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2:泥濘(2 / 3)

“我寧願是一個孤兒……我寧願是一個孤兒啊……”肖軍一聽哭得更悲慟了“……沒有父母的孩子……心在一處,沒有指望!我有父母……可是東一個西一個……你們都快把我的心扯碎了……我牽腸掛肚想這個想那個……這比沒有還慘還難受。我寧願沒有父母,我寧願是一個孤兒,爸爸呀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苦!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啊……”肖軍哭得撕心裂肺,父親摟著他抖動的肩膀,心如刀絞,淚如雨下,不知再如何勸慰……

白岩在“西北科大新生接送處”下車,不知再去哪裏,也哪裏都不想再去,不由自主地頻頻回望,希望他們父子尾隨追來。她刻意想;來了怎樣怎樣躲避,怎樣怎樣整得他們父子團團轉,到處找不到,找到了又怎樣怎樣冷淡,怎樣怎樣使他們父子費盡口舌,痛苦不堪,……她越想越希望他們快來。她悠悠地轉著,既怕他們父子倆來了一下堵到她麵前,使她躲閃不及,又怕走遠了他們父子來找不見又回去,所以老在原地打轉轉,同時留神觀察街上的行人和車輛。

父子倆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跟屁股追來,這使她更氣惱更憤恨了。想一下離去,一下走得遠遠的,讓他們父子來了再也找不到,可腳粘在那一片街上走不遠,心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被他們吸引著,越憤恨越無法離去。

太陽從街道退上了樓頂,最後完全消失了;街上開始變得陰冷、灰暗起來;接新生的那輛轎車來來回回跑了幾趟,也沒了影子;接新生的攤子也早收拾了;白岩形單影隻,執拗地在原地徘徊,徘徊,徘徊……

“肖軍父子!肖家父子!你們太狠心了!你們太不夠意思了!”她徹裏徹外地失望,徹裏徹外地憤恨,渾身像萬鞭抽打,疼痛而麻木,毫無目的地走著,不禁悲從中來。天完全黑下來以後,她隻好無奈地離開。

“肖軍啊肖軍,你父親黑了良心,不在乎我,不追我,你呢?你為什麼也不來?為什麼不追媽媽?難道你就忍心讓媽媽這樣走嗎?難道就這樣和媽媽分手嗎?你怎麼能忍心?怎麼能過意得去?媽媽在你身上沒有少花心血啊……你太讓我傷心了!……”

她流著淚來到一個小旅館登記住下。房子空空,肚子空空,心裏空空,感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關心她,疼憐她,孤單萬分,傷情萬分。為了壓抑遏製內心的痛苦,她趴在燈光昏暗的桌子上。

這桌子上有一張《光明日報》,報已發黃,髒兮兮的,可上麵的大標題卻格外醒目:《十年沉冤見天日——山西平陸名律師關平推翻成風殺人冤案紀實》。白岩感於標題拿起來細讀,越讀越激動,越讀越興奮。文章說的是無辜職工成風被冤殺人,人證物證俱全,被判“死緩”在獄。他的家人持疑上告,奔走十餘年無效,絕望之際幸遇關平。關平接案明察暗訪,費盡周折,終於掌握了大量證據,為成風平了反,致真凶入獄。白岩看著站起來,打開燈,在地上走來走去地看。看完把報紙揣到懷裏,眼裏閃出希望的光亮——她想到了自己的案子。

“這是天意啊!今天怎麼就偏偏讓我住到了這裏——怎麼就讓我看到了這一張報紙!關平!關平!……”

四十六

白岩回到家顧不得歇息便急匆匆去找妹妹白蘭,找見興奮地對她耳語:“白蘭,有救啦!有希望啦!”拉著妹妹的手就往家裏走。回去把那張《光明日報》塞到白蘭手裏,指著那篇報道說:“你先認真看看這個。”白蘭聚精會神地看。她一個人在地上打轉轉,喃喃自語:“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找一個律師呢?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找一個律師呢?律師到底與眾不同啊……”

白蘭看完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姐姐:“這與你何幹呀?”

“有關,關係大得很。”白岩說,“我是讓你看關平其人,不是讓你看裏麵的事情。我看了激動得昨天一夜都沒有睡著!我想把我遭遇的根根莖莖和要求詳詳細細地寫出來,寫成狀子寄給關平律師,請他辦我的案子。他把殺人案都能翻了,我的案子應該不在話下。”

“我怎麼覺得很渺茫呢。”白蘭皺著眉頭微微搖頭。“……那麼遠,人生麵不熟,非親非故,當地案子一定不少,怎麼會重視承接你的案子呢?……”

“會的,蘭蘭,一定會的!我有這個預感。我感覺好像是老天安排讓我知道他——老天讓他辦我的案子——讓他替我打官司!那一天我怎麼就偏偏住到了那個旅店,偏偏住到了那個房子,偏偏看到了這張報紙呢?從報上看關平律師專愛為下層人民辦事,很正直,很有正義感,鐵膽俠骨,有那麼股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你沒看報上說他這幾年辦的上百起案子,百分之八十都是老百姓的,而且他是不接案子則罷,接了就一定得打贏。根據這個情況我想來想去覺得是可能的,絕對有可能的。當初成風和成風的家屬也不認識他,也人生麵不熟,非親非故,接那個案子是他本人有一天和幾個朋友閑聊,偶然聽到主動去接的,而且在辦案中遇到了那麼多的曲折和阻力,可他百折不撓,費了那麼大的事,最終把案子翻了。可見他的人品!可見他的精神和準則!他是真正的人民律師!我要是早幾年知道他就好了!那說不定事情早已有了結果。現在找也不遲,總比永遠不知道的好。”她說著激動得直搓手。

白蘭無動於衷,帶幾分淡漠。

“姐姐……你不能改變一下嗎?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現在還整天纏在裏麵,告,告,告,告到幾時去呀?告到底會有什麼好結果?看你都熬成什麼樣子了,不能放鬆快一點嗎?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恨我姐夫……還是愛他,要是恨,把他忘了算了,要是愛,犯什麼老跟他過不去……”

“蘭蘭!你少說廢話行不行!你懂什麼?!你知道什麼?”白岩突然慍怒,火冒三丈。

“我叫你來不是要聽你那些廢話,不是要跟你商量,而是請你幫我代筆寫狀子!你能幫了幫,劃不來幫,不願意幫就拉倒,犯不著用話來刺我!——那些事我一提起就心顫手顫寫不成,你不同情我反倒趁機教訓我,奚落我,挖苦我,我知道你們懂人生,會享受,可我不稀罕!可我辦不到啊!我不由我啊!我不把那兩個壞種告到監獄我就一天都不能安寧啊,你知道我這大半生都受了些什麼苦嗎?不幫算啦!我請別人……”

“姐姐!姐姐!”白蘭見姐姐慍怒淒傷得臉紅淚流,頓時後悔不迭,不住地求饒說,“姐姐怪我多嘴,我說錯了。我說錯了。我不該說!你打我的嘴吧,我不再說不行嗎?”也流下淚來。

“就是!我已到了這一步,誰要看不慣,誰要嫌棄,就不要管我,任我去!我已經成這麼個人了,活一天告一天!告到死!到死告不下到地獄裏再去告!到閻王爺那兒去告——讓他們早死!到地獄裏受懲!”她說著嘴直抖。

“姐姐——!怎麼告都可以,你千萬不要再生氣了呀!我錯啦,我把我的話收回行不行?……”

姊妹倆從此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一個哭訴,一個記錄,很快寫成了一份長達五十六頁的訴訟狀。白岩又親筆寫了一封情詞懇切的信,一塊兒寄出去,——寄往山西平陸那個律師事務所關平律師親收。信中說:“……關平律師,您是我在絕望的黑夜裏忽然看到的一線光明,……我從寄信之日起,就在殷切地盼望著您的回音,……我的仇能不能報,恥能不能雪,現在就看您了……”

信寄走以後,她如信中所言,急切地等待和盼望起關律師的回音。

秋高氣爽,萬裏金黃。

永新服裝鞋帽公司門前熱鬧非凡。——千種百件秋季時裝大展銷拉開帷幕已有四天,耀眼的時裝模特精彩地表演,精神利落的售貨員熱情地為顧客服務,人們紛紛購買心愛的服裝,長廊形櫃台前吵聲鼎沸,擁擠不堪。夾在人群中的服裝小販看中幾個價廉物美的品種一次性全購,然後當場加價出售。童琳悠閑地進出觀看,發現有人倒賣,上前詢問、阻止。小販們不知道她就是蜚聲秦城的童總經理,蠻橫地衝撞她:“去去去,少管閑事,倒不倒與你屁事!”

童琳正色:“我是‘永新’的總經理,我有權為我的商品負責!請你們把這些東西原價出售,或者退回,或者拉遠,不要在我們門前銷售。”

“哦!你就是……”小販們上下打量,見她年輕又漂亮,不慍不怒但內氣逼人,始不敢再放肆。其中的一個油腔滑調,嬉皮笑臉說:

“就算你是吧,那你們的東西出手了還不是好事?我們代為銷售,你們也實惠,我們也實惠,一舉兩得不美嗎?”

另一個也忙說:“買賣自由嘛,你賣你的,我賣我的。東西到我手裏,就是我的貨,我願意咋賣就咋賣,想賣多少就賣多少,盡管你是大名鼎鼎的總經理,可這個你恐怕還真的管不著吧!?”

童琳義正詞嚴:“我有權利管。而且今天非管到底不可!——你們這樣當場加價銷售違背了本公司價廉物美的原則!有損本公司展銷場所的聲譽!如果不原價銷售,不退,不離開,我馬上給工商局打電話交涉。難道買賣自由就可以損人利己嗎?!”

說到這裏又麵向搶購的顧客:

“大家請注意:這些展銷的服裝鞋帽雖然每種隻有一百件,但如果大家喜歡而買不上,還可以到我們公司公關部聯係,在內部定做,請你們不要再買這些已經加了價的東西。”

顧客們嘖嘖讚許著散開,又湧向櫃台買別的東西,小販們見吃不開了,推著買來的衣服罵罵咧咧地走了。

轟轟烈烈幾天下來,設在全國各地的十四個展銷點捷報頻傳,展銷營業額突破六千萬!全廠歡騰,上下雀躍。童琳、孔凡給省外一個展銷點的高潔打電話告訴消息,高潔一聽高興得直叫,三個人在電話上喊著笑著,激動不已。

永新服裝鞋帽公司舉行聯歡慶祝會,幾千名職工聚集在一起欣賞精彩的文藝節目。孔凡擔任節目主持人,還為大家亮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戲——獨舞《印度姑娘》,贏得滿堂喝彩。童琳把丈夫請來和職工們坐在一起,盡情享受勝利的喜悅。

掌聲陣陣,笑聲朗朗,夜色下“永新”格外紅火,格外溫暖,格外歡暢……

“童總來一個!童總來一個!”

不知誰帶了個頭。全場為之歡騰,齊聲應和著。

“謝謝大家!”童琳站起來笑容可掬地向大家拱手,悅聲說:“我很想滿足大家的要求,可惜我提前沒有準備,請大家原諒。我特意請你們能歌善舞的孔總代我表演一個節目!行嗎?”

“那就孔總表演,童總準備!你們說好不好?”一名職工站起來率先喊。

“好!好!好——”

掌聲如雷。

孔凡忙笑著向大家鞠躬:

“我代表童總,和陳劍一起給大家表演雙人舞《霸王別姬》,請欣賞。”

熱烈的掌聲。

孔凡很快換了裝,和文藝隊的男台柱一起登台。

大家被他們的精湛表演吸引了,感動了。

童琳著急地捅丈夫:“怎麼辦?怎麼應付?快!快拿主意。”

“演一個。”肖山說,“哪怕隻是講一個故事,一個小笑話,這是大家的心願,不演大家會掃興的。你說呢?”

“是倒是。可我沒有準備啊,演什麼呢?”

“唱一支歌,就把昨天你在家裏給我唱的那首《我的戰友,我的同誌》唱一下。這個歌有一種特別的雄壯美、深沉美,挺有感召力的,適合你的身份,適合你唱。大膽點,就權當隻對我一個人唱,行嗎?”

“行!聽你的。”童琳低下頭暗暗清了清嗓子。

孔凡演完了,熱烈的掌聲稍息,幾個人高喊:“童總上場!童總上場!”

全場齊聲應和:“童總——上場!童總——來一個!”

喊聲此起彼伏,童琳看火候到了,便站起來,上台。

台下爆發出狂烈的掌聲。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沒有準備,可是盛情難卻,我隻好獻醜了。這裏我臨時湊合著給大家獻上一支歌,名叫《我的戰友,我的同誌》!”

掌聲又起。

“孔凡。”童琳叫。

孔凡跑出來。

童琳向她耳語:“快把鋼琴抬出來給我伴奏。”不想孔凡已派人把鋼琴擺在了側麵。

同誌們喲哦戰友們

緊要的關頭

來到了

前麵就是戰場

就是敵人

我們勇敢作戰

我們勇敢作戰

攜起手 並起肩

我們 我們 我們

共同走向

勝利

走向壯麗的明天

……

雄壯、誠摯、激越的女中音在大廳裏回蕩,台下靜寂,每一個人的心中、臉上都充滿了嚴峻與神聖,激烈與凝重。

聯歡結束,肖山與童琳讓司機把車空著開回去,他們攜手披著月色散步,談話,歡笑,躊躇而回……

四十七

童琳、孔凡、高潔大顯身手,率領全公司職工奮力拚搏,不出三個月便扭虧為盈,實現利稅一千萬,創曆史同期生產銷售最高水平。《秦城晚報》在頭版頭條報道了這一消息,社會輿論為之大嘩。

童琳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一手抓經營管理,一手加緊策劃“冬季服裝展銷訂貨會”、“冬季千種百件時裝大展銷”活動,準備在冬季掀起新的生產銷售高潮。在她的領導下,全公司上下人心思治,勁頭十足,熱氣騰騰,到處是緊張工作、激烈競爭的場麵。

以孔凡為首的文藝部、公關部緊鑼密鼓地排練文藝節目,培訓時裝模特兒,組織全公司職工開展豐富多彩的業餘文體活動和全方位公關活動。

以高潔為首的采購推銷隊伍涉足全國,各種價廉物美的原料源源運回公司,四麵八方的訂貨單雪花般飄來……

童琳擔任總經理以後心情愉快,精力旺盛,到單位風風火火地工作,回家無微不至地照顧體貼女兒和丈夫,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肖山理解妻子的心情和苦衷,對妻子的領導才能刮目相看,佩服到頂,也處處關懷照顧她;她疲乏勞累他就閉門謝客,保持家裏絕對安靜讓她休息;她消瘦了他就趕緊去街上買些海鮮之類回來補養;晚上有活動或開會回來遲了他就親自駕車去接;她工作出成績了他由衷地讚賞;她遇到了困難挫折他就親切地撫慰,幫助排憂解難;她太忙了他就搶著幹家務……久而久之,兩人之間培養起一種默契,一種感激的情懷,誰都想著要盡可能地報答和補償對方,盡可能地給對方以快樂,心心相印,心心相攜,一腔濃情揮不盡。肖山覺得,她在他的眼前呼呼地長高了,長大了,成熟了,完美了,他不再用看小孩的眼光看她,不再一工作一忙就忽略她,遺忘她,厭煩她,而是和她一起探討一起分擔,苦樂與共,心慢慢和她締結在一起。童琳感到生活是那麼的輕快,那麼的舒暢,那麼的清新,那麼的實在,那麼的有意義,無論單位家裏臉上都溢滿了幸福溢滿了笑。家成了他們生活、事業的中心和支柱,家成了他們信心、意誌、智慧與熱情的“反應堆”,無窮的力量源泉,家裏充滿了陽光,充滿了笑聲,充滿了溫馨和諧的氣氛。

這天回來,乘良宵開心之機肖山把兒子上西北科大的事告訴了妻子。妻子一聽高興地說:

“就是嘛!我說他會後悔的,會接著複習再考的,你還不信,怎麼樣?我沒有說錯吧?謝天謝地!謝天謝地!這一下你不用愁眉苦臉了!能再考上說明他確實聰明,確實學得好,要不這麼一閃失,還真有個想考再考不上的問題呢。去年出了那事,我雖然嘴上一直安慰你——給你說寬心話,其實我心裏也沒個準兒,我也生怕他受他媽媽影響一錯到底,最終放棄深造的機會。如果那樣就可惜了!就把人痛心死了!現在好了。隻要他能考上大學,一切的一切都好說。咱們也應該盡一些義務,你說是嗎,老肖?”她熱情洋溢地讓丈夫把兒子叫到家裏來,還表示如果丈夫願意,肖軍可以成為他們家的一員。

肖山高興、感激萬分。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肖軍果然來了。

肖山夫婦笑臉迎出,可肖軍進門隻朝父親笑,親親地叫了聲“爸爸”,不理童琳。童琳關切地笑問:“學習緊張嗎?肖軍?怎麼才到家裏來?都上學好幾周了,這麼近一點兒,坐車一會兒就到了,我讓你爸叫了你好幾次。”肖軍佯裝沒有聽見,用給父親看課本打岔,仍然不理睬。童琳一下臉紅了,尷尬地轉身進去,衝了一杯茶放到茶幾上,端過糖果盤對進來的父子倆說:“你們父子坐下說話,吃蘋果,我去做飯。”說完紅著臉出去了。

肖山見妻子受了委屈,心裏很不受用,但也不好當麵表現出來,硬撐著和兒子說話,打算坐一會兒去灶房幫廚,以乘機安慰妻子。不想剛坐定童琳又笑吟吟地進來了。

“肖軍,這是咱們家各門上的鑰匙,給你。”童琳說著,把一大串鑰匙送到肖軍麵前,神情和藹可親,像平常對女兒。

坐在沙發上喝茶的肖軍脖子臉都紅了,猛地低下頭,不哼也不接。

肖山急出一身汗,感激地朝妻子笑笑接住,拉起兒子的手,“啪”地放進去握住,動情地說:

“拿著,肖軍,不要不好意思嘛,既然你媽費心配下了,你就拿著……”

肖軍聽到一個“媽”字黑血翻湧,抽手“啪”地又把鑰匙放在茶幾上,冷冷地責備地看了父親一眼,又低頭默然了。

肖山心裏明白,知道自己討好妻子又觸犯了兒子的心病,忙將錯就錯,拿起鑰匙裝進兒子兜裏,順勢在兜裏把兒子擰了一把,肖軍疼得縮了一下身子,欲拒絕又罷了。

“你這孩子像走到了旁處,扭扭捏捏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嘛!”肖山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兒子,邊說邊朝童琳笑,還做著眉眼,意思在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孩子多別扭,多拘束!你看把他難受成什麼樣子了!

童琳知道丈夫的心,會意地笑笑,向外擺頭:

“走,帶孩子去看咱們給他準備的房子去。”

肖山順從地點頭。

童琳前麵去開門。

肖山見妻子出去了,忙對兒子耳語:“傻瓜娃!你的表現太差勁了!不要這樣嘛!這一下去看了,你千萬不要忘了說聲謝謝!聽見了嗎?爸爸求你!那一天爸爸回來說了,人家很積極,特地為你準備了一間休息的地方,走,去看看。”牽著兒子的手過來。

肖軍跨進房子頓時眼前發亮:二十多個平方米的房子布置一新,正麵歐式黑色席夢思床上鋪著橘紅色床罩,床腳摞有乳白織錦緞被和綠色提花毛毯,床上很熨展地撐著淡藍色尼龍蚊帳,床下放著嶄新的淡綠色緞質拖鞋,靠床右側是一副墨綠色鍍金花架,花架上盛開著一盆紫羅蘭,花香四溢,挨著花架是一幅藤椅式雙人沙發,床左邊依次放著本質本色衣架、書櫥、組合音響,書櫥裏放滿了書,靠書櫥是穿衣鏡,蔥綠色小型塑料架,塑料架上分層次擺著各種洗漱潤飾用品,臨窗放著寫字台,上有墨綠色絲絨襯底玻璃台,玻璃台上擺著別致的台燈、台曆、筆筒、墨盒、膠水、鉛筆刀等。筆筒裏插有毛筆、鋼筆、圓珠筆、鉛筆和軟頭筆,寫字台前放著沙發椅,地上是嶄新的橘黃色圓形花紋人造地毯,壁燈輝煌,風扇送爽,組合音響信號爍爍,播放著美妙的鋼琴曲……

肖軍看著,一物一件細細地看著,心裏淌過汩汩暖流,臉上綻開幸福的笑窩。這不正是他曾經夢想的嗎——一個寬大、舒適、明亮的家,爸爸媽媽在院子幹活、談話、娛樂,笑聲盈盈,他在眼前這般的小王國裏做他喜歡的一切:聽音樂,思考問題,看書,搞小發明,與朋友神聊……啊,多美啊!仿佛這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盼望已久,奢望已久,終於得到的美滿幸福的家!仿佛他親愛的母親和父親,正並肩站在他的身邊,正在郊外散步……

“肖軍,滿意嗎?還有什麼需要補充嗎?”童琳見肖軍看得那麼癡,笑得那麼甜,以為他終於被打動了,禁不住問了一句。

肖軍驚訝地轉過頭來,惶惑而陌生地看看她,看看父親,看看屋子,臉上掠過淒涼、悲傷、冷落的陰影,突然,急出房子,向大門口跑去。

“肖軍!肖軍!回來!你給我回來!”

雷一樣的聲音,震耳欲聾的聲音,不可違抗的聲音!肖軍定在門邊,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從眼縫裏漫出來。

肖山夫婦同時來到肖軍身邊。肖山慍怒地看著兒子,本欲美美訓斥他一頓,可麵對他那失魂落魄的犧惶樣子又忽然動了惻隱,慢慢地掏出手帕為兒子擦淚,將他拉回客廳,挨他坐下,氣惱地吸煙。肖軍此時淚更多了,他聯想到了他和母親住的那孔寒窯,聯想到了他們度過的艱難歲月,聯想到了母親時下的處境,更想到了她那一天送他到學校見父親的情景……

拉一條椅子坐在父子倆麵前的童琳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裏忖度:肖軍為什麼會那樣?是感激過了頭?是受不了這一恩賜?是想到了他以往受的苦?是自卑?看看他流淚,不覺更同情,更動了肝腸。

“肖軍,你不用這樣。”她把椅子拉近肖軍一點兒說,“我們是實心把你當自家人,真的!永遠!你不用……這樣。一切都是應該的。以後你回來就權當回了自己的家。其實你也就是回了自己的家呀!不信你問你爸爸,我早跟他談過,不把你當外人,而是當作家裏的一員!一分子!這不是,大門和各門上的鑰匙也給你了,臥室也給你準備好了,這正表示了我們對你的誠意。你不看電視上常演的,外國元首互訪時,接待的最高規格最高禮儀之一便是授予一把鑰匙,以表示最大的信賴和尊敬。你說是不是?我給你的不僅僅是鑰匙,而是全部。布置房子也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這裏麵包含的苦衷你要理解;它不僅表示我的誠意,表示我們喜歡你,很歡迎你,更重要的是為了你回來生活方便,自由自在。”

“就是呀。”一直沉默的肖山聽到妻子說到這裏忙接住話茬說:“你考上清華我們該是很高興吧?還設宴為你慶賀。你中途退學我們惋惜痛心得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這次考上我們更是喜歡,更是高興,你……”肖山咽住了,差點又說出個“媽”字,哽了一會兒,胡烏拉了一下溜過去,“……一直讓我把你叫到家裏。目前的事都是明擺著的,不用我說了。你……”又哽了一下胡烏拉一下勉強溜過去,“……說得對,你應該感激,以後來了隨便點,自然點,不要別別扭扭,羞羞答答,就像你……”又哽了一下,胡烏拉一下,“……說的那樣,和回家……回家一樣。”善於言辭的肖山幾句話說得流下汗來。

這時童琳站起身,示意丈夫再好好勸慰勸慰兒子,自己回灶房做飯了。

不一會兒飯熟了。雞鴨肉魚蝦擺了滿滿一桌子,豐盛異常。肖軍若有所思,吃得無精打采。童琳給每人盛上米飯,泛泛地讓了讓,也無話可說地默默地吃。肖山為了活躍氣氛,起身取來酒給每人斟上一杯,建議碰杯,三個人一舉而盡。接下來他斟滿一杯遞給兒子說:“軍兒,爸爸敬你一杯,為你第二次考上大學!”肖軍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住,說:“謝謝爸爸!”吱兒喝了。肖山又斟了一杯,雙手遞給童琳,笑說:“謝謝你對肖軍的關心!”童琳撒嬌地扭嘴:“哦,我是外人嗬!”不接。肖山端酒站起來又說:“不不,我是感激!”童琳款款地伸手,作一個慣常的小媚眼接住喝了。肖軍冷眼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自己孤守的母親,心裏很不是滋味,一股厭惡和仇恨襲上心頭,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忽地站起來就走。肖山夫婦立刻注意到他鐵青的臉色,同聲喊:“肖軍!”

肖軍走到門口停住了,停了足有兩分鍾後,勉強回頭對父親說:“對不起爸爸,我明天早上有課,必須現在回去。一會兒遲了沒車了。”說話的神情是那麼的陰鬱、冷漠,像是立等父親發一句話就走。

肖山無可奈何地極不高興地搖了搖頭,揮手說:“那你就去吧。”

肖軍走了。

夫妻倆各懷心事失神地望著大門,許久,許久……

四十八

肖軍星期日和節假日常去看父親。他還是那一副老樣子:對童琳別別扭扭,冷冷冰冰,愛理不理。有時他們父子正開心地說笑,童琳一回來他馬上像霜殺了一樣耷拉著頭,陰沉了臉,緘默不語了。好幾次他們父子對弈,童琳興趣地在一旁觀戰,不時評評說說,指指點點,肖軍顯得很不耐煩,故意不按她指點的棋路走,幾次她替他走過去,他又執拗地退回來。好幾次童琳和悅地主動跟他說話,他佯裝沒聽見,不答不理。一次父子倆正興致勃勃地鑒賞肖軍在大學書畫比賽中獲獎的一幅漫畫,童琳下班回來高興地悄悄湊過去,肖軍一見臉“嘩”地一紅把畫揉成一團,把個童琳尷尬得轉不過向。一次童琳領著女兒暘暘回來了,因肖暘上寄宿學校,第一次見肖軍,進門童琳指著正在下棋的肖軍說:“暘暘,這是你哥哥,快叫哥哥。”暘暘躲在母親身後好奇地看著,羞羞答答跑過去,抱住肖軍的胳膊甜甜地連聲叫“哥哥”,肖軍不理睬,冷漠地把胳膊挪開。肖暘受辱般跑過去,抱住媽媽直哭,直撕,直打,童琳臉煞煞地黃了,不高興地看肖軍,肖山撇開棋,抱住女兒不住聲地哄了大半天,掩飾說:“爸爸打哥哥,爸爸打哥哥,哥哥棋下迷了沒有聽見暘暘叫。哥哥真糊塗!爸爸替哥哥賠禮道歉,下次叫哥哥就會應了……”還把為她買的生日禮物——電子口琴拿出來親自吹了一陣,肖暘這才住了聲。

諸如此類的事每來必有。肖山為此憂心忡忡,手裏捏著一把汗,深恐童琳受不了翻臉。好幾次想和兒子開誠布公地談談,可不是家裏有人就是張不開口,一拖再拖。這天,肖軍又來了,恰巧童琳不在家,肖山便下決心和兒子談談。

“肖軍,你過來,爸爸跟你談件事。”

“有什麼好談的爸爸,咱們還是玩玩吧。”肖軍取乒乓球網、拍。

“不行,談畢了再玩。”父親用堅決的口氣說,“隻一會兒,過來。”

肖軍撒嬌地撇下網子拍子,過去挨父親坐下。“什麼事呀爸爸?這麼嚴肅,快說,說了咱們玩會兒。”

肖山吸著煙,轉頭看兒子,慢悠悠地斟詞酌句:“其實很簡單,肖軍,爸爸就跟你直說吧:關於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你上‘科大’以來,我們……都很歡迎你到家裏來,特別是她,更是喜歡。”他特別加重了“我們”和“她”的語氣。“可是,你每次來對她的那種態度……明說有點不對味,有點危險,我今天就談這個。”

肖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你接觸她時間已經不短了,覺得她怎麼樣?好嗎?對你沒有什麼過意不去的吧?”

“她好不好與我何幹?我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看她的!在我眼裏她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多餘!”肖軍嘩地紅了臉,生硬地頂父親。

“哎,話可不能這麼說吧?我可是正兒八經地跟你談,不是開玩笑。”父親帶上了氣。

“我也是正兒八經地跟你談,我也沒有開玩笑!”肖軍也帶了勁。

“看看你的態度!像兒子跟父親說話的樣子嗎?!你眼裏沒有她連我這個父親都沒有了,把她不當人把我都不當人,太過分了吧?”肖山聲音很大,慍怒地衝兒子。

“我咋啦?我咋啦?不讓來了算啦!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來!我一進門你就很不高興,一副厭煩的樣子,你當我沒有看出來!”肖軍毫不示弱,聲音比父親還大,而且直麵父親,眼圈都紅了。

客廳裏氣氛緊張。

“軍兒,軍兒!你太不懂事了!你太不懂爸爸的心了!爸爸是為你好!是為咱們父子好!——是為咱們能長久地保持現在的這種關係!你理解我的心情嗎?你這樣倔聲倔氣頂得我心疼,頂得我連氣都喘不上來,這讓我跟你怎麼談?”父親先把口氣軟下來,表情由慍怒一下變得淒然。

“請爸爸原諒。是我不對,我太莽撞了。”兒子口氣也軟了。“我本來沒有氣,可是……可是你——提她……”

“兒子啊,有些事情……你讓爸爸怎麼跟你說呢!你要現實一點,理智一點,要顧住大麵子啊!否則哪事情就弄不成了呀!你愛你母親,你心裏隻有你母親,這我知道!這我清楚!你退學回家侍奉你母親就是最好的證明。我也很感激你——沒有你,你母親不知道要成什麼樣子。可童琳待你也不錯,許多地方做得連我都感激不盡哪。人家是這個家裏名正言順的主人,你老那樣待她,……不是我看不慣,過意不去,而是我怕你把她給惹惱了,惹火了。真正到了那一步就糟了!那時不僅你再進不了這個門,就是咱們的父子關係能不能保持都成了問題。木已成舟。現實明擺著。你要明智一點,理智一點,不要……千萬不要把事情弄翻。爸爸畢竟比你多吃了幾十年飯,畢竟比你了解她。她那個人好起來比菩薩還好,要鞋連襪子都脫給了;不好了,蠻起來比獅子還要凶。爸爸是怕你吃虧!怕她把咱們父子隔開!為你好!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本意和心情呢?爸爸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喲,你呀……”肖山掏心掏肝,臉上掛滿了苦情和渴望。

“那你要我怎麼樣?我一見她氣就上來了。”肖軍低頭嘟囔說。

“兒子,現實一點,忍耐一點,為爸爸,為你,也為咱們的父子之情能長久保持,你就把她叫個‘媽’吧!就對她熱情一點吧!那低不了你……”

“爸爸!你別說啦!那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肖軍像被火燙了一下,蹦起來,在父親麵前暴跳如雷,“我以為你要給我說什麼,原來你是這麼個目的!你想讓我把她叫‘媽’!那絕不可能!我有媽媽!我隻有一個媽媽!此生此世,我也絕不會因任何原因違心地把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叫‘媽’!我絕不!我絕不!我絕不!”

肖軍噙滿淚水不住聲地時而朝父親,時而朝天花板吼叫,最後慢慢變成呻吟般的哭泣。

肖山張大嘴巴望著兒子,臉上浮現出無可奈何的苦惱。

“發泄完了沒有?激動什麼,我不是才跟你商量嗎,你這麼個耐心將來在社會上還怎麼處事為人?一句話就受不了?一個字就把你刺成那個樣子?有話咱們慢慢說嘛,如果你有道理我也可以收回我的意見。問題是你的道理必須能站得住腳。必須說出個所以然。有理不在聲高。道理纏住人比繩子綁上還緊。坐下!”

肖軍氣呼呼地坐在離父親遠一點的沙發上。

“你給我坐過來!坐到這兒。”肖山拍兒子剛才坐過的那個位子。

肖軍不情願地惱喪地過去坐下。

“你這孩子還倔得厲害。我看,這都是我不在你的身邊,沒有把你教育好。……”

“哼!”肖軍轉過身去,蹺起腿,表現出極大的抵觸。

肖山無奈地搖搖頭,抓起兒子的一隻手輕輕拍著,長出一口氣。“你轉過來,就那麼恨爸爸?不願意聽爸爸說話?轉過來。”肖軍轉過去。頭縮在肩胛裏,很萎靡。

“你要認爸爸,要進這個家門,你就得尊敬人家,就得認人家。就剛才爸爸跟你說的,尊敬一下,叫一聲,又把你低不了多少;而且,隻能給你帶來好處。我又不是讓你見了她就笑,就低三下四地奉迎,而是希望你差不多一點兒,顧住大麵子,隔三間五地叫上一半次,應付一下。把那麼個簡單事,我想費不了什麼。隻要你心裏有爸爸,那就很容易嘛。第一次也許真的口澀,叫不出來,你就硬著頭皮不要看她,權當你是在叫你母親。第一次叫出來了,第二次第三次就容易了,就越叫越順口了,越叫越容易了,慢慢就習慣了。隻要你把她叫個‘媽’,她保證高興,保證把你的什麼事都給安排得好好的。你的事情還多著呢,比如你將來畢業分配工作,爭取在西安城就業啦,找對象結婚啦,置辦家產啦。當然這些都有爸爸,可沒有她的支持是不行的呀。有些事爸爸能辦,但要她支持,擁護。這一點你現在可能還想不來,可能還以為爸爸一手遮天一手蓋地,可以主宰這個家裏的一切。其實不是。什麼事都是兩個人。都得兩個人滿意。一方不支持甚至反對,你就沒有辦法,什麼事都幹不成。這就是家庭的奧秘和苦衷。將來你結婚了,就什麼都清楚了。做那麼一點兒本來就應該做的小事,又有那麼多的好處,你何樂而不為?考慮一下爸爸的意見吧,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