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極柔順地承受著,甚至以前所未有的熱烈回應著燕飛宇。你愛我嗎?很愛、很愛……無須言語,一切盡在交融的唇舌之間。然而,這一去關山重重,再見之日,渺然無期。
燕飛宇離去的當天,為保護好他的家眷,慕容石要流蘇與白伶兒遷去侯府的一處別館居住。但白伶兒傷重不能移動,流蘇也不肯去,慕容石隻好作罷,轉而大刀闊斧地清理王府。一日之內,管家、執事、文書、守衛、仆傭,各色人等被他遣散了一半以上,其中也包括了連燕飛宇也不曾理會過的那十幾個賞賜的美人,再調來侯府親衛守在王府各處。
大管家宋震保得自己的飯碗不落已是謝天謝地,另一位實權人物白伶兒傷重臥床,因此整個王府快被慕容石翻了過來。流蘇即使不深明內情,卻也明白這府裏各門各道的探子眼線藏龍臥虎。如今朝中風雲際會、一觸即發,慕容石索性以雷霆之勢將他們一並掃除,用他的話講,這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慕容石不時過來探望蔚、白兩姝,守禮過甚,但次數之頻繁令人驚訝。宮中的皇權之爭正在緊要關頭,他居然還那麼有空,簡直讓人懷疑他這個特務頭子是假的了。慕容石來王府時,流蘇出來接待,逢到心情好時兩人也會彈琴和曲一番,畢竟知音難求。慕容石常笑言:因為燕兄的關係,姑娘名滿京師的絕藝恐怕是聽得一次少一次了。而她聽見這話,臉上微微浮起的笑容裏,苦澀的味道遠遠大於幸福的感覺。
慕容石對白伶兒就疏遠很多,而白伶兒避他比他疏遠她更甚。總而言之,在大體還是平靜無波的氣氛中,距燕飛宇離府已過了半個月。白伶兒的傷勢以令大夫都吃驚的速度在恢複中,因失血過多又一度高燒不退而顯得蒼白的臉上也有了血色,肌膚也漸漸豐潤起來,隻是周身冷淡與寒氣比起以往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相反,蔚流蘇卻一日比一日憔悴,總帶著說不出的懨懨的神情,十幾天下來竟瘦了一圈,做著什麼事都常常發呆,神思不屬,隻在慕容石來時才提起一點點精神笑顏相對。王府中人看在眼裏,但她既然不說,也沒有人敢多管閑事。
夜·魚梁州府行館
梆、梆、梆……樓下的打更人已敲過了三更,海彥超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今年不過四十三歲,仕途卻一帆風順,如今已做到了水師提督、封寧海將軍,妻妾兒女,樣樣齊全。然而自今年開春之後,朝廷接連出事,朝中大臣走馬燈般倒台,流放的、自盡的或者索性被打入天牢砍頭的數不勝數,其中還有幾位是平日與他交往甚密,常常一起喝酒聽戲的同僚。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的心情又豈會好得起來。
當今皇上即位十三年,尚未開始親政,掌權的一直是太後與顧命大臣。宮廷無父子,且太後並非皇上生母,母子不合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現在皇上即將親政,兩人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宮廷中的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其激烈驚險之處尤勝江湖上的刀光劍影。
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眼見這場權勢之爭已到了生死立判的關鍵之時,朝中大員莫不被牽連進去。所謂成王敗寇,若是押錯了賭局,不要說仕途前程,恐怕連身家性命也要一並賠進去。海彥超此次奉旨進京,隻覺惴惴不安,如臨深淵。
呼……風聲嗎?他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睜開眼睛時隻見人影一閃,大開的兩扇窗戶微微抖動,床前已站了一個人。
“誰!”大驚之下他剛張口叫出一個字,便覺喉間一窒,給來人封住穴道。正在惶恐莫名時,那人卻一手燃起火折子點著了油燈。光亮起,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麵貌。那人右手彈出一縷指風,他被封的穴道立被解開。
海彥超萬萬料想不到在此處見到此人,一得自由立即滾下床,下拜行禮,“參見洛王……”
“不必多禮。”那人不待他說完,一手拉起他,微笑道:“我這趟出京不便公開,未經通報便來拜訪將軍,該請海將軍見諒才是。”這人赫然是燕飛宇。
“不敢不敢,”海彥超連聲道,“不知王爺……”想起此人乃是微服出行,定有隱秘之事,立即改口道:“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倒談不上。”燕飛宇微笑道,“海大人身為一等將軍、總督朝廷水師,手握重兵,可謂朝廷棟梁啊。”
海彥超雖是以軍功起家的一介武夫,卻絕非粗豪疏忽之輩,聽了燕飛宇這幾句話,他非但不暗自歡喜,反覺大大不妙。這人身份極貴,絕不可能會有閑情來拜訪他一個水師提督,這次的夜半相見,為的恐怕是攸關性命之事,稍一思索之下大為惶恐,再次下拜道:“請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燕飛宇這次沒阻止他下拜,“海將軍可知大禍臨頭了嗎?”
“這……從何說起?”海彥超大驚之下猛地站了起來。
“海將軍起程已有幾天了?”燕飛宇狀似不經意地問。
“五天。”
“海將軍可知道,自你領旨之日起,京城的黃昱將軍也同時起程趕往水師駐地,身懷太後懿旨接掌旗下官兵。海將軍的密謀謀反之罪,一入京城大約便是鐵板釘釘了。”
燕飛宇這輕描淡寫說出來的幾句話,直把海彥超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發抖,驚慌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子救命!”說罷連連磕頭。
“海將軍何必如此。”燕飛宇伸手扶起,笑說,“將軍忠肝義膽,皇上當然知道。此時當務之急是緊掌帥印,水師在握之後,再慢慢辯明不遲。”
海彥超腦中急轉,心想自己不過剛走了五天,黃昱此時一定還未到半途,他若立即回軍,多半能趕在此人前麵,之後的事便大有周轉餘地。隨即轉念一想,違抗太後懿旨半途返回,論起來也是死罪,何況萬一此事是燕飛宇捏造出來的,根本子虛烏有,自己豈不是自尋死路?
“啪!”一件東西擲在他眼前,燕飛宇悠悠道:“將軍不妨慢慢細看。”
他拾起來,卻是一份折子,一看之下,頓時冷汗直流。這份折子參奏他密謀不軌、勾結重臣,意圖起兵謀反,雖然完全是誣陷之詞,然而旁邊卻有太後朱批的一行字:其心可誅!
“公子救命之恩,海某沒齒難忘!”事已至此,海彥超反鎮定下來,下定決心道:“皇上年紀雖輕,卻明察秋毫、聖明無比,末將自然一心一意為皇上竭忠盡力!末將這就趕回水師,除非皇上親筆下旨調動,否則半艘兵船也不會有絲毫異動!”
燕飛宇點頭,道:“海將軍忠心耿耿,這就好得很。既然如此,我便告辭了。”
從行館出來,燕飛宇不經意間地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星月齊輝,越發顯得夜空清冷寂寥。北鬥七星橫列,不遠處的北極星熠熠閃爍,亮得幾乎有些炫目。
“第五個……”他自言自語。照這個速度,也許用不了一個月便能返回京城。真是的,從未像現在這樣掛念過一個人,這種感覺對他而言,稀罕到簡直可以說是陌生。
第十七日,白伶兒已經可以下床走動,雖然所見皆是陌生臉孔,但她對慕容石的越權並不置一詞。臥床的半個月裏,許多事情、許多決策,早已在她的心中籌謀數遍,也許正因為有了目標,她才能那麼快恢複過來,無論精神或肉體。
第二十五日,暌違多日的慕容石再次造訪王府,見著蔚流蘇時,為她的形容憔悴暗暗吃了一驚,但看她的精神又不像是頹喪倦怠,相反,眼睛裏還透著一股堅定的光芒。以他看來,似乎是心中對什麼萬分為難的事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似的。
在言語中試探著提起蔚成霽——他同燕飛宇一樣的心思,認為她若有心事,一定是關於蔚成霽。這兩人實在不像是一般的兄妹。
流蘇隻微微一笑,說:“國家大事流蘇雖然不懂,但我家大哥日後卻要拜托侯爺費心照看了。”
“呃……不費心、不費心。不過依本侯看來,拜托王爺比侯爺管用多了——況且王爺又是現成的。”
流蘇不說話,臉上仍是淡淡地笑著,隻是那笑容已有些苦。慕容石銳目掃過,心裏不由打了個突。
內室裏,白伶兒死死盯著攥在手中的一方錦帕。大冬天的,額上卻隱現汗珠。那錦帕簇新簇新,白底繡著一些古怪紋樣,非花非蝶,非人非字,看上去倒也精致可愛,但白伶兒看著這些圖案的眼神卻是驚恐到極點,素來冷漠的她臉上竟會現出這種神情,幾乎叫人懷疑坐在這裏的是另一個人了。過了好久,白伶兒才漸漸鎮定下來,臉上又有了一絲血色。為什麼又是現在?她總算立下決心為自己做些什麼的時候卻接到這樣的任務。要違抗嗎?還是一如既往地服從?她從未這麼猶疑過。
想起方才在花園走廊上碰到的慕容石,如果實施自己的計劃的話,最礙眼的無疑是這位狐狸侯爺,一定要做得天衣無縫才行……
一盞茶工夫後,慕容石告辭回府,回到書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叫來親信,吩咐從今日起加派人手“護衛”洛王府裏的流蘇姑娘。她若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立刻回報。
親信去後,慕容石在房間裏獨自陷入沉思。“本來以為那家夥的春天已經不遠了呢……”他喃喃自語,一種微微的不安感襲上心頭。
因為神思恍惚的緣故,敲門聲響了好幾聲白伶兒才反應過來,隨口答應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蔚流蘇,雖然已近半夜,她仍是一身整整齊齊的裝扮,精神比起這段時間一貫的低落要好上很多。
沒想到會是她,白伶兒吃了一驚,有些匆忙地將手上的錦帕塞進袖管,動作不免慌亂。流蘇看見了,卻並不在意,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麵。
“白姑娘,你的傷勢怎麼樣了?”坐定,短得可憐的寒暄之後,流蘇問。
“托福,除了胳膊還不敢亂動,其他都無妨了。”白伶兒聽出她語氣中的關心,卻一點兒也不願領這個情。小小的混亂與心虛過後,白伶兒又恢複了平日的冷漠,不,不止是冷漠,是冷酷。既然蔚流蘇自己送上門來,她可不必客氣了。一瞬間,白伶兒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決然地倒向其中一邊。蔚流蘇,既然你奪走了我曾經以為的所有,那麼就要有被反擊的自覺!我並不知道人心是不是可以奪來搶去的東西,但我從小學會的,隻有心狠手辣、以牙還牙。是我的,我絕不放手;我要的,也一定要搶到!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不知道還可以怎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