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問初情 (辛夷)

楔子

天底下的人事,果真沒有十全十美的——凡在這一天看見蔚老爺子出殯的蘇州人,都不免這麼感慨一句。

蔚老爺子大名蔚慎思,是蔚家這一代的龍頭。提起蔚家,不要說蘇州,甚至在整個江南都是赫赫有名的。原因無它,蔚家乃江南第一豪門巨富,且慷慨大度,多行善事,人多稱讚。

蔚家曆代從商,家財雖豐,但也未必被人瞧得上眼。商人嘛,總擔著個“重利輕義”的名聲,到底不如書香門第、公侯世族來得受人尊敬,偏偏蔚家這一代卻出了一位大人物。三十年前,蔚慎思的胞妹蔚雲湘有沉魚落雁之姿,十六歲被選入宮,曆才人、昭容、貴妃,備受天子寵愛。皇恩浩蕩,蔚家因此門庭生輝,蔚慎思更任過蘇州織造之職,娶得當時姑蘇出名的莫家美女為妻,婚後育一子一女。這樣的人生,幾近十全十美,然而世事自有其變幻莫測之處。

莫夫人生下女兒後便一直臥病不起,後宮中湘妃幾乎與莫夫人同時誕下一位公主,可惜落地僅數日便夭亡了,湘妃抑鬱而終。蔚慎思與胞妹自幼感情甚深,聞訊後哀痛欲絕,辭去官職,專心撫養子女。長子蔚成霽,精明決斷,大有乃父之風;女兒閨名初晴,據說其美貌與其姑母不相上下,甚至似乎連命運也一般無二——蔚家小姐十六歲時竟然也被內廷選中!於是蘇州人都說,蔚家專出貴妃娘娘。莫夫人聽說女兒身登龍門,興奮之下竟然大笑而死。可惜紅顏薄命,兩代皆同。蔚初晴在進宮前一個多月突患急症不治。蔚老爺子向來對女兒珍若掌珠,愛逾性命,雙重打擊下一病不起,好歹拖了三個月便往歸極樂。

所以蔚老爺子出殯時,扶靈的親人惟有長子蔚成霽。整個產業龐大的蔚家,人丁之單薄令見者感歎——富貴如斯,亦不過如此。

這一天是曆書上選定的日子,景和十三年陰曆三月十二。出殯之時陰雲密布,仿佛山雨欲來……

五月之後

據說人在將死的一瞬間,平生所有經曆便會如電光火石般在眼前一一閃過,仿佛片刻間重曆人生。

她睜大眼睛,麵前湍急如奔馬的河流越來越近,仿佛化作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要將她的生命毫不留情地淹沒。從被踢下河岸到掉下去的這一刹那,她的腦中閃過的隻是一個片段……

“爹,我聽說娘又在哭了,為什麼?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嗎?為什麼每年小雪這一天,娘都會很傷心?她真的那麼討厭初晴嗎?我不是她的女兒嗎?”

“你娘……是為過去一件傷心事……總之你不要胡思亂想,初晴。”

“娘真的……很傷心,如果我不是小雪這天生的,她會不會高興一點兒?”

“不準胡說!小雪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節。小雪初晴,你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的女兒可是江南最明亮的一顆珍珠呢!當年菩提大師批命時就說‘瑞雪天降,富貴無雙’……說起來,你今天就滿十六了,為父得開始替你物色一門好親事啦……”

是年,她年方二八,豔冠江南……

爹,你錯了呢……冰冷的水浸過她的身體、她的脖頸,最後是口鼻……小雪之後未必初晴,而是……真正的寒冬啊……

第一章

這個時候,她是世界的中心。

年方八歲的蔚初晴被包裹在層層錦緞貂裘之中,坐在暖炕上,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明顯是個美人。今天是她的生日,愛女如命的蔚家家主從外地歸來,帶了十六箱各色衣物玩意,其中十箱全是給小女兒的禮物。

這位蔚老爺寵溺女兒的名聲絕不在其“江南第一富商”的頭銜之下,比如說初晴五歲時喜歡上了金魚,一月之內蔚家便有了敢稱江南第一的錦鯉池;初晴六歲習字,蔚老爺一口氣延聘了三位翰林院前編修,來當連筆都握不大穩的幼女的西席(傳為愛女之美談的同時也成笑談)……

一年之中生在小雪這天的女童何止千萬,而叫“蔚初晴”的這一個一定是一出生便吉星高照……不過,世上本無完美的事,她的幸福也無可避免地有個小小的瑕疵。她,蔚初晴,自滿月時起便跟奶媽、仆人居住在別館,同蔚家本宅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其中的原因,據說是其母蔚夫人產後虛弱不堪,無法撫育幼女……總之,一年裏她見到母親及兄長蔚成霽的機會不過一二次。

興奮之下,她再也不耐煩坐在屋裏。外麵紛紛揚揚的雪花仿佛拚命在向她招手,她終於不顧奶媽的勸阻衝了出去。傭人們正要跟上,蔚慎思揮揮手阻止她們,卻對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身上散發著與這屋中溫暖氣氛格格不入的冷淡的男孩說:“成霽,去看著你妹妹,別讓她調皮。”

十二歲的蔚成霽沉默地起身,獨自走了出去。如果說初晴對蔚家本宅非常生疏的話,在這間別館裏,蔚成霽也同樣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後院,初晴正在用力踢著一棵雲鬆,於是上麵的積雪紛紛灑落下來,在她的四周飄飄悠悠,她也很快沾染一身白色,雪落在臉上頸中,冰冰涼涼,很好玩。她開心地笑了起來,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在院子裏回蕩,一轉頭就看見了那個有點,不,非常陌生的哥哥。

蔚成霽靜靜地站在院門處,看著她紅通通的小臉、翹翹的小鼻子、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睛,還有笑得彎出漂亮弧度的小嘴兒,突然有了一點被震住的感覺。這個陌生的妹妹……他真的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那麼那麼討厭她,她看上去似乎挺可愛的。

初晴瞧著這個陌生的兄長,他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自己。這就是哥哥嗎?守在一旁不阻止自己胡鬧,卻又讓人很安心。即使很少見麵,但是,兄妹就是兄妹。這一刻,她的心中溢滿了天真的幸福感與新奇的滿足感……有個兄長真好!

……

感覺果然是會騙人的!她歎口氣,將目光從窗外嬉笑玩鬧的一對小孩身上收回。怎麼會突然想起那一幕應該早被遺忘的往事呢?也許是觸景生情吧!她覺得身子一陣發寒,下意識地裹緊了單薄的衣裳。綺羅綢緞很美,但一點也不暖和,這樣的冬天卻沒辦法多穿一件棉衣,誰教她現在是以琵琶技藝名動京城的流蘇姑娘呢?

什麼色藝雙絕,什麼名動公卿,說穿了不過是個為人獻藝的樂伎罷了。名貴的是她的美貌、她的琵琶,而不是她這個人。半個時辰後,她就要在南安王府裏為太妃壽辰演奏了。流雲水袖、綺羅生香——這才是那些達官貴人們要看的東西。

“流蘇姑娘!再不動身要遲了!”

“就來。”她再歎口氣,起身。

南安王府

今日是南安王太妃的壽辰,王太妃特意指定了樂坊的流蘇姑娘入府獻藝。她的琵琶名動京城,王侯公卿莫不欲千金一賞。

流蘇走進,坐定。眼觀鼻,鼻觀心,神色一整,玉指輕搓。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隨之開口清唱——

“碧桃天上栽如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又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叮叮,唱到最後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人無不聽得凝神閉目,心神俱醉。

果然是名手!曲聲方歇,座上掌聲已如雷響起。不愧是琵琶技藝出神入化的京城樂坊第一人啊……很可惜,大部分座上賓並沒有這樣的感悟,真正的想法是——果然如傳言一般是個大美人啊!

流蘇在演奏的時候一如慣例地麵罩輕紗,但那層比紙還薄的紗不僅遮掩不了什麼,反而給她平添一種神秘魅人的氣質。所謂色藝雙絕,但並沒有多少人能有如此高的音樂造詣來與她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但是,隻要是男人,一定會目不轉睛地醉心於她罕有的美貌。

短短數月之內,蔚流蘇從無名之身到紅遍京城,最後更儼然成為樂坊第一人,看來不是沒道理的。“看”她彈琵琶的人遠比“聽”的人要多得多,當然,不論是看是聽一定都不是等閑人——她麵對的都是高官顯貴、王侯公卿,也就是萬萬不可得罪的那一類。

如此佳人,怎可放過?荊陽府小侯爺謝鯤目不轉睛地盯著佳人,色不迷人人自迷,何況他方才在席上又實在喝多了點兒……

“姑娘……留步!”

流蘇站住,倒不是她聽話,而是這個一望即知已經醉醺醺的富貴公子擋在正前方不肯讓開。

近看佳人更是絕色,而且她微微蹙著眉,愈發顯得人見猶憐。謝鯤堆起笑容,一隻手也湊了過去,“好漂亮的美人兒,真是沉雁落魚……不如跟本侯回府彈彈小曲兒……”

“公子請自重!”流蘇一麵避開那隻不懷好意的賤手,一麵特意提高聲音說話。

“本公子自重得很,可一看到美人兒就……”謝鯤再往前踏兩步,伸手要去摸她的臉。

流蘇不得不退後兩步躲開,怎麼還沒人來?太妃做壽,王府不是應該熱鬧得緊嗎?

也許上天聽到了她的祈求,腳步聲從前麵過道拐角傳來,接著便看到並肩而行的兩個男子。她頓時鬆了口氣,抬起頭,求助的目光立即落到這兩人身上。根據過往經驗,是男人都不會對如此楚楚可憐的佳人置之不理,英雄救美正當其時!

果然!那兩位似乎也是年輕貴族的男子看到這一幕,齊齊停住腳步……但是,兩人好像都僵在那兒了。

“流蘇美人兒……”她再度打掉那雙豬蹄,但是身子已然貼到牆麵了。那兩個人是瞎子嗎?呆站在那裏幹什麼?!

看到此處,兩人中身量較高的那個總算有了反應。他一拍同伴的肩,微笑說:“有條瘋狗在咬人呢!陳大人,您不管管嗎?”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她聽見。

被稱為陳大人的男子被拍得震了震,遲疑地側頭看看同伴,有些猶豫,“這種事情還是您來處理比較好吧?”一臉為難之色。

“陳大人司掌監察院,這種事在您的職責之中啊。”那人悠悠然地說。

“啊!”

尖叫聲終於讓陳大人不再猶豫,大步走上前。那張大餅臉在逼上來之前總算被及時拽了開去。得救了!她鬆口氣,方才的尖叫一半是因為那混蛋的爪子碰上她的肌膚,而另一半則是氣急敗壞——那兩人居然站在一旁推來推去的,好像懲強扶弱是件多麼為難、多麼勉強的事,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