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前廳,等待她的是樂坊的岑先生和一名對燕飛宇畢恭畢敬的官差。燕飛宇的動作之快讓她連反應都來不及。她和樂坊並沒有明確的約契,要離開其實並不難,而且眼前的陣勢擺明就是燕飛宇一手操縱的。嗯、啊、噢、喔……象征性地發出幾聲簡短而模糊不清的鼻音之後,大事已然底定。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樂坊老板的臉色,官差則帶著終於結案的滿足感,與岑先生兩人一道告辭出門。
大門關閉的聲音令流蘇覺得像賣身契上蓋下印章的一錘定音。回到自己房間後,她無意間瞄向窗外,片片雪花如柳絮般漫天飛舞,無聲地落向地麵。雪,終於下來了。
別館正門之外,岑先生向南走去,他已經沒有閑暇感慨失去的紅牌,還得趕緊去處理一大堆頭疼到極點的善後事宜。
官差向北走,這麼出人意料的結案一定要立刻報告那位不務正業的刑部尚書大人!
一日之內,樂坊神秘失蹤的流蘇姑娘又神秘地出現在洛王府,並已成為王府長居貴客的爆炸性消息已經傳遍京城,比當初失蹤還要來得聳動萬分。另外,據說她是“莫名”失蹤兼“莫名”出現,蔚大富豪懸賞的百兩黃金也成了無的放矢,終於不了了之。
城東的蔚氏館舍,獨處內室的蔚成霽麵無表情地摒退報來消息的下人,入京之後頗見憔悴的臉上居然輕鬆了幾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但表情卻看不出是喜是憂。
城中的慕容侯府。官差離開後,同樣獨處書房的慕容石冷笑:好一個燕飛宇,這筆賬日後小弟一定會連本帶利地付清楚給你!他秀麗的臉上是一種實在難以描述的表情。
一般人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因此短短時間內,蔚流蘇成為洛王眷寵的傳聞以野火燎原之勢橫掃京城,個中經過有不下十數種版本。但是,不管外界如何滿城風雨,別館裏仍然是風平浪靜、一切如常。
就當事人本身而言,燕飛宇是懶得理會,白伶兒是不屑於理會,而蔚流蘇則是還輪不到她去理會。
大約是別館住膩了,燕飛宇決定搬回王府正宅。一番折騰後,半日之後蔚流蘇已到了比別館大三倍有餘的王府,裏麵的確富麗堂皇氣派尊貴,非常符合主人的身份。
至於住處,流蘇挑中西邊院落的一間獨門小院,距離主屋不算最遠,但要走過去,卻得繞好幾重門,選擇深得中庸之道。隻是這分得意持續了沒幾刻,卻被燕飛宇一言否決,直接叫人把她安置在主院最近處的套房。就地理上而言,主人左方是她的居室,右邊則是白伶兒的房間,雙成輔翼。看在王府下人眼裏,頗有東宮西宮的架式,又像是擺成擂台。
他是故意的!立刻認識到這一點的流蘇反而心平氣和下來。這種事情就要生氣的話,幹脆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免得被活活氣瘋。被迫逗留在王府的蔚流蘇,對自己的未來抱持著非常的悲觀和高度的警戒生活態度。
剛剛安頓下來的她在晚飯過後被叫去大廳,心裏有些奇怪。今天剛搬進來,府中有無數大小事務等待處理,這種時候他還有閑情理會自己嗎?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如此做著心理建設的蔚流蘇進入大廳看到眼前的景象時,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
裏麵十三四位年輕女子站在廳中,盛裝豔服、環肥燕瘦,清一色都是美女!流蘇隨即恍然。燕飛宇今年二十七歲,雖然正妃未立,但怎麼可能沒有姬妾。王府美女如雲也屬尋常,來別館一住半月,除了白伶兒,他身旁沒有其他女人才是稀罕事。
大廳裏炭火正旺,加上美人如花,一刹那間流蘇簡直有了回到春日的錯覺。看向燕飛宇,流蘇這才發現他好像並不是那麼陶醉,倒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怎麼?這麼多美人他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嗎?
既然要住在這兒,這些如夫人還是少得罪為妙。正要依禮參見,燕飛宇擺擺手,“好了!這些人統統交給你。”
剛彎下半個身子的流蘇當場愣住,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白伶兒的解釋很簡單:王爺進京兩年,聖恩眷顧,珍寶、美人屢有恩賞;太後亦然。奇珍異寶雖然多多益善,王爺卻並不好色,所以這些女子入王府多年沒有一個定下名分,終日無事閑蕩。如今蔚流蘇既然來自樂坊,幹脆就交由她教習樂曲、排演歌舞,一舉兩得。
流蘇一時之間說不出話……燕飛宇果然不肯讓她吃閑飯,不過這種事也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吧……她突然覺得背上寒磣磣的,稍稍扭頭,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這些女子隱含怨恨的惡意視線。她們自恃來自宮中,白伶兒就罷了,但怎麼會甘心被一個樂伎壓在頭上?……
眼角一瞟,流蘇似乎看到白伶兒的眼中有一絲冷笑,當然也有可能是錯覺。燕飛宇獨獨留下蔚流蘇,揮手叫白伶兒將其他人帶下去,他今日的公事便算處理完畢。
最後一人退出後,他的表情立刻變了,從冷淡威儀、心不在焉一轉而成興趣盎然、神采奕奕,“如何,這件差使很有趣吧?我可沒虧待你呢。”
“王爺,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
“曲樂之道廣博精深。樂坊裏除了歌姬、舞姬、樂師,無論作曲、填詞、編舞、排演都另有專人各司其職。流蘇充其量隻是樂師,實在沒本事完成王爺的重托,您還是另請高明……”
“樂師就樂師,你教他們彈琵琶好了。總之隻要別讓她們來煩我,隨便幹什麼都無所謂。住在王府就這點討厭。”
“您這麼說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招惹那麼多美女怨恨的人可是我啊!”女人的怨恨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這一點,她有切膚之痛。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我做這一點點事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不滅她九族,便可以稱為蔚氏家族的再生父母,這一點她也沒辦法反駁。
“我當然不是那種不知感激忘恩負義的人,但這畢竟是兩回事呀,應該有其他更適合的方法來報恩吧?比如說結草銜環、下輩子做牛做馬,先賢們不都這麼說嗎?”她堅持。真要天天麵對那些女人,再加上一個燕飛宇,她不如再跳一次河算了!
“結草銜環?做牛做馬?”燕飛宇端起下巴,呈沉思狀,“下輩子的事我們下輩子再講,其實想想,你也不是非得做樂師不可。所謂英雄救美,美人不都是以身相許的嗎?”他掃向她的眼神既像開玩笑,又像認真。
“嗬嗬,”她笑了,垂下眼避開他的注視,“王爺,不必非得英雄救美,美人才肯以身相許的。這裏十三四位美女,苦候王爺的恩寵恐怕連脖子都等長了呢。”
沉默。某種危險的氣氛在慢慢醞釀,她微微抬眼,入目便是一雙銳利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她猛地後退,嚇得不輕。
他的一隻手搭住她的左肩,不輕不重,恰好令她無法動彈。“我真有那麼差勁?”他輕柔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像一陣風。她全身僵硬。
“好像離我越遠你越開心。流蘇,我對你做了什麼讓你如避蛇蠍?”
“王爺……龍章鳳姿,”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小女子……豈敢高攀……”
“這種話我聽膩了,”他絲毫不為所動,“換一個新鮮點的理由吧。”
離他太近,腦子好像也同身體一樣僵硬了。理由?他要理由就給他一個吧。“這個……人貴有自知之明,妄想不能得到的東西,下場都會很悲慘呢。”這個理由夠委婉也夠充分吧!
“同我在一起下場會很悲慘?”他的聲音陰森森地傳來,“這種感覺你從哪裏來的?”
“不必親身經曆也知道呀……”
“原來在你心中,我的形象是如此之差啊!”他露出一個隻能形容為咬牙切齒的笑容。
她不敢抬頭,除了偶爾傳來的劈裏啪啦的木炭爆裂聲外,屋裏極靜,她完全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因為距他極近,她能感覺到他沉穩的呼吸、比自己鎮靜得多的心跳。
是不是說錯話了?他一氣之下不會做出什麼糟糕的事吧?……這一刻真是度日如年。
片刻後,他叫她,“流蘇。”
她看向他,帶著一點點壯烈成仁的意味。
“我留你在王府,你總該明白是為什麼吧?”
這是詢問還是威脅?她沒有把握地想。是回答還是不回答呢?明白或是不明白,哪一個答案會更糟糕?他大費周章讓她住進王府,又將欺君之罪輕輕放過,若說他對她沒興趣,那叫自欺欺人。但是,這種一時興趣到底有多深?又能維持多久?她猜不出。想到這裏,流蘇的胸口湧起一股澀澀的感覺,呼吸也有些發緊。
“我明不明白,有那麼重要嗎?”她苦笑,生死操之在人,遑論其他。
他凝視著她的苦笑,突然放手,人也靠回椅中。“不明白就算了,”他恢複了悠然的語調,讓她鬆了一口氣,“反正……來日方長。”這話讓她本能地頭皮發麻。
第二日早上,流蘇起身梳洗時,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昨晚做了一夜噩夢,有燕飛宇、有白伶兒,也有蔚成霽,驚醒的時候已不知道枕巾上是淚是汗,之後再未能睡著。從今天早晨起,她必須麵對那些女人。一想起這個,她的腦袋既昏且痛,為什麼她的磨難總沒有結束的一天呢?難道因為前十六年的幸福是偷來的,所以今日有此報應?
“還有兩個月不到便是新年,歌舞升平,王爺一定期待著諸位的表演,所以才會令小女子來協助大家。諸位擅長什麼樂器曲譜請報上來,若有需求但提無妨,我會盡力做好分內事。歲末國事繁忙,王爺自然無心娛樂,諸位就用這段時間好好提高技藝,到時大展芳姿,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