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軍之將,未可言勇。蔚成霽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臨上馬之前,冷冷地看了蔚流蘇一眼,眼光雖冷,卻沒有了殺氣。他很難向自己承認,方才燕飛宇橫空插入讓蔚流蘇再次逃過死劫的情形,居然讓他鬆了一口氣。
一人一馬消失在眼前的小道上,燕飛宇覺得沒必要提醒蔚成霽——在他走的那條路盡頭,慕容石正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他。其實就算慕容石不自告奮勇,他也絕不肯輕易放過此人的。
燕飛宇隻靜靜站著,流蘇已覺得整個天地都被這人塞得滿滿的,這種壓力實在很可怕。一陣北風卷起雪花,先前她心灰意冷、引頸就戮時,一點兒也沒感到冷,可是這會子,她卻覺得天寒地凍,似乎方才喪失的感覺一下子全數湧回,連腳指頭都凍得發麻。
“你、你來了多久?聽、聽到什麼了嗎?”她訥訥地開口。兩人對視,她先移開了自己的眼。
“如果我說剛剛到,什麼也沒有聽見,你會覺得安心一點嗎?”燕飛宇的眼神、表情、語氣分明在表示相反的意思。
她恍然,原來不是自己神經過敏,方才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這麼說從一開始她就根本沒逃出他的視線之外……慕容石那個卑鄙小人!
見她沒回答,燕飛宇直直地盯著她,“你……沒有什麼要解釋一下的嗎?”他儀態悠然,但她卻看出他狀似悠閑的外表下緊繃到一觸即發的怒氣。糟了!這人隨時可能會爆發……跑路被逮個正著,她要怎麼安撫他?
她的聲音小小的,“既然你都聽見了,還用得著解釋嗎?事實……事實就是那樣,他要殺我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這個笨蛋!”
終於爆發了!他伸手像拎小狗似的一把抓住她,破口大罵:“別人都要殺你了,你居然還講什麼沒辦法?想死的話我多得是法子,你幹嗎跑來給人當砧板上的肉?我從沒見過……從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女人!”他簡直咬牙切齒。
流蘇呆住,印象中的燕飛宇即使是頭狼,也絕對是風度最好的那一頭,現在的這個形象相對於他平日的淡然若定、笑裏藏刀,簡直可以用“喪心病狂”來形容……他是為了自己才這樣發怒的呢……他真的關心她,為她擔憂、怕她受傷……因為兄長的無情而僵硬的心突然間柔軟起來,就連他為保護她而受傷時也沒讓她有如此柔軟的感覺,而且覺得被人憐惜,進而有些委屈。
“什麼叫我想死?”她扁扁嘴,“你以為我真的不想活了嗎?我怎麼知道會在這裏遇上他!”
“那你為什麼從府裏跑出來?”既然要算賬大家就一起來算吧!“要不是慕容看著你,你就準備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了?我養你在王府、供你吃喝玩樂,就是為了叫你偷偷溜出去給人宰嗎?你這女人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太過分了!又不是養豬,況且他明明知道原因還這樣罵她……她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氣勢也隨之升起,“我已經很倒黴了你居然還這麼罵我!我離開王府也是迫不得已啊!而且我才不是偷偷溜走,而是光明正大離開的!你們府裏的東西我可一件都沒拿,不要把我說得像小偷一樣!”
火上澆油。“光明正大?是誰在我走之前硬塞給我什麼‘莫失莫忘’的?又是誰哭哭啼啼地說什麼‘你一定要平安回來’?騙子!”
她的臉發紅,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氣的,總之他看起來就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比剛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要順眼多了。
“迫不得已——好一個迫不得已!你就為了那段陳年爛賬才偷跑的?氣死我了!”
陳年爛賬?她臉一下子通紅,對她而言生死攸關的真相在他眼裏居然無足輕重?!
“你沒血沒淚!你以為一個人真的能把過去一筆勾銷嗎?過去是那麼容易遺忘的東西嗎?”
“你的‘莫失莫忘’就是這些東西嗎?”燕飛宇冷笑,“你的過去關我什麼事!”
她心一涼,沒辦法直視他冷冷的眼。想躲開,他仍然牢牢抓住她不肯放手,還大力搖了一搖。
“你到底明不明白,流蘇?名門閨秀也好,樂坊歌女也罷,就算是什麼公主又有什麼分別?我要的始終是一個蔚流蘇而已!我隻是看著你、愛著你,至於你曾經是什麼人那又有什麼要緊?”
令人感動的表白卻發生在這種荒郊野外,淒雪冷風,儀容全無,滿身泥濘,更煞風景的是比起內容來,語氣更像是咒罵……但他說的每個字、每句話、每個轉折、每個停頓……還是像落雷一般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耳旁、烙印在心裏,化為一生一世的咒語,從此牢牢束縛住她的整個身、整顆心。
仿佛整個人生就在這片刻之間變了。富貴煙雲,紅顏轉逝,生死不過一線,然而就是因為有著這樣的時刻,短暫而多難的人生才會變得有華彩,有留戀。
“你……”她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動,卻說不出什麼。
“你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你……你不會是要哭了吧?我真的不是在罵你!”
“我……”她猛然撲進他懷中,太過驚詫的燕飛宇差點兒滑倒,還沒重新站穩,懷中的人兒真的大哭起來。
她一向是微笑的、優雅從容的,無論蔚初晴還是樂伎流蘇,都是舉止嫻雅的,縱然悲苦,亦是含愁微顰,從未像現在一樣痛哭失聲、淚水縱橫,但這眼淚卻像春日的雨水般,洗去了舊塵,催發新芽。所有的悲傷、不甘、絕望都隨著這淚水一流而盡,蔚初晴的過去,蔚流蘇的過去……都一並埋葬了吧!
然而燕飛宇並不知道這些,他隻看到懷中的心愛女子在異乎尋常地大哭特哭。領兵百萬威勢赫赫的洛王被嚇得手忙腳亂,不知要如何安慰,隻能更緊地抱住她,等待她由號啕大哭慢慢變成抽抽噎噎。他忍不住低下頭,淡淡地、安慰地吻過她的淚珠,她的眼睛,她的額,她的唇……
大半晌,她的哭聲終於由細轉無,燕飛宇也鬆了一口氣。她從他的懷裏抬起頭,眼圈猶紅,但一雙眸子分外清澈,臉上那一種神采煥發的豔麗竟讓他看呆了。雨後新霽,小雪初晴……自然之景色竟不足以形容其美色於萬一。
淚痕猶在,她卻笑了,“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你放心吧。”
雖然有一點莫名其妙,但她肯認錯總是好事。燕飛宇欣慰地點頭,但想想又覺不對。
“什麼!你還要有幾次以後?非得把我氣死不可麼?你這個……”他猛然停住。算了,知錯就好,還是不要再罵了。她如果再哭怎麼辦?心疼的還是自己!
回王府的路上,醉於“愛情”這杯醇酒的蔚流蘇終於清醒過來。王府是燕飛宇的,但白伶兒也在那兒。她要如何麵對白伶兒?
因為無法麵對白伶兒而離開燕飛宇,繞了一大圈,再因為燕飛宇而回頭去麵對她,兩者心境已然不同。如果將白姑娘還給蔚成霽……
流蘇的心中第一次湧起這樣的念頭,把蔚家的女兒還給蔚家,十七年的恩怨能不能就此了結呢?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她比先前更有了一種信念——她相信燕飛宇,相信有他在,任何天大的事總會有妥善的結局。但是,白伶兒會怎樣反應呢?她不知道白伶兒是怎樣越過重重死關而生存了下來,畢竟十七年前她也隻是一個脆弱幼小的女嬰而已。但看她的性情行事,想必經曆過許多外人無法了解的磨難,如果她明白了一切始末,會不會更加憎恨自己呢?但若不告訴她,又要怎樣去償還昔年欠下的恩情?左右為難。但這一次,她已決心麵對。
燕飛宇尚在回城的路上,就已有他的親衛回府打點,所以他與流蘇在府前下馬車時,管家、執事和一幹仆役已經在門前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迎候——以王爺的身份,這樣的排場應屬尋常。
跳下馬車,她的目光在第一時間落在人群中搜索……沒有白伶兒!照常理,她應該站在最前麵的……但她的傷還未痊愈,能到哪裏去呢?
流蘇吐出胸中悶了很久的一口氣。同燕飛宇攜手回來,如果在此刻與白伶兒撞上,實在是很讓人心虛。進了大廳,趁著宋總管對燕飛宇請安問好的空子,流蘇輕聲地問身邊的執事:“白姑娘呢?”得到的回答是白姑娘傷未痊愈,稱病臥床,所以不能迎接王爺回府。大概是不想看見自己吧,流蘇苦笑,但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這一點都不像白伶兒的作風,她應該站在自己麵前用冷冷的目光瞪著情敵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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