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苑,蔚流蘇如此解說自己的角色,看到美人們眼中的敵意退去了不少。人啊,果然容易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遣散眾女,流蘇正要回房,直覺感到左後方有一道冷冷的視線。轉頭,果然是白伶兒。
“王爺掛心蔚姑娘,特意命我來瞧瞧。我看蔚姑娘應付得實在很好。”
這麼說你就是監工了?流蘇腹誹,嘴裏答地卻是:“白姑娘謬讚。既然如此,樂器、舞衣以及其他零碎開支就有勞白姑娘了。”
“你開好單子交給賬房就行。”
兩人邊說邊走,到了一株梅樹下時,白伶兒停住腳步,她也隻好站住。“蔚姑娘,有件事不知你是否知道。正月裏除了朝廷應酬,王爺從來不在城裏。”
“什麼?啊!”流蘇措手不及,“那我剛才說的話豈不成了故意欺騙她們!大年下不在王府這算什麼?”
“王爺不喜歡應酬。”白伶兒一副天經地義的口吻,“來京裏兩年都是如此,那些女人都知道。”“她們一定會認為今年例外了。”流蘇倒吸一口冷氣,怪不得剛才她們那麼快由怨變喜,“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糾正我?”
“沒有關係,”白伶兒的口氣淡淡的,“就讓她們這麼以為好了。這些人無足輕重,你不必替她們操心。”
流蘇欲言又止,隻歎了一口氣。
“怎麼?你可憐她們?”白伶兒很稀奇地輕輕一笑,“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人是皇上和太後送來的,早就被遣散出府了。”
“我隻是想,希望再失望,或許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期望。”這世上的倒黴人其實不止她一個,王爺也許不那麼好當呢。好色很麻煩,但不好色也不會讓人人都幸福。
白伶兒沉默下來,流蘇隨口的一句話似乎令她有了某些無言的感慨。
順著白伶兒的眼光看過去,流蘇看到梅樹下一堆殘雪。“你……喜歡雪嗎?”沒話找話,她試探地問。
白伶兒的眼神很複雜,“我生在冬天,據說就是小雪前後。”她的語氣仿佛在說與她毫不相關的人。
蔚流蘇一愣,白伶兒與自己一般年紀,連出生的日子也相隔不遠。
“但是我最討厭的就是雪!下雪的時候,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底下卻不知掩藏了多少汙穢和髒物。雪一化去,比先前更要醜陋十倍,這樣的東西實在很讓人討厭。”
流蘇大為意外,白伶兒居然會答她,而且居然如此答她,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人吃驚。“但是雪本無暇,是其他東西弄髒了雪,反而怪罪於雪不是很奇怪嗎?”
白伶兒收回目光,“你是這麼認為的嗎?無所謂,我那麼想,並不一定要別人也非得讚成不可。”兩人的談話到此結束,流蘇覺得自己在短短片刻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了解白伶兒,又似是更不了解她了。
事情的急轉直下,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當初流蘇抱怨自己毫無自由時,燕飛宇說了什麼?“別傻了,我會讓你抓住大好機會跨出王府然後一去不回?”
當時,她不由自主地心虛,近來這家夥如同神算子一般可怕。的確,她想過逃之夭夭,或者說自從被迫留下之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想這個。但如果她逃跑的話,燕飛宇會不會真的上報朝廷令蔚氏誅滅九族?她無數次思考這個難題,卻始終不敢真的去冒險。但自從那個曖昧的晚上之後,逃跑的意念一日比一日濃厚,也一日比一日強烈。
妄想得到不能得到的東西,下場會很淒慘呢……那一日,她答的是實話。燕飛宇硬留她在王府,問她明不明白,她怎麼可能不明白呢?他為她動心這實在沒什麼好得意的,那樣的男人那樣待她,他以為她真的是心如木石嗎?感情這樣東西如果是能想控製就控製、說不要就不要的話,她幹嗎還要逃走?
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終成眷屬,這樣的傳奇是很美,可惜世上並不都是傳奇,燕飛宇可以縱意任情,她卻隻能小心翼翼、一步三思,這樣的立足點本來就不公平。而且,這一年以來她努力構築的“蔚流蘇”的人生裏並沒有燕飛宇的一席之地,舍棄過去、重新來過,她還在心無旁騖地拚湊“自我”,偏偏就在這時遇上了令自己動心的男子,很難說是幸還是不幸。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越來越沒辦法掩飾自己了。同他下棋會很開心,在他麵前彈琵琶她會微笑,和他在一起時情緒會被他左右,更可怕的是他越來越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這一切好像是太陽出來之後的白雪越融越快,讓她隨時有遭遇滅頂之災的驚惶。即使動心又怎麼樣?有了心、動了情便是一生一世嗎?她完全不相信。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走了之吧!趁還沒有鑄成遺憾之前離開,不是很好嗎?但是,他真的會一怒之下拿蔚氏全族出氣嗎?似乎不像,但她並沒有絕對的把握。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隻是,到底是燕飛宇以此為由威脅她不準走,還是蔚流蘇以此為借口不願離去,這一點,她拒絕深思。
在她成為王府掛名樂師後的第三日晚上,燕飛宇說:“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把你關在這裏嗎?那麼,明日襄陽王府私宴,你陪我一道去好了。我這樣算不算從善如流?”
“可是……”她一驚之下勉強擠出理由,“我沒有現成衣服,難道去給王爺丟臉嗎?”
“我已經讓伶兒準備好了。”燕飛宇回答,“你待會兒回房裏試試吧。”
什麼都準備好了才來告訴我!流蘇冷笑,“王爺,我不過是府裏的客人,沒道理客人再去當陪伴的,我才不要去!”
白皙如玉的臉上氣得微微有些發紅,燕飛宇望著她,表情也跟著變得認真起來。
“流蘇,”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和我一起露麵,真的讓你這麼為難嗎?”
非常為難。就算是私宴,這樣同他一起赴席,等於是昭告天下:她如傳言般成了洛王的新寵,那麼她日後行走世上一定會有無數麻煩,再回樂坊也會招來無數不懷好意的權貴子弟的覬覦。而燕飛宇的表情明明在說:他早已知道她的顧忌,但他還這麼做就一定是故意的了。他故意要逼她到窮途末路,承認她並不想承認、接受她並不想接受的東西。
兩人麵對麵相視,他比她高出許多,居高臨下,氣勢上極有壓迫感,她覺得喘不過氣。
“如果……我說非常為難,你會放過我嗎?”她低低地說,語意雙關,連流蘇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句話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不像回答,倒像在哀求。這是不是表明她對他的拒絕已經到了底線呢?自己已經不能、不願拒絕,所以才會請他放手……他會放手嗎?
“不會。”他俯下身,額頭幾乎碰上了她的鼻尖。他的額頭生得非常完美,天庭廣闊,予人一種寬厚和自信的感覺……奇怪,這個時候她怎麼會想到這些?不是應該心神不定心亂如麻嗎?為什麼她還如此冷靜如此清醒?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他一字一句地問,聲音卻極低,以至於讓她有了一種呢喃的錯覺,“我是王爺,你是欽犯,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也喜歡我,為什麼要騙人騙己?”
他是如此自信,自信於彼此的吸引。王爺欽犯、貴族樂伎都沒有關係,他們隻是純粹的男人與女人。他珍惜她,所以從未想過要以權位力量去壓迫她,他亦不屑為之,他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他希望她明白,也樂於發現她絕不像表麵那樣無動於衷,但為什麼她總想遠離他逃開他呢?即使聰明世故如燕飛宇,也不能明白這一點。她不畏權勢,也不懼流言,那她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呢?而他最缺少的,也許就是耐心。他已不願再等,在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況下等。
他的右手拈起一縷從她額前垂落的黑發,輕輕拽住,“你怕我負心嗎?”這是他現在惟一所能想到的理由。
這一刻總算來了,她想。腦中分外清醒。也許因為潛意識中明白這種曖昧的狀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也許她不過是在等待這一刻而已。
“不是。”她回望他,眼神清澈,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怕負心嗎?不是,害怕負心而不敢去愛,就像害怕死亡而不敢求生一樣,已經“死”過一次的她,沒有這方麵的困擾。
“那我要你知道……”他的眼神很深沉,沉得望不見底,她有一種幾乎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的感覺,而他的聲音裏有一種一往無前的味道,“你、注定、是我的。”
注定?她以前也相信自己注定是蔚家的女兒、蔚成霽的妹妹,而相信這些的蔚初晴已經死了。但這一瞬間,她非常、非常想相信這種注定……就差那麼一點點,她幾乎要相信了。
他鬆開她的發,頭再低下一點,彼此能聞到對方的氣息。她一動不動。他吻在她的額頭上,輕輕的,但是非常堅定,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那種堅定。
眼眶發熱,她閉上眼。這個時候,不應落淚。
顛倒迷醉的一刻,門開了,白伶兒端著茶盤出現在門口,並抬眼輕喚:“王……”眼睛卻在一刹那間睜大,但茶盤居然沒有跌落,足見白伶兒定力過人,但她握盤的手指已用力到發白。
時間凝住。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