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2:泥濘(3 / 3)

“不可能,爸爸,絕對不可能!”肖軍說。“這不是我叫得出來叫不出來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不願意叫,根本就不承認她。她算什麼東西!要不是她,我媽早回來了。還不是她死賴著不走。我最討厭她了,最恨她了。恨不得她早死!早離開這裏!這裏的一切,都應該是咱們三個人的。把她叫個‘媽’,把我媽擺到哪裏?要是她已經死了,已經不在人世了,或者她幹下了對不住你的事情,主動背棄了你,那我可以考慮。但事實並不是!我媽還活著,而且我認為,我感覺,我斷定,我媽是無辜的。因此我不。我也不需要什麼‘好處’。我之所以常常到這裏來,僅僅是我想你,想我的父親,戀我們的父子之情,而不是來巧取豪奪的。沒有你的存在,這裏就是擺滿了金子我也絕不會來。”說到這裏他突然敏感,“是不是她讓你給我談?她也夠貪的呀,把你從我母親手裏奪去,又想奪我?”

“……”肖山氣恨地看兒子,好久說不出話。“你呀!你怎麼能胡猜疑嘛!頭長在我脖子上!是我自己要談的!我早就想談了!就是家裏有人沒機會才拖到今天。你看問題怎麼辦,扯這個幹什麼!我有我的主張嘛。”

沉默。

室內氣氛令人窒息。

“退一步,”許久,肖山又說:“叫‘媽’不行,叫‘姨’總可以吧?

”“……”肖軍不說話。

“論年齡,按最一般的人情禮貌。”肖山啟發。

“……我不認識她。我什麼都不願意叫。我純粹見不得她!我討厭她!我恨她!要不是她死賴著,咱們家能出現如今這種四分五裂的局麵嗎?她擠占著我媽的位置,我……”

“胡說!”肖山嗬止,“你媽回來不回來與人家毫不相幹!怎麼是人家‘死賴著’?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糊塗!我不要人家能死賴著?任何事情都有個前因後果嘛。人家又不是第三者,又不是半路平白無故插進來的,你憑什麼亂下結論?我給你說過不知多少次了,讓你別管我們之間的事情,讓你不要管,不要管!你怎麼老纏住不放?你媽,你媽,這是你媽讓你這麼說的嗎?我想就是你媽她今天也不能這麼認為,這麼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你不清楚,她是清楚的。並不怪人家。也不是人家死賴著。人家也是有誌氣,有感情的人。要說有錯是我錯了。一切在我!可以說是我選擇了人家,保留了人家。你要怨就怨我,不要怨人家!不要冤枉、侮辱人家!現在事實擺在這裏,你不承認她不尊重她,就等於不承認我,不尊重我!小看她,欺辱她,也等於小看我,欺辱我!甚至比欺辱我還厲害!還要讓我感到難受和難堪!這個道理,這個關係,我想你作為大學生不會不明白吧?!”

“我明白啦!爸爸,如果你這樣認為,這樣聯係,我寧肯不再到這裏來!我寧肯不認你這個父親!我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你心裏隻有她!隻有她!根本就沒有我和我媽的位置。你讓我把她叫‘媽’稱‘姨’,也純粹是為了巴結她,討好她,否則就是變著法兒把我逼走!不讓我再來,以免影響和打擾你們的‘生活’……”

“胡說!”肖山大嗬,眼睛血紅,不可抑製地站起來想打兒子,可手伸起來,看到兒子同樣憤怒同樣痛苦的麵容,又顫顫抖抖慢慢放下,苦情地長歎一聲落座。

“既然那樣我何苦五次三番地跑到學校接你回家?何苦這樣苦口婆心?不是弄翻了就徹底結束了嗎?我何苦……”他突然激動地向兒子,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有誰能理解我的心情呢?……今天家裏沒有‘人’,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我之所以經常去接你,之所以經常拉你兜風,一方麵因為我愛你,想跟你多處,而另一方麵,也是最主要的一個方麵,是我想從你嘴裏聽到你媽的情況!這一點你想到了沒有!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人想到。每次拉你出去,我都轉彎抹角地問你媽這,問你媽那,每次你來,沒有‘人’的時候,我都急切地盼你說你媽的情況,即使不說情況,隻要一提到她,我就心裏豁然開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說不出的激動和高興!你今天說這種話——說我心裏沒有你和你媽媽……你這話能說過去嗎?你手捂到胸口上細細想想,是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無論怎麼說,我此生此世是無法忘記你母親的,她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妻子,第一個戀人,是我兒子的母親,我心裏怎麼能沒有她!可現實……”

“現實我不管!我不會把她叫什麼。”肖軍插說,“這是絕對的。請你不要為難我。我最大程度不理她,不給她難堪就是了。”

“那我今天白跟你談了?”

“如果你隻是那一個話題,那一個目的的話……”

“算啦!不說啦!”肖山吼。

“不說就不說。我現在回學校去。你如果以後還想見我,就請到學校來,或者叫我到你的辦公室或者街道見麵,我不願意再到這裏來了。”肖軍說完背起書包走了。

肖山望著他的背影欲叫又止,氣得眼冒金星,倒在沙發上。

童琳坐小車回家在半路碰到了肖軍,忙停車下來叫:

“肖軍!肖軍!”

肖軍從她麵前走過去,臉繃著,眉挽著,氣恨恨地,一聲不吭,頭也沒抬。

“哎哎哎,肖軍,你去哪兒?回家了嗎?你爸在家嗎?”

肖軍不回頭,不吭聲,一直去了。

童琳回到家,進門急問丈夫:“老肖,肖軍回來過嗎?”

“回來過了。”

“他怎麼了?”

“怎麼了?”

“我在半路上碰見他,下車緊叫慢叫,他頭也不抬,也不吭一聲,就走了。我看他好像在生誰的氣,你惹他了嗎?”

“我惹他了?……哼!……那孩子太不懂事了,你以後不要理他。”

“怎麼了?”“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罵得哭了一鼻子……”

“為什麼呀?為什麼?你真是!我說孩子怎麼低著頭,一臉的喪氣。”

“他不懂事……”

“要懂什麼事呀?我看他就挺好的。是他生活的那種環境造就了他特有的性格,你何必傷他的感情。——咱們好不容易才培養了一點點感情,讓你這麼一罵,不就前功盡棄了嗎!他可能還猜疑是我教你的呢,否則路上怎麼對我那麼惱?你真是呀!我要在,我就擋你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罵他嗎?”

“我不管你為什麼,反正不準你隨便罵他,傷他的感情。等感情培養起來了,有些毛病慢慢指,慢慢誘導著改。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著急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罵他?”

“我嫌他不尊重你,不把你叫媽。”

“哎呀——!你呀!老肖!你管的閑事!”

“他常對你那樣,難道你就不傷心?不生氣?就沒有想法?我都替你難受……”

“你把我當成蠢婦,當成小孩子了。其實正相反,我喜歡這孩子!喜歡他的個性,他讓我太感興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啃硬骨頭嘛。他越那樣,越別別扭扭,我越喜歡,越感興趣。這表示出他有骨氣,有個性,不願寄人籬下,知道嗎?說穿了,是自尊心和自卑心這兩個極端的心理因素在作怪,是不了解我的緣故。時間長了,他就會慢慢消除戒備,慢慢習慣了,也慢慢了解我,喜歡我。這一點我自信!不信你看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就是一塊石頭,我也要把他慢慢暖熱!你以後就不要再為我操那一份閑心了。我絕不生他的氣,更不會計較。即使有時當時受不了,事後我也會慢慢融解的。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還受了那麼多的苦,走到今天已經挺不容易了。我們應該盡量用實際行動感動他,教育他,感染他。你說是不是?”

肖山望著妻子,吃驚地望著妻子,感動地拉住她的手,久久地握著,想他與兒子的對話,想兒子那些絕情冷酷的話語,心裏湧起陣陣憂恐和不安。他仿佛看到,命運的黑手——無情的黑手正可怖地伸向他們一家。伸向他的妻子、兒子和他之間,必將把他們攪散,撕碎……

“啊噢!”肖山哭泣似地悲歎一聲。

這一聲使童琳渾身發冷發顫。“老肖!你怎麼啦!”她停止遐想抬頭凝視他,“難道你不相信我?難道你……有什麼苦衷?”

“沒有。”他無力地說,“太難為你了,太委屈你了,都怪我……”

她柔情地捂了一下他的嘴。“你說這話幹什麼?一家人說兩家話。我早看出來,每次兒子對我有點……不周時,我都能看出你心裏的不安和不忍。你這麼知冷知熱,我還有什麼擔待不起的?為了解除你的思子之苦,為了你和兒子能經常在一起歡歡笑笑,我就是多大的委屈也能受。那沒什麼。總比看著你因為想兒子悶悶不樂的強。況且我有信心改變他。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總有一天會和我親密無間的……”

“琳!你不要再說啦。我感謝你……我太感謝你了!無論將來……結果怎樣,我都感激你!……唉……”

肖山淒愁悲憐地、緊緊地把妻子擁抱在懷裏。

“太難為你了!”他說,發自內心地說。

四十九

飛雪彌天。戶外滴水成冰。白岩千裏迢迢趕赴山西平陸,尋找名律師關平。她給關平寄出訴狀和信已有五個多月了,但音訊全無。實在等不下去了,她決定前去尋找。

長途汽車在白茫茫的雪道上行駛,到達離“茅津渡”二十多公裏的山邊停住了。司機下來朝山邊看了看,返回來撓頭:“麻煩了呀!今天這路太難纏了。”前麵還停著幾輛車,在山邊觀望的人很多。旅客們紛紛下車到山邊去看,一看發抖;陡峭的山路冰青如鏡,兩邊是灰蒙蒙齊茬茬的萬丈深淵,路頭立著“事故多發點”的牌子。

有人大聲問:“這路不知幾天能好?”

有人答:“如果再不下雪,見太陽得五六天;再下就難說了,十天半個月也難保。”

人們凍得唏噓著。司機刁根煙站在那裏,愁色掛在臉上。

“聽說前兩天把一車人從這兒整下去了。”一個老旅客神經兮兮地指百米遠處。

人們於是嚷嚷了一陣子,因為受不了寒冷襲擊,又都跑回去坐到車上了。司機把煙頭扔了上車說:“誰怕死就趕快下車,不怕死,有急事,現在就走。反正我沒有把握。”有人喊:“你不怕嗎?”司機黑胡拉茬,大咧咧地說:“怕什麼,越怕越出事。像這號路,說不怕是假的。有啥辦法?不走也得走。我們這號人早把命交給天了,碰運氣去吧!你們和我可不一樣,說走就走,說不走就不走,沒人管。”

車上的人都猶豫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在詢問:“敢走嗎?會不會出問題?”司機戴好手套,把車發動著,大聲向後喊:“有人下嗎?沒有我就走了!”車上五十多位旅客呼啦啦下去了三十多。白岩坐在後麵給自己下了賭注,想:如果今天墜崖而亡,就是命該如此,死就死了;如果安全過去,就是好的預兆——說明此行順利,必有好結果。所以坐著沒動。司機看再沒人下去,便徐徐向前開去。

車倒立起來了!——下坡了!人們提心吊膽地緊緊攥著把手,捏著命,定定坐著,憑細微的感覺體察行車情況。突然,車晃了一下,迅速向前滑去。司機慌腳亂手地打方向,旅客們尖叫起來。白岩意識死到臨頭了,深深閉上眼睛,咬牙準備忍受死的痛苦。——沒有致命的震動,她戰戰兢兢、懼怕萬分地睜開眼睛。啊!沒有掉下去!沒有掉下去!——好的預兆出現了!她在心裏狂喊,欣喜萬分。

司機把車開到寬平一點的地方停下來,癱在了座位上,旅客們麵如土色,全和司機一樣癱在座位上。幾個人頭上滾下豆大的汗珠,但誰也想不起用手帕去擦。

“師傅,最後咋控製住的?”一個男青年鼓足底氣喘息著問。

“不該死!”司機聲音微弱地說。“我看都沒指望了,突然又好了……啊,總算過來了!就那截路,最糟糕!”說著掏出手帕擦汗。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抖擻了一下精神,站起來朗聲說:“來,我這兒有酒,大家幹幾杯壓壓驚,表示慶賀!今天不死,咱們就都成了難友啦。”

大家有氣無力地笑了。白岩也笑了。

小夥子把酒取出來打開,走到司機麵前,用瓶蓋斟了酒,雙手敬上說:“師傅,先敬您一杯,今天托您的福,您說您把命交給天了。”司機無力地搖頭,擺手,友善地笑說:“謝謝!我不喝,命還在手裏捏著呐,最危險的地方過來了,可路還長著哩,喝醉了怎麼開車?”青年想起司機忌酒的規定來,抱歉地笑說;“對不起,師傅,我忘了。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轉身敬酒,每人三杯,也有四杯五杯的。大家也不客氣,開懷暢飲。小夥子自己也連喝了幾杯。酒興衝散了車上的晦氣,大家高興起來,湊到一塊兒爭先恐後敘說方才的感受,顯得非常親切。白岩三杯酒下肚,全身熱乎乎的,有說不出的興奮——除了大難不死外,她還贏了——證明此行順利,必有好結果!後者比命還重要,她快活地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歡呼。因想到就要渡河了,過了河很快就可以見到她心目中的英雄——關平,所以禁不住著急地催說:

“咱們快走吧!”

司機聞聲偏過頭來不高興地看她,她一下臉紅了,訕訕地笑說:“對不起,……我剛才想別的,沒有留神……請原諒。”司機見她臉紅,不在乎地放好茶杯,開始前進。

“茅津渡”有個小車站,司機把車停在那裏。白岩和她的旅伴們又說又笑地去渡河。

湍急的黃河在船下湧流,大塊大塊的浮冰撞擊船身,船上人驚得不住呼號。白岩依欄坐著,望著廣大開闊的河麵心潮起伏。

隻顧陶醉其中,不覺一會兒就到達彼岸了。

他們一行人集體住進了附近的一個旅館,第二天各奔東西。她踏上了開往平陸的班車。

車到平陸恰遇太陽出雲,紅豔豔的陽光和白閃閃的雪光相輝映,把個世界照得通明透亮。白岩下車像遇到了萬盞聚光燈,刺得睜不開眼睛。她向人打聽法律事務處的地址,問明了趕去。

關平不在單位,他的同事說他剛從外地出差回來,在家休息,沒來上班。於是白岩問明了他家的住址,又到他家裏去找。

一幢舊家屬樓,爬上五樓,靠左斑駁的爛門,這便是別人指給她的關平家。她小心地輕輕敲了敲,裏麵傳出“來了!”的聲音。

開門的是一個矮瘦禿頂、麵容憔悴的小老頭。她想他肯定是關平的父親,於是謙恭地笑說:“對不起,老人家,我是甘肅來的,叫白岩,找關平律師,……請問他在家裏嗎?”

小老頭說:“我就是,請進來說吧。”

白岩暗暗吃驚,說聲“謝謝”跟了進去,在她的想象中,關平肯定高大魁偉,虎氣森森,讓人望而生畏,沒有想到他竟這麼“弱小”。跨進門檻,她聞到一股酸溜溜的難聞的黴臭味。地方非常窄小,家具非常簡陋、陳冊,到處堆滿了書、雜誌和卷宗,桌子中間有一架台燈,是那種下夜功的架勢。她坐下,看見對麵的小房子有個八、九歲的男孩在學習。鑒於剛才判斷的失誤,她沒再敢問,隻猜測他肯定是他的孫子。關平進來也沒有客氣,很隨便地徑自到另外一個房子去了。過了一會兒,給她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她起身接住。

“你從甘肅來?那好遠啊。以前……見過我吧?”

白岩此時才想起還沒有自我介紹清楚,忙說:“我叫白岩,沒有直接見過您,是從報紙上認識的。曾經給您寫過幾封信,還有一份訴狀,您收到了嗎?有印象嗎?”

關平皺眉回憶,許久抬起頭坦率地承認:“沒印象。”也許是發現對方有些失望,接著解釋說:“太忙了,信多得沒辦法,每天起碼能收到這麼一遝。”他在手裏等出五寸厚。“全國各地都有,多數是訴狀加懇求信。我沒有工夫拆看、處理,就委托信訪室拆看,把最重要的給我。”他歉意地笑說;“你有什麼事,當麵給我談。快一點,剛好今天有點空。算你有福。有的人找了多少天,跟前跟後,都沒有辦法談幾句。太忙了!下午還有會,非參加不可。我正在這兒作準備。”他說著指了一下案頭,作出立等聽話的姿勢。

白岩的心燒辣辣的難受。姊妹二人哭哭啼啼寫了好幾天的訴狀他竟然沒有過目,就憑當麵幾句話,一下能說清嗎?關平見她愣著,看一下表,急催:“快,說簡要點,隻有半個小時,馬上下班了。我還得幫著做飯。飯後得休息一會兒,否則下午就沒辦法應付了,”他用指頭按摩前額,顯出很疲憊很煩躁的樣子。白岩忽然想到:他出名了,應酬多了,像她這樣慕名而來,慕名寫信求告的人也許很多很多,他沒有功夫看她的訴狀及信情有可原。考慮到一下確實說不清,她於是體諒地笑笑說:“關律師,您這樣忙我又來打攪,真不好意思!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先忙,我下午到你的信訪室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那份材料,如果能找到,您一看就明白了。我的情況全寫在那上麵、讓我給您說,一時半天肯定說不清。”

關律師一聽如釋重負,忙說;“行行行,這樣吧,我給他們寫個條,否則他們可能還嫌麻煩不給查。多得很,實擠實壓,找起來確實很麻煩。”

白岩說:“那太好了。那就勞您……”於是關平伏案疾書,寫了一封簡單的說明信交給白岩,白岩接了起身告辭。關律師沒有挽留,把她送出門外就轉身進去把門關了。

白岩下得樓來,心裏涼涼的,空空的,困困的,怏怏然,沒有了早上的興奮。

下午,她又到了法律事務所。兩名工作人員看信後不耐煩地說:“另寫一份吧,不好找啊!”白岩忙笑說:“才半年時間呀,你們應該記得大概在哪裏,指給我自己找。”

坐著織毛線的一位女同誌說:“可以,可能在那裏。”她指用塑料繩捆起來放在文件櫃頂上的一溜大紙捆。

白岩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上去,心裏更不是滋味了。接信的男同誌挪來凳子,站上去把其中的一捆摔下來。白岩俯身動手解。織毛線的女職員說:“解開找了原捆住放上去,不要弄得滿地亂紙。”白岩惱火地看她一眼,忍住氣說:“可以,沒問題。”

白岩全神貫注地一封一封往過看,正如關平所說,絕大多數都是訴狀加懇求信。她顧不得看內容,隻看信封和筆體。一捆翻完了沒有找見,趕快整齊,打捆,收拾好已到下班時間。她看女職員不耐煩地立等她弄完了關門,便直直腰,苦笑笑,忍氣打招呼走了。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來到門口。

八點半那位傲兮兮的女職員騎車來了。白岩跟她進去,兩個人抬下一捆,白岩解開細心檢看。一天下來,她查了三捆,折騰得腰酸腿疼,但沒有找到。她不氣餒,預感自己那份“血淚狀”就在那一捆捆廢紙包裏呻吟……

第三天早晨,她早早地又來了。女職員說:“可能地址寫錯了沒有郵來吧?”她說:“不可能,我是照報紙寫的。”於是繼續找。越找越氣惱,越找心越冷。第六包打開,最中間的一份就是,她抓起來抱在懷裏許久,收拾了攤子,告辭出來先找關平。關平不在單位,她跑前跑後找了半天,無奈,晚飯時跑到他家裏。

開門的是他妻子——四十多歲,很胖,一臉的厭煩,聽白岩是千裏迢迢從甘肅來專門找她丈夫辦案的,無可奈何地讓進去,倒了一杯茶遞給,自個先滔滔不絕地發牢騷說:“他呀,整天忙得四腳不挨地,白天很少在家。找他的人有千把!晚上你也休想清靜,一會兒你找,一會兒他找,門老是咚咚咚,咚咚咚,弄得兒子沒辦法安心學習。來了你想不接待嘛,人家是打老遠來的,是對你信任;接待嘛,哪個不是絮絮叨叨說半天。你說一個人嘛,有多大精力,白天白天不得閑,晚上晚上不得閑,這不是要把人累垮了嗎?四十多的人,都快像六十歲了,難得輕鬆,難得休息……”

白岩聽著耳根發燒,像是這一席話是專門針對她說的。正當她坐不是走不是的時候,門又敲響了。白岩站起來,關平妻子說:“你坐下,我開。肯定又是誰來找,討厭死了!”

不想進來的正是關平本人,上氣不接下氣,頭上冒著熱汗,累不可支的樣子。白岩忙站起來問:“您是……怎麼了?”關平的妻子從門裏進來,說:“扛車子扛的唄。那麼個爛車子,死重死重的。天天晚上得從一樓扛到五樓,真要命!不扛有什麼辦法?下麵又沒處放。”她說著給丈夫端來熱水,讓他擦把臉,氣惱地又說:“聽起來,律師重要得很,其實呀,哼……要一套好一點低一點的房子都要不下……”

關平擦完臉,把毛巾往桌上一扔,笑問白岩:“找到了沒?”

“找到了。”白岩忙說,從包裏取出訴狀交給他。

關律師向妻子說:“你們認識了吧,她是甘肅來的,有個案子想……”

“知道知道,她已經給我說了,你快看你的!”

看完那信,關平笑:“——過獎了。抱的希望也太高了。很多人都是這樣。其實很可能會使你失望。”他接著看訴狀,看得很快很認真,眉頭擰得緊緊的,頭像蠶食桑葉一樣,有節奏地擺過來擺過去。幾處看得動了感情,眼睛都紅了。全部看完,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個案子太特殊了。不瞞你說:很難辦!懂嗎?”

她沒有吱聲,懇切地望著他。

關平沉默了一會,忽然抬頭看她說:“我打算受理這個案子,幫你打這個官司;打贏打不贏我保證不了,但我有這個想法。”說完低頭沉吟:

“……事情確實太特殊了,太特殊了。前麵那一部分……齊克軍破壞你的婚姻家庭,毀壞別人的聲譽……能站住腳,可是那個環境……正如院長說的……”他冥想了一會兒,忽然抬頭:“證據有嗎?”

“有。”她說:“有大量旁證材料可以證明。”

“那就好。那就好!關鍵是證據。關鍵是證據……至於肖山重婚,……”這也一樣,證據怎麼樣?”

“有一些。”她說。

“有足以證明你們過過夫妻生活的證據嗎?”

白岩搖頭,心裏猛蟄,頭上的汗水頓時冒出來。她想到了弟弟詢問的經過。可她沒有!沒有啊!

“那這一條就難說了。”關律師搖頭,看一眼表,說,“已經十一點了,你住在哪裏?不行你們倆睡,我在這。”他指指書房(客廳)的簡易沙發。

白岩忙站起來惶恐地拒絕:“不不不!我住在興隆旅社,離這兒很近,一會兒就過去了,不要緊的。”說著急急忙忙往出走。夫妻二人送到樓梯口便回去了。白岩摸著漆黑的樓梯,一步一步挪下來。

第二天,白岩到單位找關平,結果沒找到,等又等不住。因想到他們夫妻待她不錯,又想到是求人家,便跑去買了些食品,乘中午吃飯之機又趕到他家。關平正和妻子吃飯,見她來了甚是熱情,忙讓她吃,她把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說了些感激的話。

關平夫妻堅決不收,白岩說:“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不領我的情。這東西雖少,值不得什麼,可它是我的一片心。”盛情難卻,關平夫婦隻好收了一兩樣。

走時,關平說:“你先回去,不要急,我把手頭幾個案子結了,騰出手來到你那邊去,正式著手你的案子。到時咱們再說。我這人是不接案子則罷,要接就接出個名堂。”

白岩聽了很高興,說:“太好了,我回去等,謝謝!謝謝!”倒退著出來走了。

五十

肖山半年多再沒有見兒子,心裏想念,但不願打電話叫,更不願開車去接。童琳每到星期天就問丈夫:肖軍怎麼還是沒來?丈夫總是說:可能學習忙,要不就是還在生我的氣。

過了一月,又過了一月,肖軍還是沒來,童琳耐不住了,再三催丈夫到學校去接。肖山推辭工作忙,沒有去。

中秋節到了,童琳對丈夫說:

“老肖,這周周末正好是中秋節,到時候你去把兒子接回來,咱們一塊團團圓圓、快快樂樂地過個節。我看得出你這幾天很想兒子,老發呆,老唉聲歎氣。這又何苦呢?接回來不就完了?跟自己孩子慪什麼氣?扳什麼硬?要慪要扳到外麵去。我要能接回來我就去接了,用不著老這麼求你。”

肖山被妻子說動了,中秋節這天中午果然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叫他一定一定回家來過節。

肖軍想父親也想得心裏癢癢,正苦惱,不想電話來了,聽到父親無比親切的聲音,他高興得直叫,順從地答應了父親的要求,急忙請假趕去了。

白岩提著自己親手做的月餅,精心選買的核桃、棗、蘋果、葡萄、秋子、賴子等兒子愛吃的水果來看兒子。顛顛簸簸一整天,下車步行二十多公裏,擦黑進了“科大”。

串了好幾幢大樓,終於找到了兒子的宿舍。她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見裏麵的同學有的在做作業,有的低頭洗衣服,有的躺在床上看書。她問;“請問肖軍住這兒嗎?”洗衣服的同學抬頭看她說:“就是。”

“請問他人呢?”

“回家了。”

“啊!……什麼時候?”

“早晨。”

“怎麼那麼巧?……他提前沒有說要回去呀……”

“他爸給他打電話,叫他回去過節。”

白岩挎包的臂像斷了似的猝然軟下來,包落到了地上;她頓時頭暈目眩,一個趔趄靠在門上,順門直往下溜,臉白了,唇也白了。

答話的學生見狀,大聲“哎哎哎”著跑過去扶住,其他同學被他的喊聲驚起,也稀裏嘩啦跑過來,七手八腳將她扶進房子,讓她坐在床上,異口同聲地問:

“阿姨,您是肖軍的什麼人?”

“母親。”她說,聲音微弱無力,清瘦的臉上布滿了失落、寂寞與淒苦。

“啊!走岔了!走岔了!……”幾個學生叫。

“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巧!”“咦,”一個學生疑惑,“肖軍是接到電話才走的呀!叔叔給他打電話叫他回去過節,怎麼?阿姨你不知道?”

“就是啊,”其他學生齊聲,“你們提前沒商量?沒有說好?叔叔不知道您來?您是什麼時候從家裏走?如果早上走叔叔應該知道啊?怎麼還打電話叫肖軍回去?……”

白岩被問得暈頭轉向,不知作何回答,她竭力清理腦子,竭力搜索可以搪塞過去的理由,萬分不情願把兒子的家底暴露給他的同學,張口結舌、慌亂之計之間,她無意碰到了身邊的包,忙抓過來,打開來將裏麵的水果、月餅散給每個學生,邊散邊強笑說:

“我以為肖軍回不來。回就回去了。他不在也行,你們吃,都一樣,都—樣……”

學生們拿了水果、月餅,他們高興得早把問話忘到九霄雲外。咂著嘴,津津有味地品嚐,說:

“要不是阿姨來,咱們還忘了今天是中秋節呢!”

“肖軍真有福,這麼個小節日,嫩姨還專程跑這麼遠來看他,真是福蛋蛋……”

“真甜!真好吃!這是您親手做的吧,姨姨?”

“家裏好嗎姨姨?叔叔好嗎?肖軍一走就剩你們兩個人了吧?……”

……

幾個人圍著白岩,“姨”長“姨”短,親熱無比,有說不完問不完的話,像見到了自己的親娘。他們各自品嚐了一點,又都舍不得吃,相約放在窗前的大桌子上,等晚上賞月時享用,忙著打水的打水,買飯的買飯,安頓白岩洗了臉,吃了飯,然後才圍她坐在窗前賞月,吃月餅,吃水果,海闊天空地侃談……

月上中天。

多麼圓潤、清晰的月亮!多麼奇怪莊嚴的月亮!肖軍覺得它就是母親的眼睛,正冷冷地怨怨地看他。他坐在院子裏若芒刺在背,一陣陣發慌,一陣陣發怵,總覺得不舒服,不住地抬頭看月亮。中秋節媽媽一定在想我,說不定盼我回去呢……她這會兒幹什麼?快活嗎?也在賞月嗎?誰陪她?她做月餅了吧?買水果了嗎?這一會兒在哪裏?在家嗎?……

“肖軍,吃呀,愣著幹什麼?嗯,給你。”童琳揀一串葡萄給肖軍。

肖軍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微微搖頭沒有接。

一家人坐在院子賞月。擺滿了水果和月餅的圓桌旁,肖山坐在北麵,肖軍、肖暘分坐在他的左右,童琳坐在南麵,稍近了一些肖軍。秋風送爽,明月高懸。屋子裏傳出悠遠古樸的管弦樂,氣氛異常溫馨柔曼……

肖暘親昵地偎在父親身上,一個接一個地摘著吃葡萄,時不時問些天真的話語。

肖山津津有味地嚐這個吃那個,望望月,看看身邊一雙可愛的兒女,笑語滔滔,愜意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童琳溫柔賢淑地笑著,為自己設計的這個使丈夫愉悅的場麵而快樂和欣慰。她時不時偷偷注目肖軍,月光下,他像一座絕妙的美雕,自然卷曲的秀發,烏黑發亮,鼻子格外俊秀挺直,睫毛下一摸黑烏烏的影子使眼睛更加深沉誘人,嘴唇棱角分明柔韌可愛,麵色格外光潔白淨。“啊,這小家夥多可愛!他要是我的親生兒子就好了,要是他愛我就好了。”心裏充滿愛意,眼裏滿含柔情,削一隻梨給他,提一串葡萄給他,砸幾個核桃給他……他不開心,為什麼呢?剛進門時還興高采烈呢。她想,暗暗注視著關切地想。

“我小時候,有一次過中秋節,我媽抱著我,指月亮給我看,說月亮裏有個人,還有一隻小兔子,說他們早先是戀人,後來犯了事,天神把他們趕出了天宮,把其中一個變成了小兔子,隻有到了中秋節,他們才可以偷偷地到月亮裏相會。那時候,我還真信了,細細地盯著看,果見裏麵好像有一個人和一隻小兔子。”肖山興趣十足、情深意濃地回憶,望著月亮,

“……以後每過中秋節,我都好像能聽見我母親的聲音,都要細細地咀嚼她的那一段兒話,都要細細地回憶。……當時她抱我的那種姿態,說話的那種聲音……我現在好像還能看見聽見……”

“爸爸……”肖軍忽然站起,眼裏噙滿了淚。

“嗯,怎麼了兒子?”肖山從“夢”中驚回。

“我……我……”肖軍抬頭看月亮,又看院子的月色,木訥地,“我……不舒服,我心裏……發慌難受……”斜視了一下童琳,沒有敢說“我想我媽”。又坐下,拿起他吃剩的半塊蘋果苦澀地嚼。

肖山呆呆地看兒子,知道他的心病又犯了。

童琳詫異地愣看了一會兒,趨身關切地;“肖軍,冷嗎?沒有感冒吧?頭疼嗎?我給你加件衣服取點藥。”進去拿來肖山的一件外衣給他披上,端來一杯開水,把藥遞到手裏,坐下看著他吃。

肖山看著眼前的一幕,深深感激妻子,為兒子深深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