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嘛,”他適時地擺出一臉萬分艱難的表情,“一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來燕兄也是在下的生死之交,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個……恕在下無能為力了。”看看蔚流蘇忽青忽白的臉色,他趕緊補上一句:“當然在下也很體諒姑娘的心情。今日已晚,如果明天早上燕兄得知消息,恐怕午時前後大駕便會光臨鄙處,姑娘盡可做好準備……”

臨走之前,慕容石吩咐下來:明日寅時起,撤去青雲莊所有護衛,更不用再幹涉這位貴賓的行動。就當送這位紅顏知音最後一份大禮吧!

回到侯府的慕容尚書受到感激涕零的執事極其熱烈的歡迎。沐過浴,用過膳,慕容石舒舒服服地躺進太師椅,卻總是抹不掉腦中那一縷好奇心,或者說不甘心。

燕飛宇和蔚流蘇,明明郎有情妾有意,以燕飛宇的權勢,詐死欺君其實也算不了什麼,為什麼蔚流蘇早不跑路晚不跑路,偏偏要挑在燕飛宇不在府裏的時候?就算那位白美人真的由愛生恨使了什麼手段,看蔚流蘇也是聰明人,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挑撥才對……

突然一個名字跳進腦中——蔚成霽!調查來調查去,蔚成霽與蔚初晴應是親兄妹無疑,但是兩人看起來實在不是那麼回事,也許其中另有隱情也說不定……沉吟良久,他下了決心,喚人進來,吩咐如此如此。燕飛宇啊燕飛宇,這個就算是上次那筆欠賬的利息吧!

從前一晚黃昏起,天就開始下起了小雨。冬日的雨點點滴滴,尤其顯得淒涼,到了半夜更轉為雪花。第二日淩晨時分,屋簷、牆角已經全白了,地麵上則顯得泥濘不堪,這樣的天氣出行無疑是件極為痛苦的事——蔚流蘇卻不這麼認為。

她正騎著一匹雖不剽悍也算得精神的灰馬在山道急馳。早上起來,發現平日隨處可見的守衛一個不見,嚐試往後門走也無人攔阻,看見門外這匹灰馬時更是喜出望外,她匆匆收拾了一番,立刻解韁上馬、縱蹄疾奔。

這算不算慕容石的網開一麵?流蘇一麵跑一麵想,硬下心不去想再次撲空的燕飛宇。既然決定要離開就要堅持到底。

但不知為什麼,她總有一種總有一種忐忑不安、寒毛豎起的感覺,好像附近有什麼人窺伺似的。會是慕容石派人跟著她嗎?四處張望,不要說人影,連鳥都不見一隻,大概是自己心神不寧罷了。

這條路她曾聽慕容石談起過,走上一炷香時間,隻要再穿過一小片山林便可上官道,官道四通八達,要去哪裏都很方便——

“嗖!”一支從前方來的箭擦過馬頸直掠過她。馬兒受驚長嘶一聲,猛然後跳,猝不及防的蔚流蘇被甩落在地,幸好泥地柔軟才沒受傷。

“流蘇。”蔚成霽就站在前方二十步外,隨手將手上的弓與箭掛回馬鞍的革囊中。看那架勢,他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她從馬上掉下並無大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身泥水。雖然不知他是如何等在這裏,但既然狹路相逢,今日勢必難以善了。

“哥哥……”

“我說過我不是你哥哥!”蔚成霽麵無表情,向前走了幾步,流蘇敏銳地看見他身後的長劍,“我不是告訴你,老實呆在王府不要出來嗎?再看見你我絕不會放過,你應該明白的!”

她突然覺得,他不愧與白伶兒是親兄妹,兄妹連心,說出的話都一模一樣,總是說再見到她一定會下殺手。隻是麵臨這個狀況的自己真是很可悲,可悲到了可笑的地步……這樣想著,流蘇突然就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心灰意冷到連麵對蔚成霽也不是那麼害怕了。

“那我是不是該叫一聲表哥?”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還能侃侃而談,“無論如何,你做了我十七年的兄長,真的認為當年發生的事全是我的錯嗎?還有,你真的明白一切始末嗎?”

蔚成霽一身青衣,白巾束發,越發顯得清冷嚴峻。聽見她的話,他冷哼一聲:“你要聽我可以說給你聽——十七年前,先帝的後宮有一名妃子,聖眷甚隆,卻遭人嫉妒,並屢次遇險,她在誕下一名公主後,生怕女兒也被謀害,就去向自己娘家的胞兄求助。這人的妻子也剛得了一個女兒,他就把自己的親女用偷龍轉鳳之計帶進宮裏換出公主。不到十日,宮中就傳出公主暴病夭亡的消息,那妃子不久也病故。她的胞兄姓蔚,就是我父親蔚慎思。一年前他是不是也親口告訴過你這個故事?”一言即中。從父親口中聽過一遍的事實再聽一遍時仍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當時隻覺得天塌了下來,自己原來根本不是雙親的女兒,叫了十幾年的爹爹居然是舅舅!最最可怕的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竟然代替自己被人害死!母親莫氏一直會恨她入骨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湘妃也許是個好母親,雖然死了,卻保住了自己的女兒,而我的娘親卻從此以淚洗麵近二十年,最後抑鬱而終。臨去時,我在她床前立下重誓,殺你以償前債,她才瞑目而死……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我明白……”她的聲音幾如耳語,“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今日?娘……舅母去世後我還在家,那時候你為什麼不立刻動手殺我,卻非要等到我離開江南才追來?”她總有一絲絲期望,他要殺她隻是為了母親莫夫人。十七年來的兄妹相處,難道連一點兒情分都沒留下來嗎?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頓了一頓,說:“你若死了,爹一定不會放過我。我雖然答應了娘,但本來就打算等爹歸天再下手不遲。”語意強硬,卻帶了一點兒難以言傳的猶豫。

原來如此,希望的泡泡灰飛煙滅,她沒聽出什麼猶豫,隻知道他同莫夫人一樣恨她入骨,這樣的憎恨是最後一擊,她覺得雙腳似乎有些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微微晃動了一下。自父親去世後,每一個人都判定她應該一死以謝天下。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嬰兒姑且不論,她在世上活過十七年竟沒有半點價值讓人憐惜嗎?

清晨停住的雪不知何時又飄飄灑灑地下了起來,落在頭發上,落在衣裳邊。四野無人,周圍靜到極點,隻聽得獵獵寒風,枝搖草動,寂寂落落,清清冷冷。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蔚成霽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抬手,拔劍,轉眼劍尖已指著她的心髒,動作一氣嗬成,卻在她胸前三分處凝住。

雪光映照下劍鋒寒光閃爍,對她來說這大概是天下最冷最利的一把劍。她睜大眼睛盯著它,眼神卻空空茫茫。

劍尖顫抖起來,是它主人的手在發抖。蔚成霽麵冷心硬,否則當日也不會一掌打她落水,但是再次對做了自己十七年的“妹妹”下殺手……這樣的一刻,麵對著似乎魂飄天外、絲毫不想抵擋的蔚流蘇……雪花飄落四周,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同樣是雪花紛飛的日子,蔚家別館花園裏圓滾滾的小女孩,那雙望著自己的靈動秀麗、充滿信任的眼睛……那一刻他真是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妹妹的……

就這樣死在雪地裏嗎……流蘇也在想,世上最美的景色就是初雪方霽,爹爹這麼說。那麼生於雪、死於雪這算不算圓滿的結局呢?一死就天下太平,兄長可以拋開重負去生活,莫夫人也瞑目九泉,她的女兒——白姑娘更可以和燕飛宇成就眷屬……

心髒處傳來劇痛,忍不住低頭去看,但劍尖還在三寸外……果然是沒救了,僅僅想一想燕飛宇同別人成就眷屬就會有這種反應,短短兩個月自己就陷落至此了嗎?為什麼偏偏白伶兒是白伶兒呢?天下這麼多人,她惟一不能麵對的便是白伶兒……還是死了吧!與其真的讓她麵對那一日……不能再拖了,蔚成霽握緊劍,手背因用力過度而青筋盡露,閉一閉眼,心中晃過母親莫氏死不肯瞑目的神情,咬緊牙,長劍猛然送出!

“當!”衣帶一緊,天地在眼前搖擺後退——她被人拎起退後了四五丈遠。雙腳再次著地、視界終於清晰時,她首先看見的就是滾落在地的蔚成霽跳了起來,與自己一樣滿身泥水,地上還有一柄折斷成兩截的劍。

“洛王爺?!”蔚成霽怒喝。

流蘇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氣息早已讓她熟悉到刻骨銘心。

有第三人在場,蔚成霽絕不會顯出一絲一毫的猶豫與動搖,但他也沒去拾斷劍。方才一招出手,他很明白這位王爺不光隻有架子嚇人而已,實力隻怕遠在自己之上。

“洛王爺,”他的臉上沒顯露任何懼色,“這是我們的家事,斷不容外人插手!”

燕飛宇根本就懶得理睬。家事?哼哼!就算是家事,也是他和流蘇之間的事,你算哪根蔥?不過,料理家事之前非得先打發掉這混賬奸商不可……右手一動,白芒掠過蔚成霽的頭頂,轉眼間他的發巾已不知被什麼暗器削斷,變得披頭散發。燕飛宇冷哼一聲:“再不走,下一次就論到你的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