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給了她生命,又絕情將母親推向地獄的人。
握著畫卷的手緊了幾分,雲中秀連連呼吸才克製住沒有將畫卷撕毀的衝動。
在院子裏的搖椅上坐了一會兒,她出府去了沁心茶園。
站在巷口看著那個她費盡心思所經營起來的地方,心裏百般滋味,似是打翻了五味瓶。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司遠的地方,或許從那扇門打開的那一刻,她心裏的天枰便已經傾斜了……
苦笑一聲,雲中秀連忙掐斷那根記憶的長線。
待她走進茶園後,忙著招呼客人的來旺頓時傻了眼。緊接著便驚呼了起來。
六叔也是一樣的驚喜,將雲中秀迎到了二樓,他的嘴便一直沒有停下來。反反複複都是問著雲中秀近來的狀況。
雲中秀笑著打斷六叔滔滔不絕的關懷,“六叔,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否則怎能全須全影地站在這兒?”
六叔一頓,隨即想起近些日子以來聽到的流言蜚語,再怎麼不好意思開口詢問,也逼著自己將話鋒轉了過去,“那個……”
雲中秀當然了然六叔的尷尬,她此行最主要的目標就是眼前這個貌似憨厚的中年男人。
烏溜溜的黑眼珠一眼不眨地盯著吞吞吐吐的六叔,雲中秀笑而不語,隻是那笑容與往日不同,似乎多了一些什麼特別的意義。
六叔到嘴邊的話,愣是被這樣直勾勾的目光噎的說不出來。微黑的國字臉暗紅,他的視線左右飄忽,偶爾對上麵前的白衣女子,又迅速轉開,那副樣子別提多心虛了……
雖然心裏已經了然,可雲中秀還是抱著幾分希望來找六叔,此時見他這副模樣,心思又沉了幾分。
笑容漸漸斂住,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緩緩開口道:“我真是東祺公主嗎?”
萬沒想到她一開口竟然是這句話,六叔詫異地對上她的眼,眉頭緊皺,明顯是在思量她說這話的意義。
雲中秀故意忽略他探究的目光,似是沒有看到一般,將視線轉向別處,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不瞞您說,這段時間我過的很不好。”
剛才還說好好的,這會兒又說不好。六叔思量著雲中秀的話,眼睛也開始打量起她。其實不用說,打從一進門六叔便知道她在宮中的日子過的並不舒心。
那眉宇之間的憂愁,似是無法散去的烏雲一般,籠罩著她整個人。明明是笑著的,可是笑容卻苦澀不堪。
所以他才一直絮絮叨叨,隻是身份有礙,不便直接問罷了。
此時聽見她的話,六叔心中無比疼惜,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看著她,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他知道,她一定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雲中秀苦笑一聲,開始低低地訴說著,“我逃不開,盡管有些事不情願,可是我逃不開。我想,若我真的是公主,或許可以離開吧。”這一番話,意義不明,可處處都在表明她在宮中的日子極其不好過。
聽到最後一句話,六叔臉上的痛楚之色立刻轉為驚慌,他連忙開口道:“不可!小姐萬不可去東祺!”
雲中秀心裏一亮,麵上卻表現出痛苦的詫異神色。
她不知道六叔對她娘的事知道多少,可是陪在父親身邊那麼多年,也不可能全然一點都不知道。所以雲中秀才拐著彎想套出一些話。
哪怕一丁點也好,她想從這個唯一知情人身上知道當年的事。
激動的話脫口而出後,六叔定了定神,接著才繼續開口道:“老奴不知小姐與……那位公子之間發生了何事。但是小姐千萬聽老奴一句勸,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遠公子將您留下來,萬不要想著去東祺的事……”
“為何?”
淡淡的聲音,阻止了六叔接下來的話。他半張著嘴,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樣作答。正當他思索之際,隻聽見那柔弱的聲音近乎哀求地說道,“六叔,我是東祺的公主對不對?那我娘是誰?我爹的真實身份又是誰?拜托您告訴我吧!我知道東祺已經派人來尋我,奈何他…….”欲言又止,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六叔哪裏知道怎麼回事,隻曉得小姐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有心去找那欺負小姐的小子算賬,奈何他就算削破腦尖也不可能近他的身。
想著一心被老爺捧在手心裏的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男人欺負,六叔又是氣又是惱。最後隻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姐的命,苦啊……
就算心疼,六叔也不敢逾矩。隻是站在原地,緩緩地開口道:“當年,老爺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小姐連夜逃出了東祺。走到一個地方暫住個把月便換下一個地方。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五年。整整五年啊!老爺跑遍了所有國家,所有城鎮,最後在南祺居住了下來。奴才從小便跟在老爺身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可奴才什麼也不敢問,隻知道老爺放棄了大好前程,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六叔的眼神沒有焦距,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繼續回憶道:“老爺本該是長公主的駙馬,奈何卻放棄了一切,抱著個幾月大的女嬰從東祺逃了出來。一直知道老爺的心不在長公主身上,可是卻未曾想,老爺竟然會為了那個女人做到這種地步……直到後來,我才斷斷續續地流言中拚湊出了當年的真相。”
說到這裏,六叔的視線轉到雲中秀身上,直視著她,咬了咬牙,一字一頓道:“小姐雖然有著皇室的血脈,卻不是真正的公主,更不是什麼東祺皇帝的妹妹。東祺的皇帝如今來要你,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老爺千辛萬苦將您從東祺帶出來,您萬不可辜負了老爺的一片心意!雖然……雖然老爺與您沒有血緣關係,可老爺卻是冒著被滅族的危險帶著您逃出來的……”
被滅族!!!
這三個字給了雲中秀無與倫比的震撼。她想從六叔口中知道娘的事,卻不想他隻字不提,隻將父親的事告訴了自己。
“幸虧沒人知道老爺是抱著你偷跑出來的,都以為老爺是抗拒長公主,所以才逃跑的。老爺的父親在朝中有些勢力,才幸免了被滅族的危險。奈何卻因為老爺的原因被遷怒,全族被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朝為官。老爺……成了雲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從沁心茶園出來,雲中秀魂不守舍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身後的來旺不遠不近地跟著,卻不敢近身說上一句話。
雲中秀的腦子裏一直回蕩著六叔方才的話,本來已經下定的決心,卻在這一刻開始動搖了。
她可以舍棄自己,可她能舍棄父親嗎?父親在天有靈,一定不願見她重回東祺,可是……可是一想到那個飽受折磨的身影,她的心就狠狠地抽痛著。
不知不覺竟然步行到了雲榮府,待走近時,雲中秀頓了頓才轉身對著身後的男子道:“巧兒過幾日便會回來,她……雖然好一些了,但還是不複從前。你要好好待她,無論她日後會不會康健,你萬不可辜負了她。過去的事,我不會在追究了,隻願你能一直守著巧兒。”
說完這些話,雲中秀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後的人。隻見他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起誓道:“奴才對不起小姐!但奴才可以對天發誓,我來旺會一生一世守著巧兒,愛護巧兒,若是有一丁點兒的異心,便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說著,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誓言說的極重,此時的人一向信奉神明,從不肯輕易發什麼毒誓。來旺雖然背叛過她,但說到底還是為了巧兒。
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一時間,雲中秀怔在原地,竟開始羨慕起從小陪在自己身邊的巧兒來。
她笑著轉身,沒有再說什麼。
本想再去一趟明陽山,可此時已經黃昏了,就算雇了馬車去恐怕也得天黑才能到。
想了想,雲中秀打消了這個念頭。便將那些美好的記憶珍存在記憶中吧。
當晚雲中秀歇在了雲裳苑,第二日一早便有人接她回到了皇宮。
說是接她,實際上是守在雲榮府外,怕她連夜出逃吧。
雲中秀不以為然地上了馬車,開始了通往地獄的軌道。
奇怪的是,她的心卻是史無前例的平靜。沒有意想中的緊張害怕,除了父親的那些顧慮,她甚至有些期待接下來的事。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要解脫了,終於要解脫了。辛苦的熬了兩世,她,終於要解脫了……
皇宮中,那個身著龍袍坐在象征著九五之尊的龍位上,當著滿朝的大臣,痛心疾首地宣布著,派雲夫人為和平使者,前去東祺談和,三日後啟程……
明著是這樣說,可每一個人心裏都是明鏡的,這哪裏是什麼‘談和’,分明是皇上低頭了,不願做那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準備把東祺公主送回去了。
一時間百姓無不是歡欣雀躍的,連日來提心吊膽的陰霾日子終於過去了!他們再也不用擔心戰爭了!大臣們不再罷朝,更沒有人再提什麼罷黜的事宜了。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皇帝在當朝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是怎樣的表情……
***
衣衫盡褪時,一滴無聲的淚水順著雲中秀的眼眶滾滾而落。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厚的臉皮,當著一個男人的麵寬衣解帶非但沒有臉紅心跳,竟然會是心如止水,平靜萬分。
上身是光裸的,她趴在早已準備好的軟榻上,閉上雙眼,等待接下來慘無人道的酷刑。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驀地,這顫抖的聲音響起,光滑雪白的裸背上,冰涼的指尖也輕輕滑過。
雲中秀猛然睜開眼睛,原本平靜如水的情緒似是被人投進了一粒石子,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情不自禁地,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那冰涼的觸感每滑過一個地方,都能引起她內心深處巨大的震蕩。
耳邊的聲音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顫抖的,心痛的,努力壓抑著沉痛的心緒。
雲中秀張了張嘴,想斥責出聲,想勒令他住口,想問問他憑什麼敢在此時吟唱那一首《鳳求凰》?可不知怎麼,喉嚨似是被人扼住,她發不出一點聲音阻止。
語畢,隨著背部的一陣劇痛,雲中秀陷入了久久的昏迷。那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似乎說了‘等我’,奈何她卻再也沒有聽清。
等,等什麼?今日過後他們便是陌路,他替她報仇,完成了她的心願。她則獻出了自己,助他鞏固江山。
從今以後,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是生,是死,她的世界裏再也沒有‘司遠’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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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行駛的速度極其快。雲中秀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幾日,隻知道她應該是上路了。前往東祺的路途。
背上的疼痛依然是那麼的鑽心入骨,就連一呼一吸之間都會牽扯到,更何況這樣劇烈搖晃的馬車。若非如此,她也不會痛醒。
這麼急迫的要送她去東祺,是怕她半路逃跑吧。真是可笑,如今的她像個活死人,哪還有力氣去做反抗。
嗤笑之際,雲中秀強行忍著劇痛向前爬了一步,耗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才將轎簾掀起。她順勢向外望去,想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了。
他說會替她接上另一張皮,疤痕會在一月之內消失,所以她一定要拖住時間。
到東祺起碼也要半個的時間,這期間在途中,所以她不用擔心會被人發現。反正他說會派親信照顧她的飲食起居……