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間,聽到外麵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咯”一聲,門已開了——倒像是算準時間來似的。
進來的卻是個女子,很美麗的女子。她的眼睛既亮且冷,而且氣質高雅,身上的衣飾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大有名門之態,但那雙眼睛讓人隱隱約約地覺得她是一個既聰敏精明,又夾雜了幾許冷酷與高傲的女子。流蘇總覺得她有些眼熟,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一樣。
“蔚姑娘,”這女子開口道:“我姓白,我家公子有請姑娘。”
“白小姐,”流蘇已為自己挽起一個發髻,穿上床邊的鞋子,算是衣履齊整,“你家公子……是賀衝霄嗎?”
“請跟我來。”她避而不答,率先走出房門。
流蘇不再多問。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說老實話,隻要不拉她去見蔚成霽,即使賀衝霄是天皇老子,她也沒什麼好怕的。
一出房間她才知道自己所在之處是一座小樓。循梯下來,穿過數道長廊,又向東折行了十七八步,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個小院。
“流蘇姑娘,請進。”女子指了指藤架旁的一扇小門,客氣地說,自己則從小院側門離去了。
流蘇略一猶豫,走過去推開門。陌生的書房,已不算陌生的人。賀衝霄獨自坐在書桌旁,對著一局圍棋不知在想什麼。他看見她進來也不起身,抬眼微微一笑,道:“流蘇姑娘,陪我下盤棋如何?”果然是一個身居高位目無餘子慣於發號施令的權門子弟!她再次確認。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忍下了這口氣,乖乖走過去坐在他對麵。
圍棋之道,博大精深,蔚流蘇六歲學棋,到十六歲已少逢敵手。父親是個中高手,深以女兒為傲,等閑人休想入得她眼。但幾步下來,她收起了輕視之心,隻因這位賀衝霄,也是高手。
不論麵對任何人,她總能心冷如鏡,平靜無波。下棋之要,首在心靜,但這一次,她總有些心神不定,忍不住偷偷用眼角打量他。這麼近的距離,她可以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雙眉濃長,似乎顯示著果斷與決心,微微抿起的嘴角卻寫著悠閑與懶散,一雙眼睛深不見底;他身材修長,體格剽悍;衣服很舊,但質料卻極好且相當合身;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英俊之外,別有一種難以描畫的風神。他是什麼人?蔚流蘇看不出來。
他現在的模樣相當隨和,眼睛裏透著有趣的神氣,專注地凝視著棋局,但她可絕不會忘記,不久前這人才眼也不眨地就殺了數人!
她心中歎口氣,即使是不良男子,這人仍是很特殊的那一種。她為什麼會撞上這種麻煩呢?想著想著,不經意地,眼神與他碰個正著。對視片刻……她先移開。
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她,賀衝霄的心神有些遊移,她現在這副樣子比在王府裏的打扮好看多了。她專心下棋的神態,眼中仿佛有異樣的光彩,就像她彈琵琶時一樣。美人易得,聰慧也不難求,但她身上卻有些出格的東西勾起了他的興趣。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不知不覺這盤棋下了有大半個時辰,賀衝霄落下最後一顆棋子時,兩人都鬆了口氣。她執黑,他執白。計算下來,平手。
蔚流蘇暗暗籲了口氣……他的棋藝是很不錯,但我要是專心一意,他絕對是我手下敗將!
這女人果然有幾分本事……賀衝霄想,但我要是專心一意,她絕非我的對手!
很難講這兩人是太自信還是太過自大。
賀衝霄站了起來,打了個響指。流蘇還沒反應過來,門輕輕一響,先前那位白姑娘已端著剛沏好的新茶走了進來。放下茶盤,收拾好棋子,動作純熟利落,然後向賀衝霄微微點頭行禮,退了出去。在流蘇看來,隻能說這對主仆之間太有默契。
“你的棋藝不比你的琵琶差嘛。”
“承讓。”她的回答毫無誠意。
“那麼,今天晚上你一個人跑到碼頭幹什麼?這似乎不是流蘇姑娘該去的地方吧?”
所以才要扮成男人啊!她在心裏嘀咕。
“你怎麼能認出我?”
她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嗎?賀衝霄有些好笑地想。總不能告訴她這是男人對美女的直覺吧!他當然不會告訴她,當他第一次看見她那雙眼睛,便再也不會忘記,沒有哪個男人會有那樣明如秋水的雙眸的。
他輕笑一聲,“佳人一笑而傾城,衣飾又怎麼能遮得住天生麗質?”
他的樣子,狀似誠懇,但笑容實在太輕薄。所以流蘇一丁點兒也不信,不過也識相地不再追問,免得招來更多羞辱。說起來,女扮男妝沒什麼,但如此輕易被人識破總不是什麼光彩事。
“喂,你把我帶到這裏,”她省略“打昏”二字,“不會隻想同我下盤棋吧?你要做什麼?”
“肯說實話了?”賀衝霄淡淡地問,“你到碼頭乘船,為什麼鬼鬼祟祟地扮成男人?”
“這個嘛,”她冷淡地回答,“世上正人君子少,衣冠禽獸多。流蘇一介小小樂伎,不自求多福,難道還指望你這樣的君子保佑平安嗎?”
“不錯,”賀衝霄點點頭,臉上已毫無笑意,“你果真又聰明又有膽量。那麼我問你,你真名叫什麼?師從何人?以你的氣質容貌,又怎會去做樂伎?”
“關你什麼事,我憑什麼……”她瞄了他一眼,勉勉強強地打住,“我本來就叫蔚流蘇,至於做樂伎……賀公子,身有一技之長自然要靠此謀生,天下人不都是如此嗎?”
“謀生?”他的表情有點兒驚奇。
“當然!”她用力點頭以示強調,像他這種不事生產的顯貴米蟲怎麼可能了解眾生勞苦,怪不得前代有“何不食肉糜”的白癡皇帝。這時,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大半年前也同樣是米蟲(而且還是很貴的那一種)的事實。
“是嗎?我倒認為蔚姑娘很像閨閣千金呢。”
她的心漏跳一拍。他不會知道了什麼吧……她仔細觀察他的神情,卻看不出什麼端倪。
“我們樂坊的當家常常說,做第一流的樂伎,這是必然的要求,公子見笑了。”要鎮定!
“你們當家的倒很有見識。”他無可無不可地說,似乎不打算再追問。
她剛鬆一口氣,冷不妨他突然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本來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這有什麼關係嗎?難道我猜得出來你就肯放我走?”
“猜?”賀衝霄說這個字時口氣帶著好笑,“你姑且猜來聽聽。”
她猶豫片刻,向旁邊走了一步,“我如果說對了,你就讓我離開?”
看她一臉期盼之色,賀衝霄微一點頭,算是答應。
她的眼中乍然迸出希望之光,立刻精神起來,走近書桌,仔細看了看上麵的擺設,再次確認後,她開口說:“這個……”她一指,“是鬆江的西山煙墨,這是端硯中的鴝鵒眼,兩樣都是名貴的極品,富貴人家也不易見到。而這一樣——”她輕輕拈起一張紙箋,“是曹家特製的貢紙,天下間隻有內廷能用;公子身上的衣衫雖舊,用料卻是江南蔚氏織造坊特貢的雪緞,尋常人豈能見到,更別說裁衣來穿……”說到這裏,她的語氣略有些心虛。
“所以說,賀公子必定位及王侯,家名鼎盛。方才我見那貢紙角落的徽章,流蘇見識淺陋、認不出是什麼,卻識得裏麵那個小篆的‘洛’字。我在樂坊中,常聽人講現今朝廷議政四王中有一位洛王,年紀雖輕而位高權重……莫非公子就是這位王爺嗎?”
這樣的見識,這樣的聰慧,怎麼可能隻是一名普通的琵琶女?賀衝霄心中的疑惑一下加重十分,麵上卻一點兒未露,隻是點點頭,“果然好眼力!不錯,我便是洛王燕飛宇。”
猜對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可以走了嗎?”果然是王爺啊!這種惹不起的人物當然要躲遠一些!
“你還沒回答我,”他不答反問,“為什麼碼頭上一見我就跑?本王長得很可怕嗎?”
“當然不是!”曙光在前,她決定說幾句實話取信於他,“隻是我膽子小害怕而已啊!酒館裏死了那麼多人,而且他們一起圍攻你,我一介弱女子從未見過這種場麵,當然會嚇得神誌不清。說起來真是奇怪,我剛剛不小心摔了個杯子,酒館裏就打了起來……”
她突然頓住,她剛才說了什麼?麵前這個男人……
“你終於記起來了。”燕飛宇一字字地說。霎那間,他的隨和風趣、他的懶散與玩世不恭都消失不見了。他的眼睛深沉如潭水、銳利如刀鋒,整個人也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散發著危險與咄咄逼人的氣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燕飛宇,或者,這才是這人的真麵目?
“我問你,”他一字一字地說,“什麼人派你來的?你和朝廷有什麼關係?”
電光石火間,蔚流蘇明白了,這……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饒是她聰明多智,此時也覺得晴天一聲霹靂打在頭上,怎麼會有這麼倒黴的事情呢!
“不關我的事!”她脫口而出,“我絕對不是有意摔杯子,那是湊巧!一定是湊巧!我同你素不相識,怎麼會要傷你害你?我真的是無辜的路人啊!”如果隻是因為在那時那地摔了個酒杯就要賠上自己一條命,那真是比什麼都冤枉!
“無辜?這麼說……你是不肯說實話了?”
“我說的就是實話!”她叫,“堂堂王爺為什麼要和我這樣一個小女子過不去?隻因為我剛好在那兒打破一個杯子?”
“問得好!”他的眼神陰冷,“一個普通女子,怎麼會獨自夜行,還要扮成男人?”
蔚流蘇突然噎住,這是她的致命死穴。一時之間,她想不出什麼好借口可以解釋或搪塞,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但她也知道,絕不能認了自己同那夥現在已是屍體的家夥有什麼牽連!
“遊山玩水!”她恨恨說,“你答應過放我走的!”
“我騙你的。”燕飛宇麵不改色。
“你……”她咬牙,“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你是王爺,也沒權力擄奪人口、私設刑堂!”
燕飛宇隻是挑了挑眉,“是嗎?”他一拍手掌,“來人!帶她下去。”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