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1 / 3)

?第14章

雪,也在軒龍降臨。

簫瑾獨立於風雪之中,一張紙從他手中滑落,輕飄飄地落於雪地之上。這是一張剛從西羌送來的探報。

十五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關心著她,以保衛國家之名,派人打聽西羌的動靜,其實隻是為了知道她的近況,不願失去她的消息。原以為自己便會這樣默默地鍾愛她一生,直至終老。但剛剛傳來的西羌君主拓跋朔駕崩的消息卻徹底地打破了他心底的“平靜”。

好友的亡故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而除了震撼,更帶來了對雲若處境的無比關心:她已經失去了親人,如今又失去了疼愛她、保護她的丈夫——她一個異族女子,如何在那個永遠充滿勾心鬥角、腥風血雨的國家生活下去?

想到這裏,簫瑾真恨不得飛到雲若的身邊,帶給她安慰。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重新去給她愛呢?簫瑾的心因這個大膽的想法而狂跳不已。為什麼不放棄這一身沉重的枷鎖,做一回平民呢?這身份,這責任已經將他們分隔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簫琦已長大成人,果斷英明毫不遜己,何不將這江山托付與他,自己則如平民一般,娶自己愛的人,做自己想的事,與雲若做一對神仙伴侶,逍遙一生?

已經等了足足十五年,自己不能再等了!

“皇兄,你要禪讓?”簫琦的眼中寫滿了驚訝。

“是。”簫瑾的眼瞳依然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湖。

“為什麼?”

簫瑾一笑:“原因,你知道的。”

“為了她?”雖然一直清楚簫瑾對上官雲若的一往情深,但簫琦仍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把江山社稷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皇兄真的會拋下一切。

簫瑾點點頭。

“皇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簫瑾神情憂鬱地露出一抹苦笑:“我已經考慮了十五年了。”

“皇兄……”簫琦語塞,因為他知道他將又一次勸說失敗,如同十五年中的每一次。身為弟弟的他親眼目睹了簫瑾十五年的情路徘徊。雖然簫瑾每一日都將自己埋在朝政之中,晝夜不息地批改奏章,事必躬親地體察民情。但在忙碌過後,他卻隻剩一顆孤獨的心。他常常會以簫寄愁,在月夜裏徘徊;或借琴訴心,以至宮中總會傳來琴歎悠悠。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下意識地,他總會對著一朵流雲凝眸。

這十五年間,太後也曾多次“逼婚”,簫瑾總以各種理由拒絕;簫琦也曾多次相勸,甚至還試圖以自己在感情上“蝶戀花”般的瀟灑“感染”皇兄,但每一次也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反倒是他自己也轉向皇兄的立場,幫助他一次又一次地拒婚——包括這次的段凝嫣。

看著簫琦緊鎖的雙眉,簫瑾知道他的心思,於是問道:“你還記得‘莊周夢蝶’之說嗎?”

簫琦點了點頭:“莊子一日做夢,在夢中他化為了一隻蝴蝶,醒來之後,他便疑惑自己究竟是誰?是蝴蝶?還是莊周?”

“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簫瑾溫和地笑著,眼中的湖麵上水波微皺。

“皇兄,你是說……”簫琦開始有些明白簫瑾的用意。

“也許荒謬,可是我真的覺得這萬丈紅塵會讓人迷失自我,會把人變成一隻蝴蝶。”憶及過去二十多年的帝王之旅,簫瑾不禁感慨萬千,“讓我給你講一個當世莊周的故事吧。這個人一夢就是二十年,從他一生下來,命運便已決定了他的一生,讓他終身糾纏於這個問題上——自己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

“兒時的他便生活在‘蛹’中,隻是他並未察覺,因為他從小就認為他生活的意義不是為了自己的好惡,那時他所有的努力,無論是學業的進步,還是才能的增長,都隻是為了不辜負父親的希望,都隻是想讓父親高興,雖然他並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為他安排了一個怎樣無上崇高的地位,一個怎樣金碧輝煌的人生。

“於是,在他十六歲那年,他終於肩負起了他父親留下的那副沉甸甸的擔子——蝴蝶終於破繭而出,世上從此莊周已無。但他並不覺得難過,他開始認為從此以後他生活的意義就在於這肩頭沉重的擔子,就在於這國土上的黎民百姓。他似乎已放下了心頭的疑問,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當成了一隻蝴蝶,一隻隻為天下舞、隻為天下生的蝴蝶。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一片雲。忘記了彼此的身份,一隻蝶和一片雲,他們居然相愛了!他很想傾盡所有去愛那片雲,可是他卻做不到。因為他是一隻蝶,一隻從沒為自己活過的蝶,他能拿什麼給那片雲,給雲一生的幸福?於是,上天讓他作出選擇——他究竟要以哪個身份活下去?莊周?還是蝴蝶?”

“於是他選擇了蝴蝶,對嗎?”簫琦插言。

簫瑾點點頭,眼眸漸濕,他轉過身,不願讓簫琦看到自己的痛苦:“他最終看著那片雲飄遠了,而且一去就是十五載。”

“那隻蝴蝶也承受著十五年的痛苦。”簫琦說。

“可他不後悔!”簫瑾轉過身來,“隻要她幸福,他情願痛苦一生。”

“皇兄!”看見簫瑾眼中閃爍的點點星光,簫琦早已被他的胸襟深深打動,他上前直麵著簫瑾,聲音有些激動,“我來為這個故事作個結!十五年後,天地諸神終於為他的無私所感,命運終於又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這一次,他終於想為自己,想為那片雲再活一回了!”

“所以,他選擇了莊周。”在簫琦激動的語調下,簫瑾的聲音依然沉靜,隻是眸中的波光已呼之欲出。

“皇兄,記得當我第一次聽你說起你和雲若的故事,我就對你說,就算天下人都反對,我也還是會支持你去追求你的幸福。”

“謝謝你,簫琦。我竟一下子就把這麼大的重任交給了你。”

簫琦笑了笑,戲言:“皇兄,你信不過我?”

“怎麼會?在我心裏,我一直將你當作我的繼位者。本來我還想再支撐幾年,因為我知道這個皇位對喜歡自由的你來說不啻是一個枷鎖。但……”

“皇兄,”簫琦打斷他,“謝謝你的信任,我會讓你放心的。”

“謝謝你,簫琦。”兄弟二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而不自覺地,簫瑾的目光又凝注於天邊的一抹流雲上……

“野營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穿過茫茫沙漠,簫瑾才懂得詩人敘述之正確。為了趕赴西羌,簫瑾隨軒龍使隊行了月餘,直到今天才到達了西羌都城。

越是相見近在眼前,就越是感到思念的迫切。簫瑾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已計劃好了一切,他要趁西羌慶賀新皇登基的時機,混進皇宮,將雲若接出來。

如今的他,隻是一個為愛癡狂的普通男子,隻知道要不惜一切代價與心愛的女子團聚。他轉過身,吩咐隨從:“一切按計劃行事,我先進宮探察一下,你們在子時時分由西門進入。”

原來軒龍的“使隊”全是簫瑾原來的貼身侍衛。一個隨從上前道:“皇上……”

簫瑾一笑:“怎麼還改不了口?現今瑞親王才是軒龍之主。”

“主人。”那隨從別扭地叫了一聲,隨後說,“您一個人進宮太危險了!”

“西羌朝見隻許一國一使入宮。”

“那也不能讓您親自犯險。”

“這是我的私事,本就不該勞煩大家。”讓他們也遠赴西羌,實在過意不去。

“屬下該當為主人赴湯蹈火!”話音未落,隨從們都跪了下來,多年的主仆之情,使他們實在不願失去這樣一個好主子、好皇帝。

“如果還當我是主子,就給我起來!”簫瑾喉頭哽咽,臉色卻甚是嚴厲。隨從們不情願地站起來,都低頭不語。見此,簫瑾換上了和悅的臉色,“你們怎麼這麼喪氣,誰說今天晚上會有危險?我們一定會順順利利的!”

“是,主人!”隨從們齊聲回答。

簫瑾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憂鬱,聲音卻一如往常的平和:“如果萬一有個不測,我會趁隙放一個紫色的焰火,你們看見後就立刻出城,千萬別來找我!還有,無論結果如何,你們都回去告訴皇上說我沒事。”

“主人!”人人眼中都有淚光閃爍。

“好了,進城!”簫瑾心中也有些酸澀。

一群人都沉默了下來,隻聽得馬蹄聲碎。

今日的西羌皇宮分外熱鬧,三個月的國喪已經結束,新的國君也於今日舉行了正式的登基大典。前來朝賀的各方使節早已坐滿了皇宮,宮中的禮官們正忙著帶領各國使節參觀皇宮。

時值寒冬,簫瑾的心卻是熾熱的。他身披狐裘,混在形形色色的使節中,跟隨著人流在皇宮中似乎很是悠閑地逛著,心中卻暗暗觀察著這裏的地形。其實各國的皇宮布局都差不多,前麵幾排是皇帝的辦公之所,後麵則是後宮。

簫瑾非常慶幸自己的判斷,西門果然在後宮。他打量著四周:宮牆高厚,後宮的建築都隻見得一個尖頂,哪一座才是雲若的住處呢?他不禁覺得犯難。

正在此時,耳際聞得一個使節在問著誰:“聽說貴國有一座仿軒龍式樣的鳳憩閣,不知可是真的?”

禮官微笑著回答:“不錯,那是太後的寢宮,因為太後是軒龍人,所以先帝特意為她造了這座宮殿,以解其思鄉之苦。不過,那可是後宮,諸位是無緣見得了。”

眾使節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簫瑾的心中卻湧起一陣莫名的感慨。拓跋朔竟是如此地深愛著雲若,如此體貼地專門為她造一座樓閣。有這樣一個人關懷疼愛著,雲若這十五年來應該過得不錯吧?他不禁回想起當年與拓跋朔相識的日子,那時兩人一起下棋、遊覽;一起談詩論詞、議論時政,可說是真正心靈相知的知己。兩人神合意投,彼此之間有著多少的相似和共識,甚至乎,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雖然,兩人各為國君,自十五年前一別後也再未相見,但對簫瑾來說,拓跋朔的存在便意味著九五之尊的自己並不是沒有朋友。在孤獨一人的時候,自己也可回想起那一點友情的溫暖。然而如今,這位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竟已溘然仙逝了!茫茫塵世之間隻留下自己一人,這便猶如那廣陵散曲——知己逝後,便成絕音!

寒風吹來,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整個西羌皇宮早已被皚皚白雪所覆蓋。落日的餘輝淡淡地撒在玉瓦瓊牆之上,反射出柔柔的金黃色的光芒。

禮官見大家失望,便指指西邊說:“那座宮殿靠近西北角。眾位瞧,有鬥簷的那座便是了。”

順著禮官的手指看去,最西北邊露出一座高閣的一角。那高閣的屋頂已被白雪覆蓋,夕陽斜照,白雪盈盈的樓閣如鍍上了一層金,散發出典雅的光澤,如同玉英瓊華。遲日雖暮,但仍給了這銀裝素裹的樓宇帶來些許溫暖。陽光集中地照在這樓閣上,勾心的鬥簷上沒有覆雪的部分露出了金屬的裝飾,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耀目的金光。簫瑾不禁又想起了拓跋朔,他火一樣的性情多像這太陽:熱情、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