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娘,你,你沒事吧?”流蘇一抬頭,就看見一張微微發紅的臉,眼前這男人近看已不太年輕,大概是三十五六吧,臉上似乎寫滿了“正直”二字。她突然明白過來,這人不是勉強,而是害羞。
“沒事,多謝大人援手之恩,小女子感激不盡。”她微微一笑,那被稱為“陳大人”的男子頓時有些失魂,臉上的紅色更濃了。這是個好人呢,那麼另一個……她不著痕跡地向前望去,與那人的眼神碰個正著。
那人斜倚牆邊,雙手環抱,一臉置身事外的表情,隻差手上沒搖把扇子了。看著她的眼神興趣盎然,雖沒有明顯的笑容,但微微上勾的嘴角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我在看好戲”。隻一瞬間,她便牢牢記住這人的麵容——混賬的紈絝子弟!
見過王太妃,領賞,謝恩,流蘇完美地重複這大半年來業已純熟的流程。她很快知道了方才出手相救的男子竟是當朝監察院的禦史陳敬和,三十多歲就能出任此職,這位大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他那個同伴卻不曾再見到。
出了府門,坐上轎子,她的精神終於放鬆下來。演奏琵琶其實頗耗心力,而最令人疲乏的卻是應酬權貴,今日又更加倒黴地被人意欲輕薄,現在總算可以舒口氣了。但是,不知為何,她總感到不大對勁,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惴惴不安,認真地想來想去……一定是因為半個時辰前碰到的那個袖手旁觀還看得津津有味的不良男人了。回想起來,那人的衣著在滿堂貴賓中並不突出,不過那副悠然的樣子一看便知非富即貴,就是那種人才會習慣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
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她撇撇嘴,轉頭問身邊的丫鬟:“小娟姐,下一場安排的是什麼人?什麼時候?”
小娟想了想,“就是明日午後啊。程當家說,這位客人非同尋常,據說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大商人、大富豪,同姑娘一樣也姓蔚,還很年輕呢!”
刹那間,蔚流蘇的呼吸頓住了。她終於明白了早上那隻烏鴉帶來的是什麼凶兆!
過長的沉默讓小娟有些奇怪,“怎麼了?姑娘也聽說過這個人?”
要是這輩子從未聽見過這個名字該多好……她的手暗捏成拳,大冷天的,汗珠卻一粒粒地沁了出來,“回樂坊,我要去見程當家!”
當日黃昏·碼頭
冬日的白天總是很短,轉眼就到了黃昏,天開始紛紛揚揚地下雪。臨江的碼頭上,北風卷著雪花尤其淒厲,一盞一盞的燈也漸次亮了起來。
碼頭旁的小酒館裏一時客滿。外麵天太冷,又下著雪,等船接人的統統躲進這裏。還好在這個天氣出門的人不多,酒館仍不算太擠。
蔚流蘇又往角落裏挪了挪。此時的她,絕對看不出與白天那個秀麗絕倫的琵琶美人有什麼關聯。長發梳成文士髻,畫濃了眉,塗黑了麵……都是為了扮成男人,這樣的一個小個子男人才不會引人注意。其實她本想再粘上兩撇小胡子的,又怕萬一粘不牢掉下來反而弄巧成拙,隻好作罷。碼頭這種三教九流龍蛇混雜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子實在太引人注目。而她,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離開京城,上上之策,當然是乘船。
“咯吱”,酒館的門又被拉開了,進來了三個男子。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曾留意。她,絕對不能讓蔚成霽看見流蘇!右手握緊了酒杯,她想。在蔚成霽心目中,自己應該已經是個死人,所以她才能以流蘇之名在京城活著。如果他發現“蔚初晴”沒有死,那麼一切又要重頭來過了……他絕不會放過她!……他為什麼來京城?談生意嗎?還是他已經發現了真相,知道自己還活著,所以……一念至此,戰栗的感覺從頭頂一直涼到腳底,她無意識地鬆開手,酒杯掉了下去。
當啷!在前一刻突然安靜許多的酒館裏,這一聲杯子碎裂的聲音分外清晰。而對於某些人來說,擲杯,就是信號!
突然之間,散在屋子各角落的桌子旁衝起七八個人,長劍、匕首、飛鏢,密雨般向剛進來的三個男人攻去。一時刀光劍影,桌子倒地的砰砰聲,杯盤落下的當啷聲和客人的叫喊聲混成一片。
始作俑者蔚流蘇險險地避開砸向她的一張凳子,根本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怎麼忽然就打了起來?她被其他人擠到一角,惶惶然正想找張桌子先躲一躲時,無意中看到了被圍攻者之一——
他就是稍早前王府裏的那個不良男人!同一時刻,那人也看見了她,臉上突然現出吃驚的神情,似乎一下子也認出了她。
怎麼可能!她扮成這樣也能被認出來?流蘇嚇壞了……但是,他的表情很古怪,雖然他一直盯著她,居然還可以同時拔劍與人對戰,真是好身手……想到哪裏去了!她趕緊拉回心思。不行!她得馬上離開,管這人是誰為什麼被圍攻,刀劍無眼,她先救自己的小命要緊!
然而她很快就發現,就算逃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酒館太小,門口太窄,混戰的雙方已波及整間屋子。不要說輕易離開,光是躲避不斷亂飛的桌椅盤碟就已經很費力了。
混戰雖在進行中,但明顯被圍攻的一方占了上風,以三敵十居然能贏,可見這三人身手之高明。總之,當她終於能夠從酒館大門離開時,戰鬥也已經結束,包括那個不良男人在內的三人也正要走出屋子。
流蘇還沒來得及替自己的毫發無傷舒口氣,麵前已有一個人擋住她的去路。她下意識退了一步。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流蘇姑娘。”那個不良男子微微笑著,雖然他剛剛經過一番生死打鬥,卻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但他身邊的人卻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在下賀衝霄,能夠在這裏見到名滿京城的流蘇姑娘,真是三生有幸呢!”
她再往後退了一步,看似嚇得呆住了。然後,她一把抓住最近的一匹黑馬的韁繩,極其利落地翻身上馬,叱喝飛馳而去。阿彌陀佛,事起突然,為了逃命不得已為之,但願馬兒的主人原諒她的不告而取……
不良男子,不,賀衝霄還沒什麼反應,他身邊的兩個隨從已在第一時間取弓搭箭,瞄準了馬背上的嬌小背影。
“不用。”賀衝霄抬手阻止兩人放箭,饒有興味地看著那漸行漸遠的一人一馬,“難得她膽子很大。”心中數到十,賀衝霄抿唇長嘯。嘯聲過後,他向著遠方輕輕一笑,“雷電,回來!”蔚流蘇誤打誤撞搶的,正是他的愛馬“雷電”。
無論她怎樣使力,馬兒仍是堅持調頭,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直衝了回去。短短片刻,麵色灰敗的蔚流蘇與氣定神閑的賀衝霄再度會麵,兩兩相望。
“賀……賀公子,”蔚流蘇的眼角瞄到那一艘她千等萬等才等到的渡船正緩緩靠岸,氣氛再尷尬也不得不先開口,“我……我的船到了,告……告辭!”
“咦?”賀衝霄一點兒也沒有讓開的意思,“你既然想乘船,為什麼拚命搶馬要跑?”
她咽了口唾沫,剛才好像是太衝動了點兒,搶了馬就跑,一副做了什麼壞事的樣子……但是,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瞄向酒館,那裏橫躺著的八九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這幾人片刻前製造的。而且她剛踏出門口就被這人堵住了去路,她根本被嚇傻了嘛——但她能這麼同他解釋嗎?
渡船泊岸了,船板也放了下來,客人紛紛向上走,這副景象刺激到了她,她的勇氣好像重新積聚起來,“賀公子,我們應該沒什麼關係吧?我……我真的有要事,請讓開好嗎?”
“要事?什麼要事?”他漫不經心地撫著身旁愛馬柔順的頸毛。
“這個不關你的事!”寒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再不上船就來不及了。
“太無情了吧,你的記性未免太壞了。今早在下還路見不平地做了流蘇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居然還敢說!而且還一副自命恩人的嘴臉!怒火迅速上湧,這個袖手旁觀看好戲的男人竟敢以她的恩人自居?這人的臉皮是牛皮做的嗎?她恨恨地瞪著他。
“你終於想起來了?”賀衝霄將她的眼神理解為另一種含義,“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要事急著上船了吧?”
最後一位客人走下渡船,船板慢慢收起,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隻要不是傻瓜,都可以看出這不良男人根本就是在找茬!怒氣轉為焦慮,她努力做最後的掙紮——
“你幹什麼擋我的路?再不讓開我就喊人了!”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想到,剛才一番劇烈打鬥又死了那麼多人,居然沒有半個巡查的兵士或衙門公差趕來處理,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叫來聽聽啊!”賀大爺一點兒也不為所動,眼角掃過江岸,附帶提醒她,“你的船開了呢。”
一聲吆喝,竹篙一撐,今日最後一班渡船緩緩離岸。絕望浸過全身,並迅速轉為憤怒,她握緊拳,忍不住踏前一步,有種想一巴掌打掉麵前這男人臉上的惡形惡狀的衝動,她也的確這麼做了!
或許是賀衝霄自出娘胎從未有人(尤其是女人)敢動手打他,一時間他似乎怔住並忘了閃避,但她並未因此心願得償,泄憤的手還沒碰到他的皮膚,一隻遠比她快而有力的手已更加幹脆地劈在她的後頸上。
大凡富貴子弟,身邊總有一二保鏢護衛,何況賀衝霄。昏迷之前的一瞬間,蔚流蘇聽見另一名護衛小聲說:“爺,別玩了。”一聽此話,流蘇為之氣結地昏了過去。
她努力地掙脫那片又濃又濁的黑暗,微微張開眼睛。居然對一介弱女子下手這麼重!首先跳進流蘇腦海的便是這個念頭,緊接著昏迷前的一切在電光石火間一一記起。她倏地睜大眼睛,瞪著自己柔軟的白色袖口,再看看身上蓋著的織花雲錦被——這是怎麼回事?
她跳下床,可是雙腿酸軟無力,差點癱在地上,還好扶住了床邊。她審視自己:披一件白裏湖水綠絲羅衫,係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從裏到外,每一件衣服都整整齊齊——偏偏沒有半件是她自己的!她的長發垂下,身上有種沐浴後的淡淡花香。環顧四周,陳設簡單精致,似乎是一間大戶人家的客房。
先去瞧房門。果然——門已被反鎖。一轉身,照見壁上的銅鏡,自己都被嚇住了……她看見的是一年前的蔚初晴,而不是現在的蔚流蘇。隻能說,挑選這身衣服的人眼光品味極高。無論如何,應該不是賀衝霄那不良男子替她更衣的吧?蔚流蘇深吸一口氣,將這類可能性拋諸腦後。不知怎地,雖明知自己一定是被他所擒,但總覺得這人品性惡劣,卻未必如此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