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他準備騰出手來解決個人的事情。無論如何總得有個結果,總不能這麼老擺著,他想。他並沒有放棄要離婚的打算,隻是很頭疼,很不忍心,同時又怕在社會上引起非議,以致影響他的聲譽。他臨走時給她的許願卻在時時敲擊著他的心,他在矛盾與痛苦中度過了這些時日,現在已經到了義無反顧的時刻,即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
他懷著對白玉芬母子濃濃的思念,以及下狠心與童琳攤牌的信念回到家。她不在,知道她是去上學了。準備去接,一看離放學還有一段時間,便坐到沙發上。心裏很急躁,很憂愁,起來滿地轉。窗台上放著一封信,他一看信封,是童琳家裏來的,很驚奇,忙掏信瓤兒來看。
親愛的女兒,萬分思念的女兒:
你好嗎?
爸爸媽媽想你呀!你離開我們已經快六年了。全家人沒有不想念你的時候。我們雖然一時賭氣和你斷絕了關係,可我們的心沒有斷,沒有死!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你回來!
小琳,我們的好女兒,你能原諒爸爸媽媽嗎?我們當時雖然粗暴了一些,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啊。隻要你能過上幸福的日子,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事實證明我們錯了。我們不應該幹涉你的婚姻。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事實證明是正確的!你沒有認錯人!這些年來,我們雖然不在你身邊,沒有跟你通信,但你的情況我們都知道。我們經常跟你田姨、左姨、劉姨她們寫信,問你的情況,她們來信一直說你生活得很好;說你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說你的丈夫非常疼愛你,這我們就滿足了,放心了。你幾個姨姨都回信說你今年還考上了大學,我和你媽都高興得哭了。女兒啊,爸爸媽媽不怨你,不恨你,你是有主見、有誌氣、有出息的孩子!你不願接受爸爸媽媽的鋪設和約束,你太好強了!你有眼光,我們為有你這樣一個女兒而自豪!
女兒,好女兒,你想爸爸媽媽嗎?想你姐姐嗎?爸爸媽媽想你,多少個日日夜夜想你都想哭了……女兒你真狠心啊,你真狠心,你怎麼能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怎麼能忍得住不給爸爸媽媽寫一封信?你是怕爸爸媽媽不原諒你?還是仍在生爸爸媽媽的氣?抑或把我們忘得幹幹淨淨了?是哪一種?是哪一種啊女兒?如果是前者就請女兒放心,帶你的全家回來看我們,如果是後者,就是我們前世的冤孽了。女兒啊,我們望眼欲穿啊女兒!……
據你田姨說,你丈夫最近升遷了。我們為之高興,表示由衷的祝賀!這並不是爸爸媽媽勢利,而是他對你好,我們承認他這個女婿,把他當成了咱們家的一分子。在這個意義上講,他的升遷是咱們全家的喜訊。女兒轉告肖山,如果他能理解我們,原諒我們,和你一塊兒回到家裏來,我們一定像歡迎你一樣歡迎他。行了吧女兒?爸媽把話說到這份上你應當理解爸媽的心了吧?爸爸媽媽愛你如同愛命啊,否則我們是不會說這一番話的!是不會主動來求得你們諒解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女兒!
本來可以擱筆了,可爸媽想你心切,還想再叮呻你幾句。你姨姨們信中說,前半年你丈夫去北京學習,沒有人照顧你,加上複習辛苦,你不像以前那般結實了。我們看了為之揪心!女兒,你千萬要顧惜自己,爸爸媽媽離你遠,照顧不上你,你一定要自己保重。現在你丈夫回來了,你也考上大學了,好好養息養息,輕鬆輕鬆,盡快把身體補起來,另外,你要注意關心你丈夫和孩子的生活。你左姨說你把孩子放到托兒所一月一月都不去接,不去看,你女兒看到別的孩子爸爸媽媽來接就哭,有時候連托兒所的飯都不吃,這怎麼可以呀!這會傷了她的心的!你小時候我們從來不把你放在托兒所。現在隻許生一個,你可千萬要把孩子放到心上,不要過分委屈她。你丈夫一定很忙,你也要照顧好他,他身體好工作好也是你的福。願吾兒家庭幸福,生活美滿,像小時候一樣臉上常掛笑容……
萬分思念吾兒!
祝全家幸福快樂!
你的父母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七日
肖山讀著信感情翻江倒海,臉一陣陣發燒,好像這信不是寫給童琳而是寫給他的,是對他的一記有力的耳光!
“童琳!童琳!童琳啊!……事到如今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的父母,對不住你的一片真情!我該怎麼辦啊童琳——我的好妻子!曾經救過我命的大恩人!——你把父母都置之度外,把前程、理想都撇到了一邊,一心一意地愛我,而我今天……而我今天……”
他心亂如麻,發瘋似地滿地轉圈。深恐妻子此時歸來,愧顏難對,便逃出門去。
路過托兒所,進去叫出女兒,把她摟在懷裏淚如雨下。想著近在咫尺卻三四個月沒有去看女兒,沒有管她!沒有照料她!又想著即將發生的事情,所麵臨的難題,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難受。女兒千昵百嬌,親不可言。
“爸爸,你怎麼……流淚?”
“爸爸想你……”
“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我天天盼你來呢。”
“爸爸忙得顧不上來,顧不上接你回家,讓你一個人在這裏……真對不住你,恨爸爸嗎……”
“不恨!愛爸爸!爸爸好!謝謝爸爸。爸爸,你接我回家吧,我想回去,想跟你和媽媽在一起,跟你們玩兒。”
他的淚流得更急了,直想抱女兒回家,在家待幾天,陪女兒玩幾天,可一想到她,一想到未了的家事,又歎然搖頭。隻好說:
“暘暘乖女兒,你玩吧,爸爸走了。爸爸有急事一時脫不開身,等事情安頓好了,再來接你回去。在家多玩幾天。”
準備起身走,他又忽然心裏一動,抱起女兒問:
“暘暘,假若讓你在爸爸媽媽之間選一個,你選誰?”
“我都要。為什麼要選呢?”
“因為爸爸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你把我和媽媽都帶上嘛,爸爸行嗎?”
“不行,你要麼跟爸爸走,要麼留在媽媽身邊……”
“那好吧,我和媽媽在家裏等你,你完了就趕快回來。幾天?爸爸?還像上次那麼長嗎?”
“比上次還長,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呀!那我不!那你就把我和媽媽都帶上,行嗎?爸爸?帶我們嗎?不帶我不讓你去!”
肖暘驚怕地、哀求地抱著父親的脖子。肖山難腸地搖頭,眼圈紅了。
他把女兒放下,領去交給老師,說他要走了,請老師多多關照。老師熱情地說:“行行行,你放心好了!”指示肖暘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肖暘一千個不願離開父親,更想讓父親帶她回家,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她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無聲地,乖乖地走過去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低著頭,兩隻手抱著臉,淚潸潸地流著……
肖山看著女兒這模樣,這神情,心裏難受萬分,他真想走過去把女兒抱起來,抱她回家,可他知道那樣勢必會碰到童琳,勢必又要麵對那一切。他默默地站了一刻,咬牙回頭去了。
回到秦城望著日曆,想她臨別時的囑咐,想他給兒子的許諾,想象他們母子苦等苦盼的情景,想象童琳父母的信,想女兒剛才的話語神情,想象假若童琳知道了他的決定之後的痛苦,心似油煎,矛盾萬分,不知該怎麼辦。不能再拖了,再拖會出事的。他思考再三,拿出紙筆,給兒子寫了一封短信,想以此先把那邊穩住,慢慢再想辦法。
吾兒:
你好。甚念。
回後染疾,近日見好。情況複雜,一時難以脫身。有消息自會告知,望莫急莫念。
珍重。
父:肖山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
信投出去並沒有減輕他的思想負擔。他思前想後,感情的天平劇烈地擺動,難以平穩下來。
月色朦朧,天地間一片空茫,遠處傳來夜鶯淒涼的哀鳴。肖山獨自踽踽於河穀、路邊,不時舉目望天……
明亮舒暢的教室裏,童琳全神貫注地聽講,霞光染她一身金輝,使她的輪廓更富詩意,美麗而迷人。他已經有四個多月沒有回家了,難道真就那麼忙嗎?半年多沒有見麵,回來僅那麼一次就滿足了?不想了?工作就那麼有魅力嗎?自己有專車,隻要有心,半夜還回不來?十天半月,一月,兩月,三個多月了還不回來一次?恐怕不單純是工作吧?那又會是什麼原因呢?難道他……不愛我了?不想我了,心裏沒有我了?
“童琳”,同桌用肘搗她,“你想什麼?快記。”
她驚得回頭看左右,啊!同學們全伏案速記,老師正看著她。她慌忙埋頭跟著記,可注意力怎麼也攏不來。
下課了,同學們聚在一起討論老師講過的課題,老師在一旁感慨地說:
“沒有給你們帶課以前,大家都說你們這些幹部同學難教,其實正相反。你們聽講最用心,最肯動腦子,學習也主動、踏實,理解能力又強,比學生班的同學好教多了。考試成績出乎我們的意料。”
“因為我們經過工作實踐知道學習的重要性,是沒有辦法才來的。而且這次學習機會也來之不易。”幾個同學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沒有想到我們還能有進高等學府的機會!”
晨曦裏,樹林、路邊、花隙、湖畔、教室、宿舍,童琳和她的同學們如饑似渴地學習、探討……
操場裏,跳高、跳遠、打球、長跑、練拳、投擲,童琳和她的同學們龍騰虎躍地玩耍、鍛煉……
舞台上,跳舞、唱歌、朗誦、說相聲、演小品,童琳和她的同學們一展風姿,贏來陣陣掌聲……
童琳是幹修班的班長,全班同學敬慕的偶像。她舉止端莊大方,活潑可愛,聰明好學,還初顯組織才能,使幹修班處處走在學生班前麵……
這天下午,她和同學們正在操場上打排球,忽然暈倒了,同學們忙把她扶起來,見她臉色慘白,忙叫車把她送到了醫院……
肖山接到電話,急如星火地趕來時,已是她住院的第二天中午。
“琳!你怎麼啦?好點了嗎?”肖山進門撲到妻子麵前,握住她的手問。
童琳神情疲憊,正在輸血輸液,見丈夫進來又急又怕的樣子,欣慰地笑了。“沒事,隻是有點頭暈,渾身無力,心裏空虛得難受。醫生說是營養不良導致貧血,疲勞過度,神經衰弱,氣血兩虛。暈倒主要是貧血,腦血糖過低所致。這一段我一直感到頭暈,暈一陣就過去了,沒太在意;昨天下午就給暈倒了,暈倒好長時間什麼都不知道。”
肖山痛惜地咬牙攥手,他知道妻子的病因是那一段複習熬得太狠,後來沒有很好地調補。他不由愧疚地說:“我沒有能夠很好地照顧你。你自己為什麼也不注意營養……”
“還怪我哪,你不在家,我哪有心思,一天一頓飯還沒保證呢。複習那一段差點把人苦死,考完試想補補,你又走了。一走就是三四個月不見人影,我一個人回去像個孤鬼,飯做熟不想吃,覺也睡不踏實,最近學校活動又多,學習又緊張,我就拚著命多參加活動,以衝淡對你的……想念。……昨天暈倒,我不知道他們給你打了電話,要知道我還不讓打呢;讓你忙去吧!權當是我一個人,何必打擾。要我父母在身邊,就不會是這樣了,現在你可以走,我一個人住院,好賴有同學陪我……”滿臉的嬌怨與不滿,眼裏閃著瑩瑩的淚光。“女兒我也有好幾周沒有去看了,不知道她怎麼樣,你也不管我們,好像你是一個人……”
“唉,快別說”,他咬牙,心裏翻卷著苦楚的激浪。撫她的手,“從現在起,我不再去工作了,專門陪你看病,直至你痊愈。行嗎?或者過兩天去安排一下再回來。病好後咱們把女兒接回去,唉!這一段……實在把人忙壞了,至今有些事還沒有鋪開。我愁得要死不活,有些事你還不知道……我有多難……”
“真那麼難嗎?”她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人家不過說說嘛。算我沒說吧。我也不再說了。隻要你心裏有我和女兒,忙就忙去,我也不怨你了。不過,常回來陪陪我們總可以吧?工作能忙到那個份上嗎?……”
她撒嬌仰望,深情渴求。他知道她的意思,難為地無奈地朝門口看,拿起她的手親了親。她要吻,他愣了一下神,剛要俯下身去,這時醫生護士進來了……
三十三
白岩等肖山等得天昏地暗,心急如焚。
開始她還比較自信,後來就有點不安了。盡管她千萬遍地安慰自己:他會回來的,他會很快回來的。可那種種猜測和擔憂總在時時攪擾她的心;她在家裏等了一個月就上了橋頭,從早到晚地站在橋上張望,望眼欲穿。明明他走的日子可以一口算出,然而她卻總要無數遍地掐算,無數遍地回顧,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似的。太陽出來了,又落了;天亮了,又黑了。她等著,等著,從橋頭走下來,走上去,又走下來,又走上去,盼等心切,度日如年。
好幾次,她恍然看見他回來了,手裏提著沉沉的包,風塵仆仆的樣子。笑迎過去,忽然又不見了他的影子,她頹唐地站住,心裏一陣陣空虛,一陣陣揪扯,一陣陣苦澀,迷惘四望,沮喪失望地返回。
好幾次她忘記了回家,夜黑人靜還呆立橋頭,目光投向遠處來去的人影,直到兒子晚自習回來叫她才回去。
好幾次刮風下雨,她穿著單薄的衣服,迎著蕭瑟的秋風,從早到晚,打著傘站在橋頭,望著他回來的方向……
時間長了,人們開始注意她。過往行人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你看,那不是白玉芬嗎?她又犯神經病了……”
肖軍見母親一天天地憔悴,不讓她再上橋頭等父親,說:“媽媽,我爸爸回來就回來了嘛,你等頂什麼用呀。不等也照樣回來,我看你就不要再去等了吧!說不定他正準備回來,或者已經在路上了呢。”
“我在家裏心急,會急瘋的,站在橋上稍稍好受些。”她說,“你不要管我,自己好好上學,照顧好自己就行了。媽媽最近顧不得你了。”
肖軍隻好依了母親,每天放學後為她做好飯,勸她多吃一點,千方百計從旁寬解、安慰。讓母親不要過分擔憂、著急,說父親可能已經走在路上了。她對母親那麼說,顯得很平靜,其實他心裏也像火燎一樣,天天在為父親著急,恨不得他立即飛回來,飛到他和母親的身旁,永遠不要再離開;同時他還暗暗地恨父親,怨他說話不算數,又離開了他和母親。
肖軍每次放學回來,白岩都急切地問:“軍兒,有你爸的信嗎?”肖軍說:“沒有。”她便失望而焦慮地攥手望天自語:“他怎麼不來信呢?他說好了一去就來信的呀。人不回來,連封信都沒有,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出了什麼事呢?……”
肖軍每每這時都無奈同情地看母親,覺得愛莫能助,便默默地回去做飯了。
三個月過去了,四個月過去了,還不見他回來,她再也熬不住了。她今天對自己說:“他明天回來。他一會兒回來。”明天、後天、大後天還一直這麼說,這麼自慰,這麼向前推,一時一刻地推,一時一刻地維持,像哄小孩子;她吃不下睡不著,憂心如焚,每晚在院子裏轉悠大半夜,對星辰訴說大半夜,整個人都像要崩潰了。她沒有想到他會違諾,隻想他的艱難困苦,想他可能遇到的不測,想他也許是怕她們母子擔憂,才未寫信告訴實情;想象他與她正吵架、正鬧事、正打官司,正與她仇家相對,說不定動了凶,於是便常常祈禱上蒼保佑他,幫助他,讓他盡快解除勒絆回家來,為他捏了一把汗。
這天,肖軍從學校拿回父親的信,進門就喊:“媽媽,爸爸來信了!”
白岩接住,如獲至寶,含淚一遍遍地捧讀。
“軍兒,我說你爸怎麼遲遲不回,原來他病了!病得不知多重呢!病輕,他是不會給咱們說的!這可怎麼辦啊?”
“咱們去看爸爸,媽媽。爸爸病了,肯定盼咱們去。”
“行嗎?……那行嗎?”她問兒子,也問自己。
“有什麼不行!看爸爸又不是看別人,誰管得著?咱們去嘛。”
“一時難以脫身,這說明不僅有病,事情也辦得很不順利。”她拿起信分析,“肯定是那個小妖精死皮賴臉硬纏著不放。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僵成什麼樣子呢?說不定病就是因此而起的……”
“媽媽,你說誰是小妖精?誰把爸爸纏住了?氣病了?”
“哦,唉!”她焦灼地搖頭,“說你也不懂,不要問讓媽媽好好想想。”
“我就要問,媽媽,什麼是妖精?”
“妖精就是妖精,專門害人的東西,你在書裏沒有看過嗎?爸爸給妖精纏著,‘妖’不除,爸爸就回不來。懂嗎?”
“不懂,媽媽越說我越糊塗了,爸爸是怎麼給妖精纏住的?妖精在哪兒?是什麼樣子?”
“我說你不懂,你還硬要問。快不要再問了,越問越說你越糊塗。等你長大了,懂事了,自然就懂了。”
“媽媽,你再給我詳細講講嘛,你再給我講講……
“不要纏,軍兒,媽媽心煩!心煩得很!你看事情怎麼辦呀!不要總纏著問這個。”
“嗯,……”肖軍不甘心地撅起了嘴。
“我看咱們還是去看爸爸的好。一去就什麼都知道了。說不定還能幫爸爸呢。”
白岩愣向兒子,“他沒說讓咱們去呀,去了會不會……”
“爸爸說有病,實際就是叫咱們去。這不明擺著嗎?”
“是不是?我拿不準……”
“那當然啦!有什麼含糊!為什麼說有病?千裏報喜不報憂呢。”
“嗯,我兒說得有理,興許是吧。”白岩動了心,沉思,沉思,再沉思,猶豫半天說,“那咱們就再等一周吧。一周以內回來當然不用說了,一周以內回不來,而且沒有別的信息的話,咱們再去……去了見機行事,能幫就幫,幫不了至少可以給他一些精神的安慰。……如果他病重住院,咱們就精心地侍候他,直到他病好,把事情辦妥。不過那樣你上學……”
“這你不要擔心,媽媽,我給我們匡老師說說,請個假,把書帶上,去了自學,保證期終考好試,我下午去請假,明天咱們就走。”
“不行,軍兒,聽媽媽的話,再等一周。說不定這一周你爸爸就回來了。萬一咱們現在去你爸爸回來打了岔,怎麼辦?還是再等一周吧。”
“等什麼呀!媽媽!老等!老等!我都快等得急死了!”肖軍抓耳搔腮,急不可待,對媽媽撒氣。
白岩不管,又拿起信來研讀。短短的幾行字,她不知看了多少遍。“你爸這信也寫得太簡要了,”她說,“為什麼不多寫一點兒,寫明白一些吧?他就是太謹慎了!”
一周,一分一秒,一個世紀地過著。她每天早上到橋頭去等到天黑,每晚在院子裏瞧望至半夜,隻有日月星辰知道她在心裏都絮叨了些什麼……
一周過去了,她焦急萬分地領著兒子踏上了去K縣的路,顛顛簸簸,日夜兼程,第六天終於到了K縣。
她們到縣政府門房去打聽。這裏正有兩位老者在下棋閑聊。
“唉!可惜咱們肖縣長那個人了。”一個慨歎。
“咋了?他不是好好的嗎?”
“走了,走了!可惜呀!太可惜了!”
白岩走到門口,心裏咯騰一下頓時魂飛魄散,腿顫顫地發軟,硬撐著聽下文。
“可惜什麼,還不都在這個地球上轉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好人走到哪裏都是好人。按他的本事和德性,早該升了!”
“那當然,我指的是對咱們縣,像他那樣的父母官到哪兒找去?下一任不知又是誰?”
“管他哪,你真操的閑心,無論誰對你還不都一樣?能少了你的什麼?”
“看你說的,一縣之長,不是玩的,弄不好百姓要受苦。”
白岩聽著心才放下了,她還以為他病死了呢!懷著欣慰愉悅自豪的心情,她笑吟吟地走近兩位老者,問:“大伯,請問肖……肖山…他在哪兒上班?不在這兒了嗎?”
“不在了,找他什麼事兒?”開始說話的那位走了一步棋說。
“請問他在哪兒上班?離這兒遠嗎?”
“不遠,七八百公裏。”另一位回答。“哦!那麼遠?幾時去的?知道他病得怎麼樣了?住院了嗎?知道他是住哪個醫院嗎?”
“不知道,沒有聽說呀。他從北京回來就沒有在這兒上過幾天班,快有三個月沒見他的麵了。”第一位說,仍在下棋。
“那麼,請問他家住在哪裏?怎麼個走法?……我有急事要找他。”
第一位抬起頭來,給她詳細說了方位和路線,說完看見站在門邊的肖軍打了個愣怔,笑著站起來,去撫肖軍的頭,端詳著說:
“啊呀,老錢,世上有長得像得很的人哩!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像咱們肖縣長,眉是眉眼是眼……簡直像得……”
“他是我爸爸!我是他兒子!”肖軍脫口而出,語音洪亮而自豪。
“哦?”兩位目瞪口呆。
白岩拉過兒子,嗔禁:“肖軍!胡說什麼!”捂兒子的嘴。
肖軍倔強地掙脫母親的手,“爸爸就是爸爸嘛!有什麼不能說的,咱們不是來找……”
“肖軍!”白岩不禁一把將兒子推出門去,回頭歉意地訕笑道:“謝謝,老伯,我們走了。”
到街口,肖軍不高興地嗔怪媽媽道:“媽媽,為什麼不能說爸爸是我爸爸呢?”
“暫時不告訴你,以後你會明白的。到這裏來沒有我允許,不準你隨便亂說。”
“為什麼呀媽媽?為什麼不能叫?幾時才能?”
“快啦!快啦!不要說話!不要問!快去找爸爸。先到醫院找,找不到再去家裏找。反正今天無論如何得找到!”
“行吧,我不說了,反正我不明白。你什麼事都神神秘秘,像捉迷藏一樣。現在連爸爸都不讓我叫了,莫名其妙!”肖軍跟在媽媽身邊嘟囔。
童琳住院兩周,病還沒有完全好,可她急於回家和丈夫歡度良宵便要求出院。主治醫生給她開了些藥,叮囑她回去注意休息和營養,就允許出院了。
下午三點,兩個人提著藥,童琳挽著丈夫的胳膊一路說說笑笑地回來了。走到離家百米遠的地方,肖山突然站住,大驚失色地朝家門口呆望,嘴半張著都合不攏了。童琳見狀忙順著望去,也看見了白岩,看見她正朝他們望來。目光相觸,頓時,三個人呆若木雞,各自定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們搗的什麼鬼?”童琳迷惑地責問丈夫。
肖山被她的聲音震得哆嗦了一下。回過神來,“啊……嗯……哦……”著說不出話來,一副惶恐的樣子,又回頭去看遠處的白岩。
童琳從丈夫的神態中發現了蹊蹺,火氣頓起,氣急敗壞地拉他:
“你給我過來!說清楚!”
肖山僵直地轉過脖子,臉色蒼白,帶一絲哀求的神情:
“琳,請原諒!事情很複雜,一下也說不清,我回去……”
“不!不行!說清楚了再回!說!說呀!”童琳臉和脖頸都紅了,眼裏噴射著強硬的不可饒恕的火光。
他看看她,又絕望地看看她,忽然猛轉身,不顧一切地朝白岩走去。
“站住!你給我站住!”童琳忽然預感到他的不羈,怕他孤注一擲。
他停了一下,又直直地走了。
童琳緊迫上去,緊緊地挽住肖山的胳膊,裝出親昵自若的樣子。暗暗地用力駕馭他。他一下軟了,走得慢了,甚至要垮下來,依她的臂力往前走。
白岩見他們挽著胳膊氣得瑟瑟發抖。失去理智地跨前幾步橫在了他們的麵前。他像一個被捆綁的囚徒低下了頭,沒有勇氣抬眼看她。童琳輕蔑地拉丈夫躲開,但白岩擋住不讓,隻好鬆手去開門。
白岩衝肖山,“你……你……你……”說不出話,眼裏噴射著疑問、憤怒的光焰。肖山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負罪地看白岩,忽然想到自己並不是負心之人,並沒有故意拖延,而是有難言的苦衷,她的到來很可能要破壞了他們的計劃,加大解決問題的難度,又責備、怨恨地瞪她。
童琳以最快的速度打開門,跑過來把丈夫拉走了,拉到門邊推進去,自己也欲同進時卻被白岩扯住了。
“你給我滾出來!”白岩一聲喊,把童琳扯出一米開外。
童琳身體虛弱,被白岩扯得眼前發黑,趔趄幾步抓住一棵樹才沒有摔倒。她再也控製不住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衝白岩吼:
“潑婦!流氓!你要幹什麼?”
白岩也不示弱。
“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小主子,老主子回來了,你還鳩占鵲巢要到什麼時候?”喊罷,奪門而入。
童琳氣得眼冒金星,撲上去抓住白岩的後襟扯出來,拚盡全力摔出去。白岩本來就弱不禁風,被摔得暈頭轉向,踉踉蹌蹌倒在地上。
“誌強!你——你快……”白岩哭喊。
肖山不顧一切地跑出來,童琳轉過身去猛地將丈夫推回去,“哐——”地關上門,壓住門冷酷地對肖山:
“老肖,你聽著,以前的事我可以原諒,可今天你再敢出這個門檻一步,我就跟你沒完!——當初你對我是怎麼講的?以後又瞞著我幹了些什麼?我非得讓你給我講清楚不可!。說不清,看我怎麼對付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法律觀念?還知道不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我有權利幹預你的一切不正當往來!”說完,捂著胸脯回客廳了。
肖山聽見白岩在外邊悲淒地噎哭!兒子一連聲地哭叫“媽媽”,他的心在流血,在抽搐,炸裂。他擊打自己,擊打鐵門,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那裏。童琳聽見擊打聲,出來拉丈夫回去。肖山倒在沙發上,麵如土色。
白岩哭著被兒子扶走了。
下班回來,目睹了那一幕的幾個婦女繪聲繪色地給後來者嚼說。
……
死人臉一樣冰冷的夜幕籠罩了大地,到處陰森森、涼颼颼,沒有一點兒活氣,鬼哭狼嚎一般的火車汽笛聲不時震動著夜空,帶給人無邊的恐懼。
肖軍睡著了。白岩給兒子拽好被子,關上門,幽靈似地竄到那一棟住宅外。
磚牆鐵門的兩層小樓森嚴而寂靜;二樓靠西的一間房子亮著燈。白岩圍著院牆轉了許久,心如刀絞油煎,看著那高高的院牆,緊閉的鐵門,幾次都想狠勁地踢門,叫他出來弄個魚死網破,可提起來的腳每次又放下了。
“不能讓那潑婦知道我在門外,”她想,“那樣太降低我的尊嚴,太辱沒我的人格了!”然而她心不甘,她妒恨難忍,還是圍著院牆轉、轉、轉……
她走上牆外的一堆沙子,望著那亮著燈的房子,呆呆地久久地看,渾身像無數個蛇蠍在啃咬。
他在嗎?他們在幹什麼?在幹什麼?……驀地,她看見他躺在童琳懷裏,也如同在她懷裏一樣……她閉上眼睛,跺腳,渾身上下撕裂般疼痛。
“肖誌強,天殺你!天殺你!天殺你!你是個流氓!惡棍!騙子!你無恥透頂!你玩弄人!欺騙人!你罪該萬死啊!”她不堪辱沒地倒在沙堆上,感到渾身髒透髒極了,屈作一團哭:“肖誌強,你怎麼這麼狠毒,這麼卑鄙,怎麼忍心欺騙一個對你一心一意的女人,怎麼能忍心!……哦……天哪!我上當了,我上當了!那一切都是騙局,都是圈套!——他知道我的稟性,知道我的弱點,他利用了我,我不該相信他的話啊!……天!天!天!我上當了!我上當了!我整整被他玩弄了二十多天!他占足了便宜,又回來和她……天哪!他根本就沒有和我們母子團聚的誠意呀,他們多親熱,……他純粹是在欺騙我們。恥辱啊!天大的恥辱!我白玉芬怎麼才能洗掉這肮髒、這恥辱?!……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壞啊!肖誌強!我恨不能把你碎屍萬段、千刀萬剮!恨不能剝了你的皮!恨不能以死雪恥……啊……天!……”
這時,那間房子的燈滅了,她頓時陷入了絕望。
“他們睡覺了!他們睡覺了!那個騙子和那個妖精,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一對。……啊……”她捶打沙堆,恨不能自滅。
這時一列火車經過,那震天動地的嗷嗷哭叫聲像是從她的心底發出,那鐵蹄的沉重的哢嚓聲又像是從她身上碾過,她悲愴地掙紮著抬起頭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列車,恍若看見那遙遠的鐵軌上正有安娜?卡列妮娜在舞蹈,——向她招手、微笑……
她七魂六魄頓飛,嚇得埋下了頭,火車悲哭長嚎著遠去。她恐懼地在心裏叫:
“我也得走那一條路嗎?走你的路嗎?安娜!我別無選擇了嗎?是的,我要以死雪恥!……”
她叫著爬起來,感到魂魄已逝,隻剩下空蕩蕩、飄飄忽忽的軀殼。環顧四周,黑影幢幢,渺茫,陰冷,青灰,儼然地獄。她心逐漸涼了,冰了,死了,漸漸地什麼都不怕了。“死了,死了,以死了之!以死了結!以死雪恥!隻有這一條路!隻有這一條路!”
她念叨著癡癡呆呆地走下沙堆,癡癡呆呆地朝鐵軌走去。
哦,人生,你是這樣地慘淡,這樣地悲涼,這樣地冷酷,還留戀什麼……眼睛一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無愁無憂無恨無悔,比活著白白受人欺負好得多!
哦!人生,你是這麼地虛假,這麼地肮髒,這麼地不公,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誰是人,誰是鬼,誰也猜不透,誰也弄不明,純真被人欺,忠貞反落賤……空空而來,空空而去,中間不過領略了一番披人皮的滋味,苦的苦死,樂的樂死,哭的哭死,笑的笑死,輕輕躺下去,就完結了,多幹淨!
她向前走著,當能看見那一片青森森的鐵軌時,她愴然回頭,向著那黑烏烏的宅第,悲恨地哭:
“肖誌強啊,再見了,你安安靜靜地睡吧,我去死。我的死尚不能帶來法律對你的任何懲處,但我相信你的良心是不會饒過你的!你活吧,活到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享盡人間大福!”
哭說完灑淚掉頭,毅然決然地向死神走去。
睡在旅社的肖軍被凶夢驚醒,睜眼一看不見母親。叫了兩聲也不見應聲,一骨碌爬起來哭喊媽媽,急急忙忙向中午出事的地方跑去。
火車像一頭巨大的怪獸猙獰著雙目由遠及近“嗷——嗷——”而來。白岩深深地閉上眼睛,硬著頭皮準備傾下去,恰在這時,遠處傳來兒子驚懼萬分的“媽媽——媽媽——”的哭叫聲。她渾身撲通一下軟在鐵軌旁。說時遲,那時快,火車風馳電掣般地從麵前衝過,巨大的風浪擊得她喘不過氣來,兒子的喊聲也變得支離破碎,火車過後,她無力地爬向兒子哭叫的方向,放聲大哭,瘋也似的向兒子招手:“軍兒……軍兒……媽媽——在這……”
肖軍聽不見母親微弱的聲音,看不見母親匍匐在地的身子,時近時遠,忽東忽西,亂跑亂叫,哭聲不絕……
白岩望著兒子可憐的身影心都碎了,想爬起來往前迎,可剛從死神那裏回來的身子癱軟如泥,爬也爬不起來,又猝然跌下去,無奈隻沒死沒活地哭,沒死沒活地胡亂擺手,拚命地叫。
肖軍循著媽媽的哭聲跑來了。
跑近一看媽媽身邊橫七豎八的鐵軌,頓時什麼都明白了,驚懼地撲進媽媽懷裏。
“媽媽!媽媽!你要幹什麼!你來這兒幹什麼?……嗚……嗚嗚……你要把我一個甩下嗎……你和爸爸一樣都不要我了……嗚嗚……嗚……媽媽呀,要死咱們一塊死,你千萬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你留下我一個怎麼活……我怎麼活呀……”
兒子的哭聲震碎了她的心,她把自己的悲痛拋到了一邊,抱緊兒子哭慰,發誓不再去死,直到把他撫育成人……
月亮、星星躲進了雲層,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
三十四
肖山並沒有睡覺,就那麼僵死般躺到天黑,把事情想過來想過去,不住地困獸般看妻子,顯得既可憐又陰森。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搏鬥,在選擇解決問題的出路。最終,他還是覺得他的決定沒有錯——他得對得住那母子倆,得為他們的感情和生活負責,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至於童琳母女倆,他在無計之際,狠下決心,準備忍痛割愛,在當晚做一次劊子手,對自己,對妻女。想到這一層,他的靈魂直打戰,心直收縮,覺得他又是另外一層意義或者同樣意義的罪人,心理的痛苦並不亞於看著兩個妻子撕扯。那時是無奈,現在是更無奈。無奈是最大的痛苦。
童琳觀察丈夫,不知他在想什麼,想問而又不敢問,怕問出她不願聽、不可收拾的話題。她隱隱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甚至情不自禁地聯想起五年前她與白岩在K縣賓館的那次搏鬥,想起她開始時所說的那一席可怕的話,那一席讓她不安了好幾年的話。難道就應了嗎?難道真是那樣嗎?那我被放在哪裏?——我在他心裏就沒有一點分量,一點地位,還有我女兒,我所做的一切犧牲。依我的條件,我是完全可以得到一個男人全部的愛的。現在他心裏到底是誰,天知道。以丈夫看見白岩時的神情,以他不顧一切地向她走去的舉動,以白岩扯出她後罵的那句理直氣壯的話,以他此刻莫測陰冷的目光,她判斷今天的撞車絕非偶然,說不定要釀出某種大禍,因此她不敢輕易發問,隻暗暗地觀察丈夫,暗暗地想對策。最主要的一點,她想繞過今天這個火力點,現在不跟他正麵衝突,不追三問四,信守她關門後的諾言;等事態平息後,等他們彼此都冷靜下來後,再與他談,再與他較量。她這麼想著,上床準備睡覺,借以回避,不想剛上床,丈夫從沙發上坐起,沉沉地說:
“童琳,你先不要睡,過來咱們談件事。這事我剛回來就準備跟你談,隻是你複習考試,後我又忙於籌備,耽誤到今天。遲早都得談,咱們還是麵對現實,不要回避的好。”
“談什麼?你打算幹什麼?”她警覺。
“離婚,談離婚。我很對不住你。”肖山咬牙說,負罪地看她。
童琳咬嘴唇,久久地狠狠地咬,以抑製心靈深處穿過的痛苦的電流的襲擊。
“你知道的,我以前對她感情很深,就因為我給你講過的那件事情離了。現在證實那件事情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捏造出來整我,報複我們的。主要是整我,報複我,我誤解了她,冤枉了她。對此我心裏很不安,很羞愧,想再回到她的身邊,以彌補,同時盡我應盡的責任,實現我的諾言。”他見她抱膝不語,激動地解釋說。
她痛苦得不自覺地狠揪胸前的衣服,把衣服全部揪開。
“我還沒有問你呢?你們是什麼時候聯係上的?她今天來也是你的意思?你們商量過?合起來對付我?”
“不,沒有。我並不知道她來。我是單方麵跟你商量,單方麵跟你談。她太可憐了,太不幸了,我愧對於她,因此我想走這一步路,請你諒解,同情,支持。”
“那我呢?我呢?你想過嗎?”
“想過。當然想過。豈止想過!你過去為我做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一想到這些我就心裏愧得慌。還有孩子……”
“僅至於此?那我們的感情呢?就不值一提了?就值得放棄了?你今天說一句實話,一句心裏話,你到底愛沒愛過我?心裏有沒有我這個妻子?……”她站起來衝他強烈地問,臉都通紅了。
“……感情那當然。不愛怎麼能結婚?你不要以為我提出離婚就是不愛你。那是不得已的。說心裏話,我是很愛你,很愛咱們的女兒,很割舍不下的。但沒有辦法,我必須走這條路。一個人隻能有一個妻子,我要同情她,關顧她,又怎麼能……”
“別再說了。我隻需要知道這些。隻需要知道這一點,別的我不管。現在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同意離婚。不同意!至於你們以前的事,真也罷,假也罷,都與我無關,我管不了那麼多。誰錯了誰糾正去,誰負責去。現在我要睡覺了。”她說到這裏,麻利地上床脫衣服,叫丈夫,“來吧,睡覺,休息,我累得不行了。”他坐著不動。她“啪”地壓滅了燈。這就是白岩看到的那一次。
“童琳,你不要急於睡覺。”他在黑暗中急躁地叫,“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呢,咱們再談一會兒吧。”
“我不想談了,要談跟自己談去,跟黑暗談去,最好別再幹擾我睡覺。我明天早上還要去上學哪。或者你到你們單位去談吧,你以往都住在那裏,——我說你工作怎麼會那麼忙呢。”
“哎呀童琳!你聽我說嘛,那事與我有關,與我有關啊!——如果當初我不相信那些鬼話,不因此而欺辱她,她就不會說那些氣我的話;同時,如果我不給政治部寫那一封信,他們就無法判我們離婚——他們是利用了我,把我的那封信當成了離婚訴狀!你懂嗎?我並不是沒有一點責任;我當時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控製,無形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給壞人創造了鑽空子的機會和條件,這是我的錯啊!我無法完全推掉這些責任,無法平靜度日,組織上已給他們平反昭雪,我……”
“你是頭削尖了往進鑽嗎?你是唯恐與己無關嗎?”童琳“啪”地拉亮燈,坐起怒視他:“現在那個平反昭雪嘛,誰能說清?誰能說清?誰能說清!——該平的平著呢,不該平的也平著呢,一股腦兒,凡是‘文革’期間發生的,有的,沒的,對的,錯的,都平都翻,你能說當初判的都不對?誰跟上看著來,說這個有,那個沒有,說這個真,那個假,還不都應了一口氣!——定的時候都有鼻子有眼,都‘證據確鑿’,現在又都假了,錯了,又都是那些人作證,話還不是由人說,事由人做,形式主義走過場,一刀切!中國的事情糟就糟在這裏!主觀臆斷,說錯就錯,說對就對,一忽兒錯,一忽兒對,哪裏有個準兒,哪裏有個科學!搞得人心惶惶有什麼意思?我就不信‘文革’期間的案子都錯了。‘作風不好’就是‘作風不好’!‘流氓’就是‘流氓’!別趁著一股風把什麼都想翻了!都想平了!不分青紅皂白!你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講究有頭腦,有思想,有水平,有能耐呢,怎麼就糊裏糊塗相信,神經兮兮地沒事找事,自尋煩惱!想弄得家裏雞犬不寧嗎?”
“童琳……說了一陣子,你還是不理解我的心情!還是不了解事情真相,還是在懷疑,在誤會,這怎麼行呢?隻要你真正地了解了,我相信你是會同情,諒解,支持我的。你一向寬宏大量,善解人意,樂善好施……”
“誤會在哪裏?你還有什麼真相沒有說清?”她起身穿衣下床。“好,我不睡啦,看來也睡不成,今天晚上我就陪你說話。聽你告訴我所謂‘真相’,說吧。”過來坐到他對麵。
他鬱鬱地把她受害的全部經過及原因和這幾年的情況說了一遍。說完動情地抓住她的手說:“玉芬,你……”發現叫錯了又忙道歉。
童琳嫉妒地甩開他的手。“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這麼肯定,這麼詳細,是誰告訴的?是她嗎?你們……”
“不,不是……是我的一個知心朋友。”
“是嗎?叫什麼名字?男的女的?在哪裏?我去找他,找他問個清楚,問他說這些是什麼目的!”
“你別問啦。人家好心好意告訴我,我怎麼會讓你去給人家難堪呢?琳,無論誰說誰告訴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事情本身。我求你!你就讓我去彌補我良心上的虧欠,讓我去盡我沒有盡到的責任和義務吧!否則我會愧疚死,不安死的!——我原以為是她辜負了我,拋棄了我,沒有想到背叛我們感情的竟然是我!是我自己!我相信你會理解,同情,幫助我的!事到如今我隻有求你了!你就讓我去吧!咱們離,行嗎?我求你!琳?”
她愣愣地坐著,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表情,一言不發,隻是手在微微地顫抖。
“琳,請你說一句話,我等待你的發落!離婚以後,這房子,咱們所有在存款,一切的一切都歸你,隻是孩子,暘暘,女兒,我很愛她,太愛她了,我舍不得離開她!請你允許她屬於咱們兩個,最好讓我撫養。你一身輕好走自己的路,好另尋歸宿;想女兒時可以經常來看,我相信她會諒解同情……不會計較的;也會對咱們女兒很好的,她人很善良,很愛孩子,加上有我,你就放心吧。行嗎?我求你,你就答應我吧!我和白玉芬會感激你一輩子!琳,請你同情我們兩個苦命的人,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們的一切現在就全係在你一個人身上,琳……”他說著哭了,聲淚俱下。
“哼,”她苦笑,冷冷地抬起頭,“房子、款子、孩子,沒有了你,我要那些幹什麼?你說得倒輕巧,你想我會答應嗎?我能答應嗎?為了別的可以答應,比如我犯了法,進了監獄,數年不出;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情;我懶惰,我庸俗,愚蠢,醜陋,體弱多病,配不上你,累贅了你;我沒有盡到做妻子的責任和義務,不懂感情,使你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或者咱們夫妻感情破裂了。哪怕是這其中的任何一種,我都可以答應!現在不行,恕我無義。一個人道德水準再高,再‘善解人意’,再‘寬宏大量’,再‘樂善好施’,都不至於拱手將自己的愛人讓給別人。你可以,但我不行。做不到,我沒有升華到那個高度——我沒有那麼偉大,那麼高尚,那麼無私!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相信世界上也絕沒有人做到!除非電影電視裏,除非彼此沒有感情,除非傻子、呆子,總之我做不到!絕對做不到!我不同意,你打消那個妄想吧!……”
“童琳!請你理解我!理解我的心情!你……”
“理解,理解!理解!我討厭——你隻求別人理解,為什麼就不理解別人!”童琳暴跳如雷地站起來。
“你快把我辱沒死了,知道嗎?我現在恨不能從地縫裏鑽進去!恨不得一頭撞死!我年紀輕輕,條件比誰差了,放棄那麼多,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前途,找了你這麼個……比我大得多,結過婚生過子的人,還給你甩了!拋棄了!我能不傷心能不痛苦嗎?你為什麼不替我想想呀!……人心難打一顛倒,試想——今天是我明確提出來和你離,而且為的是另外一個男人的感情,你會怎樣?你能接受嗎?能理解同情吧?”
“不光是感情問題!童琳!不光是感情問題!你我夫妻一場啊,怎麼就不能理解!……主要是我考慮到你年輕貌美,意誌堅強,性情開朗,聰明能幹,選擇餘地大,逃出感情困境的可能性大;而她受苦受難多年,身體很不好,對生活失去勇氣和信心,我出於良心和道義,想拯救她於萬一,不得不忍痛割愛作出這個決定。這也是迫不得已啊,是無可奈何之舉。你怎麼連這點都不理解!實際離開你我心裏也是很不好受的。隻有當我親眼看到你找到了幸福,找到了歸宿,我才能放下心來,良心才能平靜。現在問題的症結在於:她除我的愛情之外無可救藥,你則不同。你是強者!你能戰勝一切艱難困苦,懂嗎!”
“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自強遭拋棄,自尊落孤荒。無病呻吟反而迎來‘救星’。這就是你的邏輯,從今以後我也躺下了!以得到你的同情和憐憫,好拖住你。……從古到今,有不少病態的男人,喜歡在弱女人麵前逞強,以此為刺激,以此為滿足,以此為高尚!以此展示自己的不凡。難道你也有此癖好,有這種不健康的心理嗎?”
“不不不!你說到哪裏去了。她是因我而受害的!因我而吃苦的,她是我的妻子!而且從法律的角度,我們現在根本還沒有離婚,還是夫妻!我是從做丈夫和父親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的,是義不容辭的。絕不是想充當什麼英雄和好人。我也絕不是什麼英雄……”
“作為‘丈夫’和‘父親’考慮問題,哼!虧你說得出口!我到死都不能原諒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打算和想法,滿不要說形成事實!真虧了天地良心了!……我不離!我不離!我丟不起那個人!誰不知道我童琳和你肖山結合的經過!我眾叛親離現在還無家可歸呢!你突然把我給甩了,這讓我怎麼見人!臉還往哪兒擱!你口口聲聲理解、理解、理解,為什麼就不能理解我的處境和心情?你婚前對我是怎麼說的啊?今天又都說了些什麼?你還是男人嗎?你還是男人嗎?!你說話怎麼能不算數啊!我的心都快給你傷透了!——你怎麼就不懂尊重和珍惜我的感情!我怎麼就遇到了你這麼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殘酷的人!——我父母還說我沒有看錯人,這哪裏是沒有看錯啊?天哪!天哪!我怎麼會遭到如此報應!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哪!——當初為什麼不回去哇——我好後悔啊——”她痛悔地揪頭發,失控地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