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不偏不倚,正好在那一刻進來,真的隻是湊巧嗎?

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氣氛中試過衣服,白伶兒告辭離去,但流蘇忍不住如此想。那一刻看到的白伶兒的眼睛,裏麵仿佛飄著漫天大雪。

像白伶兒這種水晶鑄就玻璃心肝的人兒,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白伶兒毫無疑問地愛戀著燕飛宇。如果沒有自己,明天陪著燕飛宇赴席的一定是她。現在卻要親手為自己這個情敵準備衣物首飾,這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流蘇沒有所謂橫刀奪愛的愧疚感,她在意的是白伶兒這個人,那種奇怪的冰冷就像北方的雪,令她畏懼。

連流蘇自己也奇怪,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又有過那樣的經曆,怎麼會對區區一個女子感到害怕呢?因為燕飛宇嗎?不,這種害怕好像是天生銘刻在心底似的,以致於方才她根本沒有正眼看白伶兒。不是不屑,而是——心虛。她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嗎?

心神轉到燕飛宇吻她的那一刻。除了爹爹之外,她從未同一個男子如此親近過。她能感到他的氣息、他的體溫,甚至他的心跳。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雙頰微赤,眼波流動,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嫵媚風情。

燕飛宇……她十七年的生命,大部分的時光都是非常單純的幸福。她識字、讀書、彈琴、學畫、學女紅……那個時候,在春意盎然的暖暖午後,她也曾想過紅帳流蘇,陌生的年輕男子手持秤尺輕輕一挑,落地飄飛的紅帕……

突然有一天,她的生活猛然翻天覆地,轟然倒塌。她開始逃跑、躲避、流亡,總是被生死、愧疚、良心這些東西糾纏,再也未曾想過曾有的春日午後的夢境。然而命運自有其奇特的地方。燕飛宇在這個時候闖入她的生命。情不自禁地,她已為之心醉。但是,為什麼他們偏偏要相遇在此時此刻呢?

她就是憎惡蔚流蘇那副心虛的樣子!

白伶兒冷冷的目光穿過緊閉的房門,射向另一端院內的女人。蔚流蘇為什麼不表現得恃寵而驕,就像一般獨占恩寵的女人一樣呢?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應付這種女人,但蔚流蘇憑什麼在她麵前擺出一副心虛的樣子!因為她下意識同情自己嗎?她白伶兒最憎惡的就是被人同情,特別是被情敵同情!那才是真正無法忍受的恥辱。

她看到燕飛宇以從未有過的認真與憐惜對待蔚流蘇,她看到他吻著蔚流蘇的那一刻臉上散發著的光華,而他看她時從未有過這種光彩。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化為雕像,用冰鑄成的那一種。手像心一樣冰涼,她舉起右手,手心中的玉微微發顫。

藍田美玉在冬天不是溫潤凝滑嗎?為什麼她覺得比冰還寒呢?上麵銘刻的“不離不棄”四個字仿佛刻意要與她的人生形成嘲諷的對照。

不離不棄……收養她的人說,她的生母與人私通,她生下三天就被遺棄。懂事以後的她發覺自己是一個工具,無論外表如何光鮮亮麗,工具就是工具,可以在用過之後毫不在意地丟棄。見到燕飛宇後,伴在他身邊,她自認有如死灰一般的心居然在慢慢地複活,會發光發熱,會心痛,會歡喜,會嫉妒,會……有了重生的希望。然而,僅僅五年,就要再次被遺棄嗎?

這一次,她已不能回複到五年前那種無心的自己,那麼,她又能何去何從?世上真的有不離不棄的東西嗎?無論是什麼……

十月廿三·小雪

這一日的天氣實在很好,是冬日裏難得的晴朗。自踏入襄陽王府起,蔚流蘇便成為目光的聚焦處,風頭之盛一時竟蓋過了身旁的燕飛宇。還好王府規矩森嚴,否則她所經之處隻怕會擠滿想一睹傳言中洛王為之神魂顛倒的傾城紅顏的人群。

相較於不懂掩飾的仆傭,主人的好奇心就含蓄得多了。應酬過半,她同眾位夫人小姐一道去了花園。雖以私宴為名,但這些權貴重臣顯然有國政要事要談。

朝中亂局已成,流蘇亦有所聞。平日談及國事,燕飛宇從不避諱於她。聽其言觀其行,燕飛宇等軍中重臣意欲扶植皇帝。而當今的天子實在算不得什麼有為之輩。有次她動了好奇之心,去問他,他瞧了她一眼,答了一大通國計民生、社稷千秋的大道理。聽完之後她若有所思,說:“你的意思就是……當今皇上軟弱無能、良善可欺,你們覺得他日後比較好對付是嗎?”燕飛宇的答案則是大笑……

後花園一時間群芳薈萃,流蘇可不想滿足這些貴婦的好奇心,遠遠離開她們,躲到一叢花樹後。

書房,襄陽王嗬嗬直笑,“小王爺的豔福,連我這種老頭子都忍不住羨慕呢!”

其他人也紛紛起哄。

燕飛宇微笑,“王爺老當益壯不減當年,就不要取笑我們這些後輩了。”這一位老王爺年過九十、與燕飛宇的爺爺份屬至交,是現存異姓諸王中最長壽的一位,就憑這一點,眾人都對他先存九分客氣。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襄陽王笑得舒心,“我們這一輩早該退下了,以後可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話雖如此說,這位老王爺卻始終不願放權。他的兒子等這個王位等到須發皆白終於一病嗚呼,連孫子都年過四十又體弱多病,老王爺卻日見康健,在朝中傳為笑談。慕容石甚至要同燕飛宇打賭下一任襄陽王必定是嫡係重孫。

慕容石……想到這裏,燕飛宇環顧四周,那家夥這會跑到哪裏去了?

後花園。

“蔚姑娘,很久不見,如今風姿更勝往昔,令人不勝欣慰。”

“慕容侯爺,”流蘇微笑,“您這是在取笑流蘇嗎?”慕容石是樂坊常客,也是她不討厭的少數達官貴人之一。他精通音律,與她傾談日久,可算素識。

“在下豈敢有取笑之心。”慕容石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極為燦爛的笑容。

看見他的笑,流蘇的心裏在打鼓。這位侯爺的笑容聲名遠揚,據刑部裏的人講,尚書大人每每朱筆批“誅”字時,臉上的笑容就會燦爛非凡……當然這隻是傳聞(慕容石從來都是獨自辦公的),可怕的卻是聽到的人均深信不疑。

慕容石笑容不改,“當日我就奇怪,這麼小的一個京城,蔚姑娘失蹤這麼長時間,我居然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原來是在洛王府上,這就難怪了。隻是在下拜訪王府時流蘇姑娘竟然吝於一見,未免太不念舊情了吧!”他的意思:世上居然有他慕容石找不到的人,原來是被燕飛宇藏起來了,而且還刻意隱瞞了他。你有什麼話說嗎?

“侯爺是在問罪嗎?”她側過臉,“為什麼不去問燕……王爺本人呢?”

“當然要問!”慕容輕笑,“枉費在下同他是多年好友……”

“尚書大人,朋友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亂用的。”冷冷的聲音斜刺裏插進來。

燕飛宇、蔚流蘇、慕容石三個人聚在花樹旁,從遠處看去言笑甚歡,而實際上……

“慕容,老王爺正在找你,冒冒失失地到處亂跑是不是太失禮了?”

“就是為了不失禮,我才特意來向蔚姑娘打個招呼,王爺不必這麼快趕來英雄救美吧!”

“你廢話真多!”燕飛宇微哼一聲,“好了,回去吧。”

慕容石點點頭,正要舉步,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說:“待會兒小弟就順路去拜訪兩位,沒什麼不方便吧?”

燕飛宇一挑眉,正要拒絕,慕容石搶先說:“難得雪後初晴,如此良辰吉日,小弟是絕不會錯過的。”“雪後初晴”四個字,他念得朗朗上口、鏗鏘有力。

流蘇的臉色瞬時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突然右手一緊,她低頭望去,燕飛宇緊緊握住她的手,並不避嫌,溫熱的感覺傳遞過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隨你。”燕飛宇淡然地說,看向慕容石的眼神裏滿滿地全是威嚇。

慕容石的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飄呀飄,聽到這句話時他才看向燕飛宇,他壓低聲音,笑吟吟地說:“我本以為你是鐵石心腸呢!”從沒見過燕飛宇如此緊張一個人,而且是個女人,慕容石暗暗忖度。他倒是很會撿人。蔚初晴這女子的確是萬中無一,隻是王府裏那位白姑娘會這麼善罷甘休嗎?他可絕不會看錯她對燕飛宇的迷戀。這樣遲早會出亂子!哼哼,雪中送炭這種無聊事就算了,若論火上澆油,他慕容石可絕不會輸給任何人!如果要火上澆油的話……

同日黃昏·洛王府小花廳

客廳裏四個人,表情各異,氣氛詭異之極。燕飛宇實在想不到慕容石居然會毫無預兆地就將這人帶來,趕人已經太遲。就算蔚成霽是流蘇的兄長,他也不想讓兩人再有什麼聯係。此刻惟一能笑得出來的恐怕隻有慕容石。

突如其來地見到蔚成霽,流蘇怔在當場,下意識間微微靠向燕飛宇。三人都注意到她的動作,慕容石愈發興趣盎然,燕飛宇則打量著對麵的男人。

蔚成霽年紀很輕,相貌英俊卻掩不住一股憔悴之色,與流蘇有幾分相像,但是,他注視她的眼神很古怪,複雜得難以形容,完全不像是兄長見到妹妹應有的反應。頓時無數疑惑在旁觀的兩人心中破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