話頭不對,急忙打斷。說,“我剛回來,你嫂子複習考試,我當後勤,還沒有顧上到單位去。看你這樣子好像有急事?”
“有啊!當然有啊!時來運轉了!肖縣長!有好事等著你呢!”劉向東興奮不已,眉飛色舞。
“現在情況變了,你走後那些狗雜種想把你整倒,黑材料弄了好多,到處發,上躥下跳,不知後來為什麼沒有弄成,反幫了你的忙——上麵人一查,沒查出問題反查出了你的政績,回去彙報了反響很大。最近聽說有可能讓你擔任秦城特區的區長!你看怎麼樣!這消息不錯吧?算急事吧?”
“你白高興,那有可能嗎?”肖山臉露驚喜,不敢相信。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開始人們議論我也有點不敢相信,可後來我打電話問同學——我同學是省委李書記的秘書,他說確有其事,我才信了。我同學說讓你籌備秦城區的事已經內定啦——按照一般規程,負責籌備的這個人,就是第一屆政府的首席長官。這不明擺著?我問是誰推薦的,他說他也不知道。反正事情沒問題。地級區!正地級!如果真正當上了,可就有大戲唱了!就不枉你這幾年辛辛苦苦了!我急於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可是多少把你找不到!你都走了哪些地方,怎麼這麼晚才……”
“說結果!說結果!”肖山急促地打斷。
“……哦,我裝作不知道,密切注視事態的發展。結果過了幾天,國務院的批令下來了。是正地級,直屬省委省政府領導。實際是個‘試驗區’,是在內地搞商品經濟的試驗,是內地的‘特區’。”
“最近怎麼樣了?有沒有新消息?新動向?”
“有,我正要告訴你呢,昨天地委劉書記來電話找你,問你回來了沒有,說你回來馬上到他那裏去一趟。不知是什麼事,我估計就是……”
“那你昨天為什麼不來告訴?”
“我以為你還沒有回來。今天來看看,不想你回來了!哦,掌櫃的,你都遊了些什麼地方?怎麼那麼久……”
“走走走!快走!”肖山起身,給喜形於色的妻子說,“我去單位看看,再去地委看劉書記找我什麼事。你們吃飯。不要等我,我處理完事情就回來了。”
童琳跟著去關了門。
來到單位,肖山感到一種賞心悅目的親切感和新鮮感。政府院子花草茂盛,樓白院淨,同僚、部下見麵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敬畏地向他微笑、問好。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見一切如故,整潔而明亮,心裏寬暢亮活多了,舒服多了。給劉書記打電話沒打通,便關起門來與劉向東秘談。
“向東,你看那事有可能嗎?我怎麼覺得……不大可能似的……”
“為什麼?”
“咱們憑什麼嗎?一則上麵沒有人,二則沒有‘活動’過,現在這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門道多得很啊,難得很啊。”
“那倒不見得。‘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仕途上的事,有時說不清。刻意追求不一定到手,無意經營又來了。有時我想也許是命運吧。除過命運,我看關鍵還是要有政績一—要把事給人家幹個差不多。當然別人門道多了,五花八門,什麼招數都有。我指的是你。是你的情況。——你的工作是當之無愧的。人家選你,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現在方圓百裏,乃至全省,誰不知道你的能力?誰不說你‘厲害’?K縣原來是個什麼樣子?窮得叮當響,人出來腰都彎著,滿臉的土,窮氣,現在人人揚眉吐氣,活得滋潤舒暢,各項事業蓬蓬勃勃,還不全憑了你?僅僅五六年時間,你看K縣變化多大!這就是你的豐碑,你的才能的活證。要不是你那年硬扭住聯合開發硝資源和石油,跟日本搞土特產基地,建那些大廠,K縣能有今天?當然有政策的好處,但政策再好還是要人去實施。同樣是一個政策,怎麼有的地方窮有的地方富?還不是人的作用!以你的才能和政績,我看給你一個省長都不愧!都不過!你現在雖然職位是縣級,可你的級別是副地級呀,這等於才給你升了半個格。半個格有什麼呢?難道你這幾年拚死拚活地幹,連半個格都不值升嗎?我看還少呢!要不是你中途跌那一跤,現在說不定省軍級都上去了,還把個地師級呢!你不要看那個‘區長’,讓好多人眼紅,實際那是個苦差事啊,一般的人還拿不下來呢。那麼個窮地方,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資源沒資源,一切都得從零開始,難度不亞於K縣當年。誰去了都得好好出上幾身汗,掉上幾斤肉,人家說不定就是看上你肯賣力氣了,看上你這個‘長工頭’靠得住事!”
肖山本來不喜歡別人捧他,可今天聽著劉向東的話卻格外入耳,心裏格外舒服。
“依我看,這個‘特區’的頭頭要選得準,非你莫屬!”劉向東又自信地加了一句。
“哎,你不要把話說得太絕對。人才多的是。誰都能幹,隻不過幹法不同效果不同罷了。咱們這是隨心的布事,讓咱幹,咱就幹,不讓幹,咱也不強求,也不希望,無所謂。”
肖山賣起了關子,其實他是非常樂意這個職位的,非常希望變為事實的。男人啊,永遠擺脫不了官位的誘惑!
“掌櫃的,你這次出去都逛了些什麼地方?逛美了吧?”
肖山諱莫如深地笑,“最好的地方都逛了。當然逛得很好。不美我能逛那麼長時間嗎……”
“具體說說,都去了哪裏?什麼景致?好玩得很嗎?”劉向東好奇地興趣地靠近肖山等著聽。
“有個仙人洞,無景不有,無奇不有,一言難盡,改日我……”這時電話響了,他去接。是地委組織部打來的,通知肖山馬上到省委組織部去,說部長找他談話。肖山接罷電話臉上溢滿興奮的笑容,接著給劉書記撥電話。撥通了。
劉書記正好給他說這件事。肖山即日起程,三日趕到省委組織部。省委分管組織的書記、省委常委兼組織部長分頭同他談了話。正式讓他負責籌建成立秦城特區。希望他不要辜負組織的重托,集中精力,全權負責,盡快鋪開籌建工作,爭取在三個月以內全麵完成籌建任務,十一月一日正式成立秦城特區。
省委省政府專門召開了籌建秦城特區的座談會,肖山參加會議,並談了自己的想法、要求和建議,省長表示讚賞,表示將在各方麵給予大力支持。
受命歸來,肖山又興奮又擔憂。按照省委指示移交完工作便於當日駐紮到了原秦城縣招待所。似是而非的區長頭銜在他頭頂晃悠,他欲得而未得,強烈的誘惑騷動著他的心,他深知籌建工作的效率成敗與它的關係,馬不停蹄地,夜以繼日地,全力以赴地投入了籌建,把一切心思都集中到了這件事上,把迫在眉睫的婚姻大事忘到了腦後。
丈夫一走,童琳在家也待不住了。雖有女兒繞膝,可總感到寂寞孤獨,於是又把女兒送到托兒所,去上班了。一個月之後她收到了師院中文係發來的“成人高考錄取通知書”,高興萬分。趙小斌、任師說他們有意激將,還真激將上去了,說笑了一場。童琳因此而請了客。機關人對童琳果然刮目相看,爭相稱讚。
童琳興高采烈地報名上學了。
坐落在離童琳家五裏外的一條河邊的師院,環境幽雅,花香四溢,像一座美麗的園林。報名這天,學生從四麵八方走來。童琳走進學校,感到從未有過的自豪和輕鬆,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快活了許多。
成人大學生們聚在一起,敘說他們的複習、考試的情況,一個個興奮不已。
童琳是他們中間最年輕、最漂亮、最活躍的一個。她穿著花格子背帶裙,風度翩翩,神采飛揚,格外引人注目。大家都圍著她,聽她講突擊二十八天的複習過程……
童琳過起了輕鬆、愉快的校園生活。
三十二
肖山出色地完成了秦城特區的籌建任務,帶了一行人專程赴省府彙報。省上領導高度讚賞他的工作,把他確定為秦城特區人民政府區長候選人。
秦城特區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隆重召開了。肖山氣宇軒昂地向大會彙報籌建工作的情況,有聲有色的演講贏得了滿堂喝彩。從四麵八方走來的人民代表投票選舉,肖山以壓倒多數的讚成票正式當選為秦城特區區長。
他如願以償了,偉岸沉靜的儀表下掩藏著澎湃的喜悅與自豪。
“他是當之無愧的區長!”
“這個區長算是選準了!”
“秦城有希望了!聽說這個人非常能幹,把K縣就給整治得嘩嘩嘩地發了!”
人們走到哪裏把肖山誇到哪裏。他成了會議中心的中心,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讚語和信任、敬仰的目光,他陶醉了,從來沒有過的愜意……
散會後回到辦公室,信手撕下一頁日曆,忽然想到了那個限期,心裏一悸呆立地上。剛剛還興致勃勃的他一下黯然了。最遲不超過三個月,可現在三個月已經超過了,事情還沒有辦好,甚至連談都還沒談過。天哪,這可怎麼辦呢?!她那邊一定等得很急了。
他熬煎、惆悵了大半天,慨然歎氣:
“唉!有什麼辦法!一隻手總捂不住兩隻耳朵,已經遲了,就再推幾天吧,等騰出手來再說。”
千頭萬緒的工作擺在他的麵前,他連連召開政府全體會議研究部署,召開區長辦公會議布置;廣泛深入調查研究,以神奇的方式現場辦公,解決擋路的急難問題,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有條不紊,不出一個月便把一切都理順了,各項工作都入了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